可阿箬不能在秋风峡中久留,至多再两日,等隋云旨可以变回人形了,阿箬也要离开秋风峡,这个烂摊子只能让云峥一人接手。
“没事的,山还在。”云峥将手中的水从腰上擦去,再看向头顶那轮明月,重复了一句:“山还在。”
山还在,他就得在,这满山阵林是否被寒熄撤去,他都不能离开。云峥想,忙碌些其实也好,忙碌些至少他不会再如阿箬所言,钻进一条错误的死胡同里。
“你不是说,能死而复生化为灵是你的机缘吗?既得机缘,便不负机缘,你或许是真的能成仙的。”阿箬将云峥之前说给她的话,再还给了他。
“既得机缘,不负机缘。”云峥低声笑了笑,他再朝阿箬看去。眼中的少女带着些许愧疚,但愧疚不多,更多的却是分明的界限感,即便她此时因撤下秋风峡中的阵法结界特来致歉,却也不会因为这一丝歉意多朝云峥走近一步,以示真诚。
“我以前让人找过你,阿妹。”不知为何,云峥还是想说出这句话:“在你离开安亲王府后的第二个月,我拖人找过你。”
那时皇帝的亲兵特来小城,入安亲王府会见安亲王女,因为安亲王女为云峥求得世子之位,须得走个正式的场面。
他从世孙,变成世子,今后只等安亲王女亡故,他便继承了他外公的位置。
皇帝的亲兵有十二人,他们颁旨后没多留,正要离开时云峥特地跟上前,问了他们归途之路。他还记得当时阿箬说她会与何桑一路南下,正是皇帝所在沿江之路。
云峥那时还小,却很认真地将安亲王女给他挂在腰上的玉佩交给了其中一个亲兵,让他们务必找到一个叫阿妹的小丫头,他说:“她喜欢吃桑葚,扎了两个丸子头,发带是绿色的,这个地方有一粒小痣。”
云峥指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处,将他记忆里的阿箬描述给那亲兵听:“你找到了她就将我的玉佩交给她,我怕时迁容变,让她拿着玉佩与我相认。我今后继承王位,必会重重犒劳你的。”
那十二个人走了,云峥便满心欢喜地等阿箬的消息,后来玉佩丢失被安亲王女知晓,安亲王女才从他口中问出了玉佩原来是他交给旁人带给阿箬了。
云峥不知,安亲王女却知道,这玉佩是落不到阿箬的手上的,便是那些人与阿箬擦肩而过,也不会真的帮一个尚未成王年仅几岁的世子做事。她想她将云峥的确保护得很好,好到他连时局都看不穿,于是她把那玉佩的结果告诉了云峥,让他日后切莫再如此天真了。
那夜云峥没睡,心里难过了许久,他有些可惜,不知是可惜阿箬,还是可惜那枚上好的玉佩,但转而又想,若阿箬能走到他面前即便弄丢了玉佩,他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所以最终,他还是可惜阿箬的。
但安亲王女说得也对,他不能再天真,也不能看不破时局,故而那十二个皇家亲兵没带来阿箬的消息,云峥也就没再让人去找过了。
时隔三百多年,秋风峡中的瘴清晰了人的梦境,不光是阿箬的,也有他的,只要他闭上眼,也还是能想到有阿箬陪伴的几日童年。每一天都被化作十二个时辰,又被化作刻,画面成纸,一页一页在他眼前翻开,细细去看,她连说一句话时脸上细微的表情都被云峥印在了记忆里。
“如果当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托人可靠,他找到了你,也将玉佩交给你了,你、你会来安亲王府找我吗?”云峥问出这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无需答案,他看阿箬在他开口时逐渐变化的眼神就知道了。
她不会去找他,他从不在阿箬的选择之中。
“云峥……”阿箬说不出多谢他曾找过她这句话,她也看不懂云峥为何会拿三百多年前的事在她面前反复提起,他们那时还年幼,也仅相处过短短几日,实在没有太重的情谊。
云峥打断了阿箬的话:“不必回答了,阿妹……不,阿、阿箬,你该回去了。”
阿箬抿嘴,她要说的也说了,剩下就看云峥自己如何想。
阿箬颔首,转身时看见夜色下的满山迷雾,再看头顶豁然开朗的天空,似乎想到了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云峥不再叫她阿妹,而是叫她阿箬,应当也是放下了过去吧?
秋风峡中的瘴无处不在,那些瘴会清晰人的记忆,或放大记忆中的痛点,又或是美化记忆中的遗憾。阿箬入秋风峡时就梦到了她已经不记得了的云峥,何况是一直处在秋风峡中的云峥本人呢?
他这一生也就十岁前过得还算好,在与阿箬碰面前,他没有同龄的玩伴,故而在他的回忆里,关于阿箬那短短几天的相处是他这一生都无可替代的美好记忆。于是瘴放大了他们相处的无忧无虑,放大了他送阿箬离开安亲王府时的不舍,这才让他在三百多年后再遇阿箬,好似重新捡回了当初的念念不忘。
阿箬想,这便是云峥在此处害怕孤独的原因,因为接下来他的人生中,将会在每一个梦境里重复对阿箬的回忆,与对程胜的怀念。
所以说这世间机缘有得有失,云峥在秋风峡中得到了生命,得到了灵,得到了可以成仙的契机,同样也失去了自由,满山瘴气侵袭梦境,亦是仙道对他的考验,是他的修行。
阿箬走了,云峥望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又吐出了她的名字。
“阿箬……”云峥抿嘴,负手而立,待风吹干了衣袂上的水,他再慢慢朝山间走,离开了水边。
月挂于天,亦沉于水,此间宁静,仅止今夜。
阿箬去见云峥,也是她头一次“离开”寒熄。他们离得不远,这是阿箬第一次让寒熄离开自己的视线中,即便寒熄说她是最重要的,但阿箬也相信他真的不需要她的保护。
寒熄对阿箬去见云峥没带上自己有些不满,表现在阿箬从云峥那边回来之后,见他还站在阿箬让他等她的地方,一步也没挪动过,在阿箬归来的身影出现时,便直勾勾地望着她,也不笑了。
阿箬道:“我与他说完了,神明大人。”
她赶紧上前抓住寒熄的手,心中不禁嘀他怎么好似又回到了最初,她不拉着他就不会走似的。
阿箬方才让寒熄在这里等她,是因为此地树少,不能完全遮蔽寒熄的身影,阿箬一回头无需寻找多时便能看见他。可此处夜风也大,寒熄的发丝都被吹得凌乱了些,他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遵守命令般。
“您该找个避风的地方的。”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步入深林。
两个木屋毁了一个,一个被隋云旨睡下了,阿箬总不能与一个伤患抢住处,便想带寒熄在山洞歇下。好在光明山中的山洞几处都被云峥打理得干净妥当,除了这个季节风冷洞寒,没有其他不便之处。
阿箬领着寒熄一路朝山洞走,寒熄还闷着,阿箬碎碎念了一些他们何时离开秋风峡,下一步要去哪儿找仅剩的人,最好还能留点儿什么好处给隋云旨算作谢礼,寒熄都一言不发。
阿箬想起她闷着心事时寒熄的举动,于是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她不敢去捏他的脸,只能伸手点了点他的下巴,学着寒熄的口气,温柔却不失坚定道:“说出来。”
寒熄:“?”
阿箬:“把你的不满,说出来。”
寒熄:“……”
阿箬怕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些,于是缓了缓又道:“您说出来,我才知道我要如何做呀。”
“为何不带我去?”寒熄问。
阿箬立刻知道他说的是为何不带他去见云峥,而是独自去了。
阿箬以前从不会主动松开寒熄的手,也不会让寒熄离开她的视线,这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正因了解这一点,寒熄的心里才愈发不安且烦躁。
阿箬望着他的眉眼,认真解释道:“我去找云峥,是为了致歉,他虽放妖来吓我,却没真心想过要伤我。可满山阵林皆散,待我走后,那些妖也不知会如何折腾他,受伤吃亏在所难免,所以我得在临走前再见他一次。”
阿箬拎得清,或许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一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去见了,说清了,她离开秋风峡后心里才不会记挂着这件事。
“那又为何,不带我去?”寒熄还是不满,他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阿箬眨了眨眼,回答:“我去致歉,您去干吗?我带着您去给云峥致歉,他的面子比天还大?……便是天也没这般大的面子。”
寒熄一怔,眉头可见地舒展开了些,眼神也从不悦回温,阿箬将他一切表情看在眼里,心想他真的是个不会藏着掖着、又非常好哄的神明。
“阿箬也不必道歉。”寒熄显然心情好转了许多,但还是沉声说:“我撤的结界,他若有异议、不满,让他来找我。”
阿箬一时语塞,万没想到这话能从寒熄的嘴里说出来,她噗嗤一声笑出,也从寒熄的话里听出了些偏袒的意味。
她偏袒寒熄,寒熄也偏袒她,这很好。
“不说他了,风有些冷了,我们走吧。”阿箬重新拉着寒熄的手,往山洞方向走去。
第100章 青云渡:十五
清明多雨, 天黑便刮起了强风,入夜后果然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原先还挂在天上的明月与几粒星辰彻底掩藏于黑暗之中。
阿箬坐在山洞口的石块上, 看向夜里不安分的深林, 那里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妖正在悄声靠近。她找的山洞离隋云旨的小木屋不远,山体坍塌后的烂泥也冲到了山洞前,若有妖靠近这处, 她能立刻察觉得到。
黑夜无光, 阿箬也不想燃火, 以免暴露了这个地方,只是一片漆黑之中,她偶尔回头不能立刻看见寒熄。
雨下了一整夜, 秋风峡中还算风平浪静, 阿箬这两日没睡过好觉,又发生了太多事,精神疲惫到一刻后她便在山洞外设下结界, 自己靠在洞口稍稍小憩了会儿。
按照时辰来算,这个时间的天应当快要亮了, 只是外头的雨还在下, 哗啦啦地不间断却让人莫名地安心下来。天空由黑变成了深蓝,近处的几棵树形轮廓也终于能看见了,林间的灵像是萤火虫般偶尔闪烁, 才朝山洞这处靠近, 便被一股气劲挥走。
秋风峡中的灵, 已经与瘴融为一体, 习惯在人熟睡时靠近, 入梦窥探记忆。
阿箬小憩时它们不敢靠近, 在她睡熟了之后又悄悄凑上前来。近来在秋风峡中发生的事大多令人不太愉快,寒熄不想阿箬在睡着时还因这些瘴与灵,扰乱了她的梦境,左右了她的记忆。
赶走了那些灵,山洞前短暂地恢复到了黑暗中,距离清晨不远,等雨一停,便可拨云见日,阳光照下的地方,刚好能晒在阿箬的脸上。
寒熄起身朝阿箬走去,他弯腰将人抱入怀中,再回到了山洞深处,点燃一簇火焰。
洞内干草铺成了简易的小床,寒熄的手指轻轻一弹便将干草化作绵柔的被褥,阿箬倒下去时身体放松了些,加上不远处的火堆取暖,她的眉头都是舒展的。
阿箬有短暂想过,若入秋风峡,这些灵与瘴会干涉人的记忆,让她梦见过去的云峥,为何她却从未梦见过寒熄?梦境在这一夜将她拉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过去,拉回到她站在树下仰望着寒熄的时刻,那时他们初次相见,阿箬的手里捧着箬竹根,惊艳于他的一切。
那时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不曾有其他颜色,寒熄的出现立刻打破阿箬的认知,他将一切好看的东西都照入了阿箬那双眼中。
阿箬想,或许那些瘴并不是不想更改关于她对寒熄的记忆,而是自她第一眼见到寒熄起,只要是有关于他的记忆,阿箬都分外清楚,清楚到某时某刻他说某句话时,眉尾上挑几分,嘴唇抿了几下,她都记忆犹新。
瘴,改不了她对寒熄的记忆,那是过去三百多年每一个日夜,都在阿箬心里反复翻阅的画卷。
石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很舒服,阿箬梦见寒熄将她的箬竹根变成了小银雀,也很开心。
她难得做了一个没有任何纷扰的梦,惬意地即便在睡梦中,嘴角也微微扬起了弧度。
这一场梦境,摒除了所有不好的回忆,只留下美好的部分,跳过了寒熄被分食后沉寂的三百余年,直至他苏醒后,要她牵他的手,喊她的名字,要她拥抱他,时时刻刻地望着他。
阿箬梦到了她对寒熄表白的场面,林子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站在她眼前的人是清晰的。寒熄的脸色微红,浑身滚烫,张口便是一声细微的喘气,阿箬的指尖仿佛碰上了火舌,有一股强烈的念头想让她就当这是一把火,将她和寒熄一并烧在里面,不分你我。
阿箬鼓动的心跳快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她对寒熄说,她喜欢他。
在这场梦境里,寒熄没有太长时间的沉默,他也没有呆愣住好像神魂抽离了般。反而他握住了阿箬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揉搓着,浅笑回了句:“我也喜欢阿箬。”
梦里的阿箬愣住了,她望着与她如此近距离的人,有些不可置信他方才说了什么话。
“您……您说什么?”阿箬恍惚记得,现实中她与寒熄不是这样的,现实中寒熄对她说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也喜欢阿箬”。
阿箬问出疑问,寒熄的笑容加深,他俯身朝她凑近,盯着阿箬的眉眼仔细看着她的眼,两双眼眸中只有彼此凑近放大的脸庞,阿箬甚至能感觉到寒熄离她越来越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