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女人不可理喻!”男人恨毒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芸娘:“你自己儿子不疼,还不许别人管,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哎哟!天老爷!”芸娘又往地上一坐,连忙抹泪:“有人抢了我的孩子,还不许我说半句话!这天下哪儿有此等道理?苍天呐!怪我芸娘命苦,连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官爷们救命,快来人呐!我儿要被人明目张胆地抢走啦!”
男人嘴唇都气得直哆嗦,可他嘴笨,说不出其他话来,周围人也都气恼,他们知晓芸娘这一家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芸娘乱,顾风可怜,他们看在眼里,可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更只是街坊邻居,管不到芸娘家里去。
一行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站在长香街头,不过两刻钟,官府的人来了。
官差三个,询问情况后,便要将知情的人都带到衙门去问话,王冲、芸娘,还有重伤的顾风,一个都不能少。
医馆里的男人将顾风交给一个大娘照顾着,自己匆匆跑回去,跨进门便对何桑道:“师父,出麻烦了!顾风险些被人打死了,现在人又被带到衙门去,师父您快收拾药箱,随我去衙门一趟,我怕去迟了那小子就死了!”
男人的身上都是顾风的血,何桑见状,也吓了一跳,他放下医书去收拾药箱,又对后院两个才起的药童道:“屋里的病人你们看着,药炉上的药熬好了便让他们喝下去,我很快回来。”
“好,师父慢走!”两个药童连忙打起精神。
何桑随男人离开,又问了顾风情况,听到顾风家里的事,脸色沉重,抿嘴半晌后除了一声叹息,也无话可说。
街上一番热闹,又很快归于平静。
阿箬醒来后,病也果然好了,生了一场病,流了几滴泪,也该与过去有个了断了。
阿箬洗漱好了之后,便收拾好心情,与寒熄一并离开了客栈,去医馆找何桑。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见何桑时,不论过去种种如何,她都不要再追问了。当初的何桑是有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都改不了她要杀死他这件事。与其知晓真相后不舍,不如稀里糊涂,也可劝自己早日释怀,有些事,无需太明白。
走过两条街,阿箬才发现寒熄昨夜抱着她到底走了多远的路。越过长香街,再右转一条街走到底,才到了何桑所在的医馆。
阿箬在长香街上瞧见了一些血迹,还有打斗的痕迹,她愣了一下,再往医馆去,还没走到跟前便闻到了药香味儿。
一步跨入,医馆里的一个药童跑了出来,十几岁的年龄,问阿箬:“姑娘找谁?”
“我找何神医。”阿箬就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
“何神医不在。”药童道:“长香街那头险些打死人了,人被带到衙门里去,何神医去救命了。”
阿箬愣了一下,她回头望向长香街上远远看去也可见的血迹,随着时间,那些血已经化成了粉色,扩散成一大片。
“那我在这儿等吧。”阿箬道。
药童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
阿箬正要往里走,袖口被人拉住,她回头看了寒熄一眼,却见寒熄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远处那片血迹上。他俯身凑在阿箬耳旁,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顾风。”
那血是顾风的。
阿箬一怔,昨日才见到意志坚强的少年,今日却被人打得快死了?阿箬抿嘴,过了一会儿又对药童开口:“请问……东陌城的衙门怎么走?”
药童给阿箬指了路,阿箬与寒熄便暂且离开医馆,朝衙门走去了。
阿箬这几百年很少与几类人碰,一是官,二是兵,因情况复杂,需遵守国之法规,能避就避。
顾风之事她在大雪封路的那夜远远听过一耳朵,少年到底是有些可怜的,阿箬去衙门除去看看顾风到底是死是活,也有另一层打算。
若能与何桑在外见面,不与他人接触地解决三百多年来最后一桩事便再好不过了,若是在医馆,难免被医馆里的人瞧见。
衙门外旁听的人有许多,都围在厅堂外,一群人都是东陌城的街坊领居,对顾风家里的事了如指掌,堂上知府询问,不等台下人答,门前围着的人就都七嘴八舌地说出来了。
阿箬与寒熄到时,正听见堂内知府问台下:“众人都说是你拿木棍意图将顾风殴打致死,王冲,这罪你认不认?”
“草民不认!”王冲朗声道。
阿箬看见何桑了,他跪蹲在一旁,正在给顾风止血,而顾风垂着头弓着背,几次要倒又被人扶了起来。阿箬看见他身上的血浸湿了衣裳,正沿着衣摆一滴滴落在明镜高悬下的厅堂地板上。
行凶者不认罪,知府又道:“证人二十多,全都看见你打人。”
王冲又道:“大人明察,是这小子突然冲过来打我,草民才小小反击一下。而且这小子也不是我打成这样的,是他娘要教训他才把他打成这样的,行凶的木棍是他们自个儿院子里抵门用的,大人可派人去看嘛。”
衙门外众人怒骂王冲不要脸皮。
王冲朝芸娘看去一眼,对上视线后,他对芸娘笑了一下。
知府道一声:“肃静!”
下一刻,芸娘的声音便怯生生地传来:“大人!那些街坊领居早与我有嫌隙,就是故意这样说诬陷王郎的,不是王郎打人,是我家这小子率先打王郎,我为了教他,这才动手打了他两下。”
“这么说,人是你打成这样的?”知府蹙眉。
芸娘连忙点头:“是!正是!是我教训儿子,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家这小子就是个冤孽!我不打他,他就打人。大人,我打自个儿的儿子,犯不着上公堂吗?您快把我们放了吧,我这儿子还要看病治伤,耽误不得……”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芸娘居然要替王郎顶罪?若真如此,恐怕王郎真不会受罚,而以顾风那傻孩子的倔性子,更不可能与芸娘作对,此事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第108章 生命树:八
即便人证诸多, 可也架不住芸娘主动认罪,而顾风在芸娘说出这些话时除了眼皮子动一动,朝芸娘看去一眼, 也没其他反应了。
知府自然知晓王冲为人, 又见芸娘稀里糊涂地就肯犯傻护着对方,便是有心要为顾风打抱不平也无能为力。知府长久的沉默,让厅堂外的人声更显得嘈杂刺耳。
顾风头顶上的伤口不断流血, 便是何桑用药也止不住, 一滴滴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下颚划过, 何桑盯着顾风看了许久,才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知府叹了口气,又问了芸娘几句, 芸娘对自己打儿子的罪行供认不讳, 非要把话往家事上说,就怪周围的街坊领居多管闲事,非要把他们自个儿家的小事闹上了公堂。
厅堂外的人越来越激动, 知府又道肃静,这才朝浑身是血的顾风看去, 问了句:“顾风, 对顾李氏所说,你有何异议?”
“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是个哑巴。”王冲恶劣地笑出了声。
长久的安静下,突然一道声音打破必定的局面。
阿箬知道顾风是会开口说话的, 他的声音沙哑, 却仍是少年的嗓音。知道顾风会说话的还有何桑, 昨夜顾风抱着苏妍到医馆时, 嘴里就一直念叨着什么。
知府问顾风, 顾风便答, 他说话时那双如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冲,道:“是王冲要杀我。”
顾风一开口,别说是堂内跪着的王冲与芸娘,便是厅堂外围观的人也都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芸娘傻了,王冲也身子一斜,倒地震惊:“你、你会说话?!”
顾风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是王冲要杀我、是王冲要杀我……”
“不不不,是我要打你,我是你娘,打打你怎么了?”芸娘见形式对王冲不利,连忙起身去推搡顾风,几巴掌落在顾风的脸上与身上,啪啪作响:“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你要是再敢乱说话,老娘出了这扇门就一刀解决了你!”
“顾李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知府一记眼神,便有官差来抓住芸娘的胳膊,将她押在地面上。
因为顾风突然开口说话,加上厅堂外的人证,此案判定为王冲蓄意杀人,关押受审,至于芸娘,因为是顾风的娘,而顾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与芸娘无关了。
此案了结,众人也终于出了口气,只是对于芸娘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气恼这世间为何会有这样想儿子死的娘亲。
因为顾风身受重伤,加上何桑开口,知府特许何桑将顾风先带到医馆去治伤。
众人散去,芸娘还想待在衙门里,等知府审判王冲的罪行。
何桑一把年纪了,自是背不动顾风,那医馆的男人正值壮年,二话不说将顾风扛起来便往外走。顾风的腿骨断了,要接起来还有些麻烦,他们不敢耽搁,从衙门旁的小门退去,才出衙门,顾风便似有所感地从男人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知府门前的大雪还未扫干净,枯萎的柳树旁站着两个人,何桑只顺着视线看去一眼,手中的药箱便落了地。
阿箬本想豁达一些,如对待何时雨那般挤出一抹风轻云淡地笑,可她笑不出来,当真与何桑面对面时,阿箬心里仍旧不适,酸胀得难受。
何桑先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的人都走了,这才对身旁的男人道:“你先回医馆等我。”
“师父还有其他事吗?”男人问完,也朝不远处的阿箬看去。他瞧见那一男一女相貌出众,立于白雪如仙如圣,又联想起何桑这上百岁的年龄,便不再多问,背着顾风走了。
很奇怪,明明吃过神明肉的人是不死不灭,也不会老的,可这一瞬阿箬却从何桑的脸上看出了久经风霜的沧桑,还有他眼底似年迈的浑浊。
何桑没立刻朝阿箬靠近,他在看见阿箬身后站着的寒熄时,便知道她此行过来的目的了。他没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死亡,却是惧怕触碰过去,关于岁雨寨里那一段弑神过往,也是何桑心底的噩梦。
何桑一直在搓手,他紧张左手就会发抖,此刻不论怎么搓,左手都是冰凉的,颤抖也止不住。
他嘴唇发紫,像是冻的,在阿箬开口说话之前,何桑喊了一声:“阿妹。”
这一声阿妹,叫阿箬的心里顿时揪起来了,她抓着寒熄的手不禁收紧,过了会儿才道:“何桑爷爷,多年未见,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这里毕竟是衙门前,来往的人会很多。
何桑从阿箬的语气里听出了生疏,于是他的手也不搓了,点了点头便要跟着阿箬走,嘴里还低声说了一句:“我医馆里还有病人,与你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等会儿就该回去了。”
阿箬闻言有些震惊,她朝何桑看去一眼,蹙眉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何桑低声咳嗽了两下:“但能不能通融我一段时间?我医馆里还有病人,若我不在,他们的病没人医治。”
一声通融,却让阿箬狠不下心来。
何桑没必要与她说话也这般客气,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转而一想,阿箬才明白过来,他那句通融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后的寒熄说的。
“你治人要多长时间?”阿箬问。
伤患毕竟无辜,若时间不久,阿箬可以等。
“十三年。”何桑说完这话,阿箬都愣住了,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好半晌才开口:“你如何会认为,我能等你十三年?”
别说是十三年,便是三年阿箬也不会等,不,别说三年,阿箬至多只能给他三个月。
“阿妹,就当是可怜可怜爷爷吧,只要十三年,十三年后我便主动去找你、找你们……”何桑说这话时,又将目光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一副老态,说起求饶的话来让阿箬心里忍不住泛酸,可阿箬不懂,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何桑,她不明白何桑为何会变成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
他已经活了四百年了,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会给你十三年,只给你几天时间。”阿箬沉下脸,看着何桑认真道:“爷爷曾经教过我,欠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借若不还视为抢,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也希望你还能记得。”
阿箬又道:“从今日起,我便留在你的医馆,医馆不得再接病患,若有新病患来医馆,一律请至别处,至于你医馆中的几个人,只要人醒了,能离开了,便让他们都离开。”
何桑一时语塞,只能摇头:“不、这样不行的,阿妹,我也不是信口雌黄,可我自落住东陌城,每日来看的病患五湖四海皆有不少,他们都是为了救命而来的,若我医馆关门,那些病人怎么办?我多活一年,至少能多救几十上百人,这也是行善积德,难道这样也不能宽限我一段时间吗?”
阿箬自然知道,如今何桑被誉为何神医,必然是有些悬壶济世之能的,可这也不能作为他一直赖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每一年的确能救几十上百条人命,可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能枉顾寒熄的生死意愿吗?
阿箬知道何桑说的是歪理,她只是有些混沌,觉得面前说这些话的何桑与记忆里的爷爷匹对不上了,除了样貌,似乎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人的确会因为时间而改变,那本性也能更改吗?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阿箬说完这句话,何桑的表情明显一僵。他有些痛苦地抹了一把脸,似是自言自语道:“顾风那小孩儿还伤着呢,我、我要回去看看了,没我在,他们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