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书生:“当初我身死道消,拼尽全力留下一道神念于此洞府之中,便是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找到合适的托付对象。”
他笑了笑,对何相知说:“谁曾想最先到来的竟然会是仙子,真是何其妙不可言的缘分。”
何相知表情有些冷:“我不是什么仙子。”
青衣书生没有同她争论,只是指了指桌上供奉的牌位。
香炉的轻烟从他面前飘过,模糊了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平静的声音传来。
“不知仙子要选哪一个?”
第二十四章
何相知从小开始便有些选择困难,每当遇到需要自己选择的情况,要么是请教旁人的意见,否则往往容易纠结很长时间。
她忍不住问:“这些是何物,为什么要选?”
“他们都是我的替身偶,需要新的主人,可仙子的修为暂时无法承受三个的负担,只能从中选取一个。”青衣书生回答道。
何相知还依稀记得老头提到过的替身偶炼制过程,疑惑道:“可这不是应该无法易主吗?什么永誓忠诚,绝无背叛……”
青衣书生笑了笑:“师父不完全是对的,他终其一生只停留在渡劫期,殊不知飞升以后,所能看到的世界会变得宽广许多。”
他轻挥指尖,袅袅烟气在空中流动变化。
数息之间,眼前便已勾勒出人体九十九八十一道灵脉的分布,以及数之不清的灵穴,还有被众星捧月般环绕的识海道心。
“替身偶的命魂与识海紧密相连,从中生出无数因果之线缠绕灵穴,溶于灵脉之中。只不过若能飞升成仙,身躯得以重塑,这些联系便成了可以剥落和转移之物。”
青衣书生看了横台上的牌位一眼:“于是我把他们都转移到云初木上,仅留有一丝神魂联系,待到时机来临时,再托付有缘之人。”
何相知愣了一愣:“你刚说什么?”
“我说到时机来临时……”
“不,上一句。”
“留有一丝神魂联系……”
“不,再上一句。”
青衣书生想了想,说:“那便应该是我把他们转移到云初木上……仙子可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何相知的双眼迸□□光,心说问题可大了去了:“莫非这牌位是用云初木制作而成的?”
青衣书生点头:“并非十分珍贵的材料,只是正好合适用于替身偶命魂的安放。”
他注意到何相知的目光始终落在牌位上:“仙子似乎已经有选择了?”
何相知没有应声,她的脑子此时正在努力回忆,在上一届凌霄拍卖会上,那块婴孩巴掌大小的云初木究竟卖出了什么价格。
结果越是回忆越是心惊,连带着看向三个牌位的眼神也发生变化,仿佛那里已经堆起了成山高的灵石。
青衣书生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重新炼制替身偶以后,牌位便没有用处了,届时仙子想要如何处置都可以。”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隐隐透着些蛊惑的意味。
何相知:“……”
何相知的视线缓缓转向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此话当真?”
青衣书生:“自然当真。”
何相知沉思片刻,说道:“那好。”
她左右寻了一根没那么硌人的石柱,背靠着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愕然与不解:“仙子,您这是何意?”
“我在等人。”何相知回答。
青衣书生沉默一瞬,提醒道:“您可以先选,作为首先抵达此处的修士,这是您该得的机缘。”
见何相知不为所动,他又说:“您的识海空间受到佛法禁制,修为境界难以更进一步,有替身偶护法,在乱世之中才能安然立身。”
何相知终于翻了翻眼皮:“不要紧。”
她表示,如今世道太平,自己又有师门做靠山,就算一直停留筑基也问题不大,最多是待在山里混吃等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青衣书生是彻底无言以对,只好不出声了。
殿内安静下来。
直到又过去半刻钟,白玉终于穿过海面上空的流转青光,踏入大殿的门口。
她的眉宇间透着疲惫之色,对于太衍仙门出身的弟子而言,长时间的御风飞行不仅耗费真元,更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
她先是看到了最先站在高台上的青衣书生,还没来得及思考对方是谁,又发现了坐在石柱边的何相知。
她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
其中有失望,有怨愤与怒火,但也怀着一丝侥幸的期待。
“……知知姐。”她喊道,“你找到宝物了吗?”
何相知站起身来:“算是,正等着你来呢。”
白玉闻言,顿时有些惊疑不定:“等我?”
她的第一反应是,莫非何相知得到了什么厉害的法器,准备趁此机会拿她练手?
然后便听青衣书生开口了。
白玉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平静而又强大的气息,与仙府同出一源,因此很容易相信了对方所说的话。
“知知姐,你是已经选了吗?”她问何相知。
何相知微笑道:“还是白玉妹妹先选吧,你年纪小,我该让着你的。”
白玉不认为何相知会这么好心,越发觉得当中有诈,便开始推让起来。
何相知并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我也不是平白无故让你先选,希望你答应我的两个请求。”
白玉:“瞧姐姐你说的,我们之间哪里需要这样客气……”
“还是得算清楚,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俩大概祖上百八十代都没有血亲关系呢?”
何相知笑了笑,接着说道:“也不是多么难以实现的事情,你且听一听。”
白玉不好说什么,只能乖巧地点头。
何相知:“第一件事,你继承了替身偶以后,把那个牌位给我。云处木比较值钱,也许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得拿去换钱。”
白玉心里闪过一丝鄙夷,嘴上答应道:“没问题!”
何相知眯了眯眼:“第二件事,你替我向柳扶鹤传个信,有些事情我想当面和他谈谈。”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的白玉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甲都要嵌进细嫩的掌心肉里。
何相知无声弯起嘴角:“这样的小请求,相信白玉妹妹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当然不会,姐姐想什么呢?”白玉努力平复着内心泛起的怒火与妒意,唇角挤出一抹笑,“我还得多谢姐姐让我先选。”
她向青衣书生走了过去。
若说何相知的第一个要求还让她感到有些将信将疑,那么第二个要求便彻底消除了她心中的疑虑。
在白玉看来,何相知一直都对柳扶鹤余情未了,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让她放弃首选的机会。
她并不知道,何相知与柳扶鹤不久前才在月霞之森见过面。
青衣书生的视线从何相知身上掠过,似乎有些许遗憾。
何相知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是打从心底里对这什么见鬼的替身偶感到抗拒,否则在天书幻境里也不至于把落千重放出来当挡箭牌。
直到白玉选中女孩子的牌位,在滴血定契之后骤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大叫,何相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抗拒可能是源自某种潜意识的预感。
青衣书生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空气中的脂粉气味越发浓厚,不一会儿已经接近呛鼻,而青衣书生也像是掉色的水墨画般,全身上下融成一团难以描述的色彩。
几次眨眼的功夫后,他重新塑形,变成了白玉的模样。
白玉愣愣望着对方,有种在照镜子般的荒谬感,甚至一瞬间忘记失去精血的剧痛。
然后她看见了从“白玉”脚下蔓延升起的巨大黑影,狰狞而可怖,如同一张能够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
何相知自然也看见了。
她不仅看见了,甚至还听见了。
落千重的声音直接映入她的脑海,语速不紧不慢,内容却相当惊悚。
他说:“想活命就立刻离开,这座仙府早已变质,你们居然都没有闻到这里的腐烂臭味?”
何相知:“……”
何相知:“莫非道友早就发现了?”
落千重淡淡抛出二字:“废话。”
何相知忍了忍,结果没忍住:“既然发现了,怎么不和我说一下呢?”
落千重:“哦,我以为你喜欢在垃圾堆里打滚。”
何相知:“……”
有那么一瞬间,何相知想要将那个装有落千重的法器从袖内乾坤里揪出来,狠狠扔进“白玉”身后的血盆大口里,让这家伙也去打滚一下。
只不过两人之间还存在百米距离限制。
这一番操作也许伤不了落千重,却可能将自己也送进那张黑咕隆咚的嘴巴。
念及此,她只好按捺住冲动,悻悻跃身上剑。
第二十五章
何相知相信落千重的判断。
实际上,她也从那不断蔓延扩散的黑影里察觉到强烈的不祥气息。
不过几次眨眼工夫,那东西就已经快要充斥整个大殿,仿佛随时要泰山压顶般落下。
暗红长剑载着何相知凌空而起,向大殿的门口急速飞去。
谁曾想在距离门口还有不足三丈的时候,她的脚踝忽然一紧,随之而来便是沉重的拉扯力量,让她差点失控摔倒。
“知知姐,你帮帮我!”身后传来白玉虚弱的声音,“求你不要丢下我!”
何相知头也没回,飞剑迸发出层层剑气,尽数涌向那道金色的捆仙索。
然而也许是捆仙索的品阶过高,剑气只在上方留下极浅的痕迹,远远还没到能断开的地步。
反倒是拉扯的力道越发强悍,以至于她连前进半寸都做不到,如同拖着一座小山包。
何相知不得不转身望去,顿时大惊——好家伙,可不就是一座小山包么!?
只见白玉趴在地上,扬起的脸上毫无血色。
由青衣书生化成的“白玉”匍匐在她身上,正低着头凑近,似乎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至于那涌动的黑影,不知何时收敛了成一团,变得更黑更稠,如同巨大的乌云长在“白玉”的后背上。
……就跟叠罗汉似的。
何相知忍不住问候了对方祖宗,怒道:“你快松开我!”
白玉更为生气,扯着嗓子吼道:“你怎么能见死不救!?要是我死在这里,太衍仙门不会放过你,阿鹤更是会恨你一辈子!”
她是真的害怕极了,以至于连惯来的伪装都顾不上。
尽管仙品防御法器应该还在发挥作用,可她的手脚都被那家伙所禁锢,落在脖颈处的冰冷吐息如同野兽獠牙,令她止不住地战栗发抖。
骤然失去好几滴精血,她甚至无法捏出像样的法诀,而凤凰虚影又被用在了先前,如今只能求助于那个最令她厌恶的女人。
何相知觉得白玉的威胁真是可笑,可问题在于她自己也被捆仙锁缚住,一时只能僵在原地,似乎也活成了笑话。
她飞速权衡应对之策,就在这时,“白玉”突然抬头望了过来,眼底神色晦暗不清。
何相知心头警铃大作,在千钧一发之际落地,长剑横档身前——
伴随着令人耳膜生疼的刮擦声响,“白玉”又瞬间退出百尺,低头望向自己断裂的指甲,半晌笑出了声:“真是把好剑。”
她的声音既轻又柔,带有些许妩媚,又如同毒蛇吐信般透着丝丝冷意:“不愧是仙子的剑,可惜主人太弱了,威力不足百分之一。”
“若是太弱,便该噬主。”
“这般委曲求全,未免丢人现眼。”
暗红长剑发出冷肃长吟,嗡鸣阵阵很有气势,只不过翻译成人言略有不雅,大体意思是你在说什么狗屁话?
“白玉”显然没听懂,还在那低声笑着:“看来你的剑也颇有怨言,这也是想当然的,被无能的主人握在手中,与插入牛粪有何区别?”
剑哪里能听这种侮辱,顿时骂得更起劲了。
何相知:“……”
何相知屈指轻敲剑面:“你先闭嘴。”
暗红长剑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何相知抬眸看向远处似笑非笑的“白玉”,沉默一瞬,说道:“接下来我要让你闭嘴。”
她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也不像是故意装模作样唬人,而仅仅是在平静交代一个事实。
“白玉”眼底闪过轻蔑之色,尽管她如今还远未恢复到巅峰水平,但最起码等同于普通修行者的元婴期,又怎么会是一个小小的筑基能够打败的?
“你若是同意与我结下血契,助我重新炼制身躯……”她舔了舔越发腥红的唇,嫣然笑道,“我就饶你一命。”
何相知礼貌拒绝:“我不同意。”
她运转道心,伸出手指在一侧剑锋划动,几缕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到剑身上。
暗红长剑光芒大盛,伴随着越发兴奋而高亢的剑鸣,无形杀意以它为中心向外释放。
空气里忽然多出了些许血腥气息,并且越来越浓郁,甚至盖过了大殿原本的怪异香气。
令人感觉像是置身尸山血海的古战场一般。
何相知的眼眸蒙上一层暗色,本就漆黑如墨的瞳孔此时显得更为幽深,散发着冷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