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那座桥下看看吧。”我想了想,说。
反正要我去赌坊,我是决计不会去的,何况这城里少不了大大小小的赌坊,要挨个找起来岂不是累死。
但好不容易走到那座小桥下,仔细查探了一番,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桥建在一条小河上,地处偏远,往来的人不多,桥下遍生杂草。妖气在桥一侧,似乎范围挺大,可非常微弱,像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我正思忖,九枝忽然拍拍我。
他往桥底下一指,那边有个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往河里躲。
“站住!”我大喝一声,“看见你了!再跑我杀了你!”
那东西傻站在原地,隔了一阵才哆哆嗦嗦爬上地,露了面。
是个灰大仙,也就是个鼠类,跟翠玉倒算是一派,“胡黄白柳灰”五大仙,都是妖怪,不过这个灰仙化的人形可比翠玉小许多,看样子修行不是很深。
“你跑什么?”他是个小妖,我就更不必客气了,拘住他问。
“禀、禀道姑,”这灰仙也把我认成了道姑,“小仙……正准备回家。”
“家在哪里?”
“河沿里。”
“我问你,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妖窟?”我厉声问。
“没、没有啊……”灰仙眼珠子一转,说。
“还想骗我!”我怒道,“我都觉出来了!说,是不是藏起来了?”
灰仙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姑说的,可是一字坊?”
“什么坊?”
“那是个妖鬼聚成的花坊,”灰仙说,“并非人所居的地方,坐在一道结界里,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妖鬼?花坊?
“怎么才能进去?”我问。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永远回不了家!”
“小仙说的就是实话!”灰仙浑身一颤,赶紧说,“那花坊有自己的出入法子,莫说是人摸不到门,没有内里的妖鬼引路,我这样的小仙也找不见。”
看他的模样,该是没说谎。
“那行了,你走吧。”我挥挥手。
灰仙忙不迭跑了。我一回头,九枝在一旁忍俊不禁。
“别笑了!”我板起脸,“快帮我找找那个什么坊的门。”
“娘子,真要去?”九枝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了?”我反问,“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仲春有关,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端倪呢。你别傻站着呀,帮不帮忙?”
九枝这才正色起来。他闭上眼感知了一下,比划着画了一个圈,圈出了结界的范围。
“我知道了。”我说着,让他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拿住生墨笔伸出去,借他的妖力,一连画下八道符。
有七道画成之后不久便灭了,只有一道落于地上,闪烁出通亮的光。
“就是这里。”我松开九枝蹲下,手按在符上,喊声“开”。
一道暗红色大门自虚空中浮现,四周裹着烟尘,这大门比九枝还要高许多,沉甸甸压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有妖鬼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把门推开了。
一走进门,我还以为去错了地方。门外申时刚至,天色还早,里头却是黑夜,街道齐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倒比宣阳城还喧嚷富丽许多。
离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并不是人,多数都是妖怪,一家家店子齐齐铺开,不少妖怪都化成娇媚女子的形象,穿得花枝招展,和着身后弹弦吹笛的,跳着些不知所谓的舞。
我往里走了走,就有女子招呼:“客官慢些走呀,且进来耍上一耍。”
她们招呼的是九枝。九枝目不斜视,脸上却带着怪笑,一直看我。
这时我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此前九枝听到花坊这两个字,面色那么奇怪,还反复问我,是否当真要进来。
什么花坊,这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三
说是寻花问柳,也不太对。
我在每家铺子门外都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家家的,竟全部都是赌坊。
虽然四处都飘着乐声,我还是能听到店子内的声音,除了些女妖怪的浪语,传出来的大多是成年男子的人声,还有掷骰子、推牌九的脆响。
我和九枝互看一眼。这阴差阳错的,居然来对了。
若我没猜错,这花坊上上下下,做的该都是同一类生意,从城内招些好赌的男子进来,用乔装打扮的女妖怪做揽,叫他们入店赌钱。
十赌十一输,这些妖怪的赌坊,当然也不是专门来做慈善的。
可妖怪要这些钱做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宣阳城里布下如此堂皇的暗坊?
这些店我自然不敢进,而且这么多赌坊,那个叫仲春的若真在其中一家,要挨个找起来也不妥当。
心里犯着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坊深处,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二位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我下意识要捏起符咒,才看见拦住我的是个年老妖怪。
爹同我讲过,凡禽兽草木,得了灵智,十年可化成妖,再五十年成人形,机缘好的,积攒上百年的修行,就不会老,活个千年也是一样,但若没这机缘,基本活不过百岁,化出人形后,慢慢便开始衰老,终化成灰,一息不存。
九枝算是个异数,翠玉这样的也少见,大多数妖寿命都不长,和人无异。
我面前当就是个没得机缘的妖怪,我一眼看出来他是棵梅树化成的,已经老到举止都迟滞,缩坐在两家赌坊间的破巷中,双目蒙了层浅浅的白翳,辨物都费劲。
他起初把我当成了妖,还问我讨饭吃,我离他再近些,他忽然怔住了。
“你是人,”他喃喃道,“还不是常人……是玄师吧?”
“老妖怪你可别瞎说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怕他喊别的妖怪来。我这捉妖的营生,在他们眼里岂不是仇人一样。
“你莫紧张,”梅妖呵呵笑两声,说,“我不会妨害你,你是玄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同我这老妖怪无关,只是今日嘴馋,玄师身上若有吃食,可否给一些?”
我想了想,拿出一点干粮给他。
梅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日没吃到东西了,”他道,“虽不会饿死,但也是真的想。”
“你为何会在这里乞食?”我问,“没有去处吗?”
梅妖嘿嘿笑两声。“怪我贪婪啊,听别的妖怪说,来这一字坊能得长命的机缘,便来了,来了才知道被骗了,进来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没用了,就被人赶出来,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回来处?”
“回不去了,”他说,“妖鬼但凡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他几口吃完了干粮,抬头对着我。“该我问你了,你是玄师,还是女子,总不至于是来耍乐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要抓哪个妖怪?”
“我找人,”我赶紧说,“一个叫仲春的男子,你可听过?”
本来我没报什么指望,可这梅妖努力回忆了回忆,居然给了我惊喜:“仲春……是有过这个人。”
“半月前来的,是不是?”他问。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说的时间,确实接近,“你当真见过他?”
“见是见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赌坊里等着发落的时候,听过有人喊这个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闻声辨物,过耳不忘,应该不会错。”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这一块干粮,有这么大收获。
“是哪个赌坊?”我又问。
“你向后走,”梅妖说,“走过三家赌坊,再一家,就是那里了。”
我刚要谢他,他又道:“不过他还在不在那家赌坊,我就不知道了,何况隔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会明白,”梅妖低声道,“还有,找不到也别久留,趁着无人发觉,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谁?”
“你们进这一字坊,却不知坊主是谁?”梅妖反问。
呃,那这花坊的大门上也没写着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吗?”
“什么神仙,”梅妖笑了,“一个妖怪,装神弄鬼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总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发觉,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想会一会这个大光真人。
不过找人要紧。别过梅妖,我和九枝赶往他说的赌坊。临走前,我把身上余下的干粮都给了他。
赌坊很好找,我又写了道符在脑门上,借九枝的一点妖气把我笼住,这样妖怪看见我,便会觉得我是同类。
这法子果然好用,谁也没认出我是人。
我对把门的妖说,我们两个来找活做,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去,让我们在门口等候,他去找上头管事的。
我才不会傻站着,趁没人注意,拉着九枝溜进了赌坊深处。
这赌坊很大,还分了两层楼,十几张赌桌,半数都坐满了人。这些人间的男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怀里搂着装扮艳丽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里。
也有几个人不作声,面色死灰,仿若毫无意识地推着牌九,眼里几乎看不到生气。
我还以为是他们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这样,仔细看看,这些人……感觉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走他们的魂魄,可他们全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盯着牌桌,简直命都不要了。
我在这群人中来回巡睃,找仲春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完蛋,我不认识他啊。
还是九枝提醒了我。“簪子。”他无声道。
幸好,簪子没扔。我拿出来,施个法,簪子在我手心兜兜乱转了一通,最后指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一个瘦黄枯干的男子。他也一副要死的模样,恍惚地守着赌桌,好像只有那几块牌九,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仲春!仲春!”我快步过去,用力晃着他的肩膀,“醒一醒!”
仲春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你是谁……”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秀元你还记得吗?秀元!”
“秀……元?”
“是啊,秀元!”我加大嗓音,“你要和她私奔的,想起来了吗?她还在等你!”
仲春想了半天,居然笑了。
“秀元……嘿嘿……她可真好骗啊……”
其实梅妖说认识仲春的一刹那,我已经确知了,仲春骗了秀元。他大概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花坊,想进来借赌翻身,但他没有钱,就以私奔的名义,骗走了秀元大笔银两。
那之前他从秀元手里拿的钱,大概也都是赌掉了。
想到秀元在桥下苦等了他整整一夜,到现在还在找他,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荒唐与悲哀。
“你……莫碍事,”仲春挣扎着要打开我的手,“我这……马上要富了……”
可他面前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一分钱。
“秀元的钱呢?”我狠狠把他从赌桌旁扯开,“我问你,秀元的钱呢?!”
“钱……”仲春咧开嘴又笑了,“钱都是她给的……女人真蠢,说要娶她她就信……我怎么可能娶她……这赌坊里,哪个女的不比她好看……若不是她家里有些底子,光看她我都觉得……脏了我的眼……”
我攥紧了拳头,但这次九枝依然比我快。他挥起一只手,一拳砸在仲春脸上,把他整个打飞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张赌桌。
这该是九枝第一次真的动怒,仲春半张脸都塌了,躺在一片狼藉中,看不出死活。
我刚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又意识到,我们这下惹了乱子。
本来赌得热火朝天那些赌徒,一下噤了声。“杀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俄而众人拿起钱,四散奔逃。
只有那些没了意识的人还原样坐着,连手上推牌九的动作都不停。
那群女妖怪也跑了,赌坊里冲出几十个妖怪,把我和九枝团团围住。
“敢在一字坊里捣乱,你们活腻了!”为首的妖怪提着把刀,向我们逼近,赌坊门口,又涌进来更多凶狠的小妖。
九枝一下慌了,扭头看我一眼。
……你刚才那股子霸气呢?
我撸起袖子。“我们杀出去吧。”
但我只来得及拿出生墨笔,不知从何处扑过来一大片烟尘,随即屋内卷起狂风,狂风裹着烟尘,非但吹得人睁不开眼,站都要站不住。
这法术的路子我倒是很熟悉,这里还有别的玄师?
错愕间,一双手先后抓住了我和九枝。
“随我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第6章 秀元(下)
四
这个人似乎对这家赌坊非常熟悉,带着我和九枝左突右绕,最后从赌坊的一道暗门冲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也没放缓脚步,一连穿过几条巷子,直跑到周围看不见什么妖怪了才停下。
我跑得眼冒金星,还没把气喘匀,耳边就是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谁让你来的?!你是哪一支的人?”
……啊?这是在说什么?
我平缓一下呼吸,终于能认真打量这名男子。他一身短打,背后背着两柄木剑,举止和穿着一样干练,看上去比我大几岁。
这就是正经玄师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