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说话,男子也仔细看了看我。“不对,”他说,“你不像是堂里的人,从何处来的?”
“从何处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山上,俱无山……我爹叫李修德!”
他是玄师,总该认识我爹了吧?
没想到他皱起了眉头。“那又是谁?”
……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坑自己女儿?
这世上根本没人认识你啊!
不过男子倒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许是旁支的……”他自顾自说道,随即又朝向我,“我不知你怎么在这里,但此地很危险,你赶紧带这位——”
他侧头看九枝,突然间整个人跳了出去,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
“你是妖!”他怒视着九枝,另一只手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纸符。
“他是好的!”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是、是我娘救下的妖怪!”
男子迟疑了半晌,可能察觉九枝毫无凶戾之气,好歹是放下了和九枝搏命的打算。
“你一个玄师,竟同妖怪走在一起?”他问我。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去问北辰星君那混蛋啊。
我只好胡乱编了些九枝要报恩、这一路都尽力护着我之类的话,好在眼下情势紧急,男子姑且接受了这套说辞。
“总之你们快些出坊,”他说,“闹出这么大的事,被那大光真人发觉就麻烦了。”
“我还要带人回去的,”我站着没动,“我答应别人了。”
“刚才那个被打的人?”男子摇头,“别想了,就算那一拳没打死他,他也活不久了。”
“啊?为什么?”我问。
男子神情冷峻起来。“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字坊,本就是为了吸取人的精气所建,进来的人只道是赌钱,钱输光了,便被诱着拿命去赌,你看到的那些言行恍惚的男子,三魂七魄都输了十之八九了,出去也活不过一天。”
“怎会这样?”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种事,“是那些妖怪做的?”
“那些寻常妖怪可没有这本事,”男子说,“是那个大光真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能在城中布下这样大的暗坊,堂里派我来查探,我潜藏了三日,还未能找到其行踪。”
“那阁下是?”
“我叫灵真,归属于丑支。”男子道。
什么支?
但灵真没解释。“不能和你再说了,”他接着道,“你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我这便送你出去——”
我刚要力辩我也是个厉害玄师,灵真忽然面色一凝,抬手拔出一柄木剑,旋身掷向巷口高处。
木剑在空中打了个转,什么都没砍到,正要兜转回来,半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剑身。
“不错的剑啊。”一个阴寒的声音凭空传出。
这时我才渐渐看到,那里竟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个妖。这妖有些手段,离我这么近我都没发觉,现了身,一股凛冽的妖气才扑面而来,凶悍到九枝都退了一步。
“可惜了,可惜了。”这妖轻声说着,嗓音悠长尖利。他穿一袭黑袍,脸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姿态优雅,却透着说不出的凶险。
“什么可惜了?”灵真高声问,“你就是大光真人?”
妖怪没有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说这剑可惜了,拿它的人,不行啊。”
话音未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那柄木剑在他手上突然片片粉碎,又被一道火光烧了个干净。
这必定就是大光真人了。我感觉手脚冰冷,一动不能动,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都要强上许多。
灵真显然也有同感。他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顺手拔出了另一柄剑。
“看到我,还想要,和我打么?”大光真人说话不慌不忙,听得人很不舒服。
“你们快走!”灵真回头推了我一把,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我来拦住他,你出去后,到平州云鸣山去找恩义堂!把这里的事告诉碰见的玄师!”
但已经晚了。
大光真人阴惨惨笑着,抬起双手。“在我这里,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这就想走?”
他手指上下挥了一下,我还是看不清他怎么做的,灵真身上瞬间被撕开了几道伤口,鲜血四溅,有一道伤可见骨,可他一步没退。
“走啊!”他鼓起力气,用术法把我和九枝震了出去,送到了大光真人妖气之外。
同时,不知什么穿透了灵真的侧腹。他嘴里吐出一大口血,还是强撑着,勉力将木剑拄在地上,硬生生稳住身子。
“很善良啊,”大光真人哂笑着说,“死到临头,还顾着别人,不知这样的人,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他缓缓下落,眼看就要把灵真吞入腹内。
“住手!”我顶着妖气的强压冲了过去,准备拼死一斗。
以我的能耐,必定打不过他,但这样逃走,也断不是我爹娘教我的做人之道。
但我还没动手,九枝拉住了我。
他的模样不太寻常,怔怔的,我转过头,看见他低着头,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像是在发愣。
俄而,他看向我,面带茫然,对着我举起右手。
“娘子,断了。”
他手里是那根我送他的红绳,已经被削成了两段,原本系在绳上的铃铛也不知所踪。方才灵真拼尽全力只能护住我,顾不到九枝,红绳想必是被大光真人的妖术割断的。
我心想这个时候就别在意这些了吧。“我再给你买——”
九枝仿佛没听到我说话,只是直愣愣看着我,“断了,”他反复都是同一种口型,“娘子,断了。”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时间停顿了一下,四周的声响和妖气都消失了。
紧接着——
九枝发出一声悲鸣,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真切地出声,凄厉到几乎要穿透整个一字坊。他张大嘴,面相剧变,过往的闲淡和平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鬼怖的脸。
无数枝条从他身体里破出,飞速生长,虬结在一起,整个人又高大了三尺之多。从这些枝条间,狂乱猛烈的妖气四下奔走,竟比大光真人的妖气还要凶上几分。
悲鸣散去,九枝双目血红,脸上青筋毕露,满是暴戾与恨意。
“……九枝?”我试探着喊他一声。
九枝没理我。他死死盯着大光真人,身影一闪,就扑了上去。
看到九枝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光真人也愣住了。他如法炮制,像刚才一样挥出妖气,但打在九枝身上却似乎不疼不痒。
九枝伸出手,枝条延展,刹那就把大光真人穿了几个洞。
大光真人还要挣扎,九枝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疯狂地用枝条向他招呼,大光真人被打得成不了人形,一扭身,单手开了个结界,逃走了。
九枝要追他,慢了一步,可他周身的暴戾没有消解,狂怒地砸着两边的赌坊泄愤。
一座赌坊塌了下去,有妖怪从里面跑出来,又被九枝打个粉碎。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气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东西,叫妖怪砍断了,也断掉了他原本对自身妖气的抑制,换句话说,相较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九枝,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两百多年的神木,一个连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钱的红绳,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在破坏四周的同时,还分出了两根枝条,紧紧护着灵真。
我眼眶一热,向九枝慢慢走了过去。
九枝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挥起了手,又强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进地里的一根枝条上。
“没关系的,九枝,没关系的……”我一遍遍说,“没关系的,红绳断不断,我都在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这样顾念那根红绳,我很欢喜,”我继续说,“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欢喜了。九枝,你别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会有很多很多根红绳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们有钱,要买多少红绳都可以,”我柔声道,“再好的东西都可以,回来吧,你这个样子,我就是要花钱,又能花给谁呢?”
脚下一阵剧震,一股大风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睁开,手上已是熟悉的触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倒在我臂弯里。
“欢迎回来,九枝。”我又说。
五
九枝是恢复正常了,但灵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伤到了他的要害,脏腑已经破损到一塌糊涂,流出来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灵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手足无措想给他治伤的样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次是活不了了。”
“别瞎说。”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拼命想着我爹娘还教过我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说真的……”灵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含混不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灵,白有灵,随我娘姓。”
“好名字……”灵真说,“有灵,你听我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快去……追那个妖怪,不能让他跑了……”
他尽力提起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符。
“这符……可以追踪他的妖气,怎么用……你应该知道。”
我接过符,他又说:“我的桃木剑,你也拿去……应该能帮上忙……日后你若路过云鸣山,这剑也还在,就把它……交给一个叫月离的人,他看过剑,就知道再遇到这类妖怪,该怎么防备……”
“你能不能少想想别人,先想想自己?”我说,“刚才也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护我,就不会死的。”
灵真又笑了。“玄师,遵悬壶济世之义,守万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这成了灵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走了。
我静静坐了片刻,帮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闹,不知是不是哪个妖怪打翻了灯,一字坊内起了大火,沿着一座又一座赌坊一直烧开去。还活着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没人顾得上我这边。
冲天的火光里,我捡起了灵真遗下的桃木剑,又举起他给我的那张纸符。
大光真人的妖气很好寻找,借着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踪迹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过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来,我扶他坐下,在他和灵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决和一道藏身咒,这样大火便烧不过来,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们。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轻声对九枝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切处理停当,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结界,穿了进去。
眼前是一栋高耸宽敞的大屋,顶高足有一丈,屋内也少说可放进上百人,屋里还挂满了圆圆的灯笼,照得四下通亮。
但尽管灯火通明,气息却阴寒无比。
因为屋子一端坐着的那个人。
“你来了?”大光真人开口了。他坐在一座高台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九枝给他留下一身伤口,混杂着浓烈的妖气,极难痊愈,他能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高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两声,“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乱,我没察觉,方才探寻他的踪迹时,我忽然发现他的妖气不对,不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妖散发出来的,更像是很多个妖怪的妖气缠作一处。
也即是说,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伪装成的。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虽然我有准备,却还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张女子的脸。这是个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唉,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样也好。”她说,随手把面具扔到高台下。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问。
“你说建这个一字坊吗?”大光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人间有男子要赌钱,我给他们提供个不会被旁人发觉的去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你害人便是不对。”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动起来,“我害人?那些男子为了赌,诓骗年少无知的女子,偷走家里亲人的救命钱,还卖掉妻儿换银两!到底是谁害人?!”
她目眦尽裂,脸上满是仇恨。“我叫他们再也走不出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们折磨的无辜人等!我害人?我这是救人!”
“我已经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果哪个男子能及时收手,我不拦着他出去,他还能好好过日子,可你知道吗?一个都没有,一个醒悟的都没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灵真,就要偿还。”
“你说那个玄师?”大光真人说,“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错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他本就该死!”
我不想和她争辩,默默地举起桃木剑,在剑身上画下几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身子。“不用费劲了,”她说,“我活不久了,你身边那个妖怪,真的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