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我又问九枝。
九枝摇头。
我蹲下身子再要细打量,旁边有人走了过来。“姑娘让一让,别看了,这花要铲掉了。”
是个家丁,肩上还扛着把铁锹。
“怎么就要铲掉了?”我随口问。
“老爷前日吩咐的,”家丁放下铁锹,说,“今日可算是得空,不然老爷看见要骂人的。”
前日?那就是狐妖来后的第二日?
不是吧,命都难保了,宋问远还惦记着两株花?
“这花,是什么时候种的?”我装着谈天的样子,问那个家丁。
“什么时候……”家丁拄着铁锹想了想,“就今年春天,差不多五个月了吧,老爷自己种的,只叫我记着侍弄。也不知道他种这两棵干什么。可能有什么讲究?”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听府里小丫头说,这叫凤茄花,说她家乡到处都是。”家丁说着,看一眼天色,“不和你说了啊姑娘,我得抓紧干活了,一会儿天黑了。”
这时九枝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看见他皱着眉,用力摇摇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我喊道。
家丁吓了一跳,差点儿用铁锹砸到自己。“姑娘你这是——”
“先不铲了,”我说,“我是你家老爷找来捉妖的,刚想起来,这花留着我还有用。”
“这……”家丁犹豫,“万一老爷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随手拿了半吊铜钱给他,“你放心。”
唉,心痛,钱还不知能不能赚到,倒先赔上一笔出去了。
家丁拿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又问九枝:“你让我留下这花做什么?”
“有毒。”九枝说着,从他那本书上找到一页,“娘子看。”
我仔细读了读,心里的疑惑顿时更深。
可单单这两株花,也很难证明什么,思来想去,要弄清这件事,还是要等那狐妖来。
我施了个障眼法,把花丛藏起,回到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等。
天色渐暗,府内点上了灯,又坐了一阵,黎总管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搀着宋问远从内堂走出来,撑开一具竹椅扶他落座。
如慧和尚也出现了。他休息了大半天,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问我需不需帮手。
“你伤还未愈,就不要操劳了,”我说,“我自己可以的。”
“看来,姑娘有信心独力杀掉那狐妖?”宋问远问。
“还行吧。”我看着院落,不咸不淡地回答。
亥时,狐妖果然来了。
确如如慧所说,先是起了一阵凛冽的妖风,黑云遮天蔽月,飞沙走石中,一只庞大的狐妖跃入院落,轰然落下。
透过扑面的妖气,我能感到,他比一字坊的大光真人还要强一些,当是个修行了许多年头的大妖,但不如九枝的真身,我也便稍微放下了心。
“宋问远,你想好了么?”狐妖圆睁黝黑的双眼,瞪视着宋家家主问。
他还没看见我,正好给了我时机。
我连画几道符,喊声“去”,四根长长的金绳飞出,先把他捆了个结实,紧跟着又下了四枚金钉,将绳子牢牢钉在地上。
狐妖咆哮一声,猛地抬起身子,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省省力气吧大仙,”我走近前,说,“你挣不开的。”
我早有准备,画符前先借了九枝的妖气,再加上几种专用来治狐妖的术法,他再凶悍也不可能逃出。话说我爹那本书上,记的最多的就是镇狐妖的法子,满满写了几页纸,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是谁?”狐妖吼道,“宋问远!你还执迷不悟!你以为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下的事了?”
“别喊,别喊,”我劝他,“谁说要杀你了?”
狐妖犯了疑。“那你是——”
“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取他的命?又要他的眼珠做什么?”
“姑娘!”宋问远忽然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我只答应了总管,要保全你的性命,”我对他说,“可我没允诺帮你除掉他吧?你没说清楚的事,我找他问个明白而已。”
“你——”宋问远手指着我,却说不下去。
狐妖听着,竟然冷哼一声。“眼珠?”他仰天长笑,“眼珠?宋问远是这么和你说的?他说我要他的一双眼珠?”
我点点头。
“宋问远,你越发不知廉耻了,”狐妖说,“你道这小师傅信么?空口扯谎!老夫周身齐全,要你一双浊眼做什么!”
“他说你要来飞升。”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飞升?”狐妖又笑又怒,“我身负一百五十年的修行,要飞升早已飞升,何需等到现在?”
“所以说啊,”我把他拉回正题,“你原本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
狐妖静下来。“老夫原本,是要他散尽家财,广施天下。”
嚯,那你还不如干脆要他的命呢。
“为何?”我又问。
狐妖看看宋问远。“因为他的原配夫人,便是他害死的!”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黎总管连同一众家丁都愣了。
我倒不觉得意外。
“你如何知道?”我再问。
“亲眼所见。”狐妖答。
“你不是近日才来到城中的,是么?”
“三个月前老夫便来了,”狐妖道,“在江北待得久了,南下四处走走,刚巧路过此地,想起来还有个故人在,就潜入了城,打算看看他如今过得怎样。”
他又看着宋问远冷笑。“起初得知当年那个姓卓的小子,已经成了一方富豪,老夫还甚感安慰,算是没白帮他的忙,可我接连几夜看到的却是,他在他夫人睡前饮的汤药里,偷加进了旁的东西。”
“那时我没多想,还道是宋夫人身上有疑难杂症,宋问远要为她试药。”狐妖叹口气,“老夫久不入人世,看浅了人心,此后过了三个月,前些日子我游历回来,又自思南城过,才听说,宋夫人竟已经急病而亡了。”
“于是你又回来找宋问远?”我问。
“老夫心中存疑,想找他问个明白,”狐妖苦笑,“可我没想到,我只是说到那几夜的事,宋问远就不打自招,确是他在宋夫人调理身子的汤药中下了毒,慢慢把她毒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时老夫才明白,眼前的宋问远,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温良少年了……”
“你给他的责罚,就是把钱财全都捐出去?”
狐妖又叹口气。“虽然他同我有约定在身,但老夫当年从未想过实际向他索要什么,只是教他知道桃来李答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任他,便命他捐空家产,也算是让他在万事皆空后,重新拾回做人的本心。”
“可我想不到,”他怒视宋问远,“他仍旧不知悔过,只想把老夫抹除,好把那些龌龊隐瞒下去!”
“姑娘莫听他胡言乱语!”宋问远喊道,“他是妖怪,妖怪说的话怎可轻信?”
“我本来也不信的,”我说,“我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我也觉得有十多年感情的夫妇,应该不会如此,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我一扬手,收起了障眼的法术,露出院落一角那两株花。
“凤茄花,”我说,“苍州一带很常见,花碾碎少量入药,可治惊痫,也有人用它来解妖鬼附身,只是此花剧毒,过量服用,就会致死。”
我看向黎总管。“总管,你说宋夫人生前有段时间,目力下降,精神迟滞,是么?”
“是。”黎总管说。
“那便是了,”我说,“她该是一连几日服了凤茄花毒,毒性深潜,一般郎中自然看不出。宋问远早已暗中算好,下的毒量不至于使她猝亡,只是一点点残害她的身子,外人看来,便以为夫人是日夜操劳,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当然我这也是推测,不能算数,”我定定神,接着说,“但我想问宋老爷一句,好生无事,你在家中悄悄种下凤茄花,却是为什么?”
宋问远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青灰。
他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
黎总管低头看着宋问远,虽然他已磨练得宠辱不惊,双唇还是微微颤动起来。
“老爷,这是为何?”他语带悲戚,沉声问道。
宋问远还是沉默不语。
“我猜,他是为了宋家的家产吧。”我说。
五
“黎总管,你之前也说,”我继续道,“半年前,夫人忽然大举查检账目,还换掉了库房的锁,对吗?”
黎总管点点头。
“我想那个时候,夫人该是有所察觉了,”我说,“宋问远想暗中谋夺家产和家里生意,她为了防备宋问远,才编了个原由,借查账目将家中财产重新收束起来。你说那段时间老爷和夫人常常拌嘴,后来还分房而卧,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时黎总管才终于将之前的桩桩件件串在了一起,一时大为惊撼。
“宋夫人可能是想,她做得强硬些,宋问远慢慢也便死心了,”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可她却没想到,宋问远为了家产,居然不惜下杀手。”
我死死盯着宋问远。“若我估计得没有错,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故去该也没多久吧?”
“距今一年多一些。”黎总管说。
“家里的生意,也是他们亲手交给宋夫人的?”
“是,”黎总管答,“老太爷只这一个女儿,临终前便将生意全给了夫人打理,家中地契等,也都是由夫人承继的。”
我冷笑。“宋问远,你以为作为这家唯一的男子,宋家父母走后,理所应当这些都会是你的,可你未料到他们如此疼惜女儿,毁了你的春秋大梦,你从那时,就开始多方计划了吧?”
“若不是狐大仙恰好路过此地,真要教你诡计得逞,”我说,“大仙来过后,你恐怕事情败露,命家丁铲掉这两株花,幸而家丁没腾出手,今日又被我拦下,不然便彻底没有对证了。”
宋问远仍旧不作回应。一想到白天他还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简直可笑。
“终归是十多年的夫妻,你怎么能如此狠毒?”我道。
宋问远却抬起头,激动起来。“对!我就是狠毒!我就是恨宋家人!”他喊道,“我连姓都改了,为何不与我继承家业?他们就是瞧不上我!嫌弃我是外姓之人!”
他说到狂乱,已经近乎疯癫。“我和锦葵求了几次,她都不肯将家业交到我手上,何曾有这样做妻子的?我身为男子,做一家之主是天经地义,她却处处设防,不就是为了把持我命门,叫我低头顺从?”
“不是她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会下狠心吗?!”他说。
……这人没救了。
我原本想要呛回去,张了张嘴,却只感到荒唐。青梅竹马,久别重逢,世间该没有比这更可贵的夫妻情谊,最终只落得这个结局,对男子而言,钱和家中地位,就那么重要?
女子掌家业,不可以吗?
“老太爷同老夫人的意思,”黎总管又开口了,这次他没有喊宋问远“老爷”,也没看宋问远一眼,“夫人自小帮家里打理生意,浸洇多年,教给夫人更稳妥些,待日后生意再做大一点,你也熟悉了,再让夫人决定如何共担。”
他叹口气。“夫人本也打算,这两年在梧州设立新布号,到时交给你去做,她没想到你会暗中做手脚,才对你失了些信任,但原定之事并没更改。”
“我看你平素待夫人周全,还当你一心对她,”他神情平静,“如今看来,宋家上下,都看错了人……”
宋问远彻底一句话说不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跌倒。
“莫再同这混账多言了,”狐妖忽然说,“一命偿一命,先让老夫杀了他,之后要杀要剐,姑娘自己定吧,我绝不反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你有一百五十年的修行,又心地良善,”我把手搭在他的前足上,说,“应该早日飞升,做个水里山里的神君,护佑一方,但杀了人,就背上了业障,成不了仙了,不值得。”
“那你说怎么办?”狐妖问。
“交给我吧,”我说,“我自有办法。”
狐妖沉思良久,点点头。“那就有劳姑娘,日后若途径江北,一定找老夫叙旧,老夫拿好酒招待你。”
我心想好好的我跑那么远干什么,但还是谢过了他。
我撤了拘他的法术,狐妖冲我拜了一拜,又瞪了瞪宋问远,向后退入了夜幕中。
他一走,天上星月重现,照得院落分明。
我走近宋问远。“姑娘要杀我了?”他眼里没了神采,怔怔地问。
……平白无故担上条人命,你以为我傻啊。
“我不杀你,”我说,“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将宋家变成这样,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宋问远笑笑,“你若不杀我,也不能耐我何,该我的还是我的,就算你去报官,无凭无据,官府也不会信。”
九枝在我旁边攥紧了拳头,我怕他又要打人,赶紧挡住他的手。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说,“但有人可以。”
话说完,我假装不经意地侧身一指:“啊呀,那是什么?”
宋问远哂笑着顺方向看过去,一下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