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远些,就彻底听不到人声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好走,但三个人谁也没心思交谈,只顾闷声赶路。
“和尚,在想什么?”走出去一段,我看如慧一脸若有所思,问他。
“贫僧在想,”如慧答,“这个沈落,是何等人。”
我也想知道。他家人怕到要把他从族谱除名,这人走得必然不是正道,他教若君的术法,我也是闻所未闻,处处透着诡异。
想起来宣阳一字坊,大光真人提到过一个外道方士,潞城许家也遇到过,宣阳方家也遇到过,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同一伙人?
正想着,九枝拉了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他连说带比划,折腾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何意。
他是担心若君这么死了,魂归地府,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责罚。
我却没想到,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但要把他唤出来,估计又要得罪人了。
我心一横,用最小的声音念了句:“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这是此前阎罗教我的,我本来以为不会用到,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了。
不过阎罗还真的说话算话,我话音刚落,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白衣男子,吓了如慧和尚一跳。
崔判官还是那副模样,青丝及地,双目微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有灵姑娘,唤我何事?”他轻声问。
“那个,大人不要生气啊,”我赶紧说,“是阎罗那混账教我这么喊你的,绝非有意冒犯。”
“还好。”崔判官仍是笑,“姑娘但说无妨。”
我稍微放了下心。
“也不知会不会麻烦你,”我说,“就是……方才该有个女子的魂魄,下地府去了,她生前用了邪术,细论起来算是有罪过的,但我保证她是好人,情有可原,不知能不能请大人关照她一下。”
“沈若君,是么?”崔判官问。
“你怎么知道?”
“地府万事,都逃不过我眼,”崔判官笑着说,“不然我便是渎职了。”
“那,可以么?”我恳切道。
“可以。”崔判官说,“她还有个在世时的姐妹,名叫雷碧遥,是么?”
“是。”
“雷碧遥生时遭了太多难,已转世去了,”崔判官道,“不过来得及,我差人速送沈若君过奈何桥,该可赶上。既是如此,来世,便还叫她二人,重做一对姐妹吧。”
“谢谢大人!”我喜出望外,原想说能让若君在地府少受些罪,就很好了,不想崔判官还这么善良。
“不必谢我,”崔判官说,“这亦是我分内之事。”
“那便叨扰大人了。”
“还好,”崔判官轻轻摇头,“姑娘日后再需我帮手,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他却没走,而是转向了我身后。“那边是如慧法师吗?”
他认得如慧?
如慧却不认得他。“是贫僧。”他恭敬道。
“吾乃地府判官,”崔判官说,“只是顺道提醒你一句,你身上的杀孽,如今还未消,仍需多积些善缘,不然待到入了轮回,就算有有灵姑娘的面子在,我也不会轻判的。”
杀孽??
我不敢细问,崔判官也未详说,对我三人颔首,自己走了。
“和尚,你杀过人啊?”重走回出山的路,我忍不住问。
这和尚,天天劝我莫动杀心,敢情你自己手上沾过血?
如慧默不作声。
“在哪儿杀的?为何杀的?”我连声问,“你该不会是杀了人,才云游天下,偿罪来的?”
可任我如何问,如慧就是不肯开口,一路直走到山口近处,他忽然停步。
“前方可是碧遥姑娘的埋骨之处?”他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树下有一片新土,还带着翻动过的痕迹。
“应该是了。”我立刻忘了如慧的事,几步走上前。
不知坟有多深,我也不便打扰逝者,只小心挖了个浅坑,将若君遗下的那些白发,仔细埋了进去。
“若君,碧遥,”我说,“你二人都将转世,地府判官也已许了照料你们,那就来世再做姐妹吧,这一回,可莫要再分开了。”
“娘子,你来看。”我话音刚落,九枝在树前喊我。
我绕过去,才看到,这棵不知枯败了多久的树上,竟生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是茉莉。”九枝说。
茉莉啊……我记得若君说,她和碧遥出生时,院墙上开的也是茉莉,过了这许多年,那棵茉莉树,应该长得更大了吧。
也许现在也正开着满树的花,风一吹,满院如雨,只是当年那两个执手看老的少女,都已不在了。
我在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九枝又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欢喜碧遥么?”他问。
我没回答,他心里该懂的。
“走吧。”良久,我说。
过了山口,按当初山神说的,往北走,就是往宁安的路了。
如慧想也没想就抬起脚,被我一把拉到身后。
“还是我走前头。”我说。
第11章 不破(上)
一
快到宁安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小山神说,出了山到宁安要三四日。
因为他腿短……
我三人一心只想远离这腌臜的荒山,又走得急,结果只用了两日多,便已能看见宁安城头。
但诡异的是,响晴薄日,面向我们这方的城门却紧紧关闭着,城楼上也见不到人,四周静得可怕。
出什么事了?
我用力砸了砸厚重的城门,根本敲不出什么响声,冲里高喊了几句,更无人应答。
九枝看看高耸的城墙。“娘子,我,爬上去。”他从手里生出枝条,跃跃欲试。
“可别,”我赶紧拦住他,“万一城里有什么要紧事,你这一进去,再把你当成敌人了。”
“不如换个城门试试吧。”如慧和尚说。
担心城内有难,我们立刻动身转向城西侧,刚走到城墙转角处,九枝停住了。
“有人来了。”他说。
我仔细听,确实听到有人声也有马声,人数似乎不少,由远至近,沿城墙而来。
不确定是何人,我迅速捏了符在手上,等这群人绕过城墙,露了面,我一下又愣了。
“元卿上人?”我喊出了声。
错不了,这个走在最前头的,一身道袍,眉目清秀,不是他又是谁。
山上一别不过大半月,我真想不到这么快便再碰见他。
“有灵?”他也认出我来,讶异不弱于我,“你如何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
“呃,我们原本是从思南要到瑞临去的,”我说,“不小心绕了个远路,今日刚到宁安。”
元卿上人点点头。“这位是?”他注意到了我身后的如慧。
“这是东海玉门宗的和尚,”我说,“叫如慧。”
如慧双手合十,施了个礼。元卿上人答礼。“东海……师父这一路辛苦了。”
他又看向我。“看来分别的这阵子,你也有不少奇遇。”
呵,是谁说我不适合做玄师的?
“先不说这个,”我指指宁安城南大门,“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城门关了?”
元卿神色严峻起来。
“城内……起了疫病。”他沉声道,“大半守军和民众皆已病倒,为防疫病外播,便先将四面城门封闭了,州府正派兵过来,我上清观离得近,昨日刚到。”
“疫病?”我皱起眉头,“什么疫病这么厉害?”
不对啊,有疫病,该是医生郎中的活儿,喊道士过来做什么?
“还未查明,”元卿说,“但并非寻常瘟疫,似是和妖物有关。”
“城里进了妖?”
“若只是进了妖,倒好说了,”元卿摇头,“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那疫病是何种症状?”我心想我娘亲给九枝那本书里,记载甚多,她见识广,也许会有提及。
元卿想了想。“你随我来吧,既然你已到了宁安,不妨亲眼见一见。”
他带了几个道人和几个骑军,十余人都面有倦色,仿佛有日子没好好歇息。看来他是不知道疫病因何而起,便绕城巡查,才巧遇上我三人。
如此一想,如慧这番迷路,我们倒因祸得福,不然疫病起的时日,我们可能正在城里。
又走过两段城墙,到了城北门,只有这里的门还开着,城门口,城里仅剩无恙的守军正牢牢把守。
“有灵,你给你和如慧师父,各施一道阻绝妖气的咒。”进了门,元卿先对我说。
他知道九枝是妖,用不着这个。
不过……“阻绝妖气?不是驱疫的咒?”我问。
“那不是寻常疫病。”元卿道,“一会儿你便懂了。”
我照他所说,先后施了咒在我和如慧身上。元卿带我们走到城门附近的一处行营,教其余人在外候着,掀开帘门进去。
透过飞扬的细尘,我看见营内躺满了人,一多半都是军士,有人在嘶声呻吟,也有的,已经只剩出入的气了。
若是翠玉在,估计又要喊老天爷爷。
“有灵你来。”元卿走近一名躺着的人。这竟是个道爷,已有些神智不清,元卿卷起这人道袍的袖子,给我看他胳膊。
这人小臂上,生满大大小小的黑斑,隐隐有溃烂之势。
“这是……”我哪见过这个,有些吓住了。
“像是瘟病,”元卿说,“我年幼时在……在别处见过,但又不一样,你伸手摸一下。”
我大着胆子上前,蹲下去触了触一块黑斑。
俄而张大了眼。“是妖气。”
元卿颔首。“这便是为何,我要你施方才的咒。这病看似瘟疫,实则是妖气作祟,经人传染,刚入城时,我等没防备,有两位道兄便染上了,所幸及时察觉,方未酿成大祸。”
“不能将妖气清除吗?”我问。
“还不能,”元卿说,“这妖气来得诡谲,我试过了能想的所有法子,都难以彻除,眼下只能暂缓妖气入体,保住各人性命。”
“死人了吗?”我问出了我最不想问的话。
“城内民众,已去了十之三四,”元卿面色沉痛,“疫病传得极快,只一两日便染了全城,只有一支守军当时在城郊演兵,还有些农户城外劳作,逃过一劫。城里郎中无法,托城守快马传书,我和道长们得知消息,星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
“死状如何?”
元卿略一迟疑。“吐血数升,全身溃烂而亡。”
我努力不去想这是何等情形。虽然我也不知道我问这些有什么用,毕竟我对疫病并无所知,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能找到端倪。
“九枝,你看呢?”我问九枝,“娘亲书里有记述么?”
九枝摇头。
“如慧,你去过的地方多,也没见过?”我又问如慧。
如慧也摇头。
谁都没见过,那就是如今才有的?可又是因何而生?寻常妖鬼自做不到这些,也没这个必要,难道是人?
“元卿,你知道最早得这疫病的是谁吗?”出了营帐,我问元卿。
“是城东一家猎户,”元卿说,“但阖家已死,四邻也不知他都去过什么地方,只道他四日前傍晚归家,面色惊惶,当夜就一病不起,到第二日,疫病便传开了。”
“尸首呢?”
元卿知道我的意思,叹口气。“城守以为此人染了瘟毒,已经……火焚了。”
唉,要是尸首还在,没准儿还能探出他的行踪,这下倒好。
“若是猎户的话,”我想了想,“会不会是在城外山林里,遇到了什么?”
“这一点我也想过,”元卿道,“只是……”
他苦笑,没说下去,而是示意我跟他登上城楼。
从城头远眺,我才知道他苦笑什么。
宁安三面环山,单单只是城北方向,便有四五座山头,遍生草木。山虽不高,却层峦叠嶂,连绵望不到头。
“那猎户的邻人说,他平日都在北边山上打猎,常一去三五日,”元卿道,“但北边山峦林立,城内人手又紧缺,一时难以探知究竟是哪一座山。”
他又叹口气。“若不知这疫病的源头,就找不到治病的办法,如今只能盼州府兵和灵霄宫的坤道长们尽快抵达,好腾出人手去查探。”
我盯着远处,兀自思索。
“如果……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呢?”我问。
“姑娘何意?”元卿反问。
我没作答。“元卿,你身上带符纸了么?”
元卿愣了愣,拿出一叠黄纸。
“你身边的道长,有没有会骑马的?有三个就好。”我又说。
“有。”元卿再带我们走下城头,到城门口,唤了三位道长过来。
“九枝,手。”我拿了三张符纸,对九枝说。
九枝心领神会,将手分别放在符纸上,将他的妖气附上去。我又用刚刚触碰过黑斑的手指,在三张符纸先后点过,然后画了三道咒。
“有劳三位道长,”我把三张符递给道长们,“还请将这符带于身上,一人骑一匹马,按干、坎、艮三个方位,往城北山林跑一趟,不需上山,在山脚停留一柱香时间即可。若符纸不变色,便是无碍,若符纸变黑,便立刻打马回来通报。”
我想一想,又嘱咐:“此行凶险,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