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无关。”
“有关,”我说,“就因为你躲起来不闻不问,眼下山外的城池都在遭殃,可能还会播散更远——”
“我说了同我无关!”不破神君圆睁双眼喊道,“这座山是安是危,山外人是死是活,我全不在乎!我都把自己封印在这里了,就不能当我死了,放过我吗?!”
我直直瞪视着她,片刻,叹了口气。
“你究竟遇到了何事,能否告诉我?”我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山君冷笑,“事已注定,无可更改。你还是走吧,别再烦扰我了。”
“我要知道事情缘由,才决定走不走。”我说,“你若不说,我就是和你打一架,也要把你拖出来,扔回地上去。”
我握紧双拳,祭起一道强大的法印。“我也敢保证,你打不过我。”
不破神君怒目以对,但似是因为看了出来我并无戏言,她渐渐收敛了怒意。
“你二人自己看吧!”她一扬手,一片薄薄的雾气把我和九枝裹住。
三年前,宁安城。
秋织锦是在上元灯会上,第一次遇见张伯远。
那一年她刚十五岁,在摊子前看人画糖画看入了迷,待反应过来,已同家人走散。
寻路的时候,巧撞在他身上。
一个翩翩少年,一个温婉少女,四目相对,就把各自都纳进了心底。
归家后,织锦日思夜想,如何都忘不掉他。
教她惊喜的是,过不几日,伯远家里,便登门提亲了。
可秋家是大户,和张家天上地下,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织锦爹娘自然没有同意。
闹过几场,织锦自知拗不过父母,于是常假借出游,同伯远私会。
二人情意渐深,也终按捺不下年少热忱,做了大胆的事。
张伯远要入京赶考,临行前一日夜里,丫鬟在墙边搭上了梯子,他翻墙而过,入了织锦深闺,由是一夜缠绵,天微明时,织锦才和他依依惜别。
伯远立誓,等他高中,做了官,便八抬大轿,迎娶织锦进门。
有这句话在,织锦坚定不移地等了他两年。
起初每月都还能收到伯远的书信,大概得知他近况。时光推移,书信却渐渐少起来,到后来,竟断了,只有去语,没有来言。
织锦暗中托人打听,方知道伯远已是进士出身,还傍上了贵人,有望做庶吉士,是大好的前程,又更生盼望,只待伯远衣锦还乡,和她结为连理。
可等来等去,仍旧没等来归人,反教她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没过几个月,便撒手人寰。
她当自己要过奈何桥,正哭得昏天黑地,却在桥头见到了神仙。
那神仙自称大盛元君,云说在人间曾受过织锦的恩情,特来报偿。
织锦才想起来,幼年时,她在宁安城郊一片小湖边,遇见一只受了伤的鸾鸟,她取了水喂给鸾鸟喝,鸾鸟便振翅飞走了。
这鸾鸟就是大盛元君,当年下凡捉拿妖怪,不慎失手,亏得织锦一口水,才缓回了气。
她亲入地府带走织锦,收织锦当了徒弟,又提织锦做了不破山的山神。
从此,织锦不再是织锦,是不破神君。
可她还是记着伯远,在山上闲暇时,便远眺着宁安城。
她相信伯远会回来找她的。得知她去世,伯远该很伤心吧……也许伯远终生不会娶妻了,不过他就算过些年再娶,她也不介意,有个女子照顾他也极好。
等伯远百年后,她再去求师父,也给伯远做个山君,一对山君遥相守望,不也是美事。
只是她最终等来的,是一封喜报。
张伯远确成了庶吉士,经贵人提拔,仅一年又破格入了内阁,摇身为内阁最年轻的辅臣。
他娶了贵人的女儿。
喜报传至宁安,张家一夜间大富大贵,连秋家父母都要去道贺。
无人提起织锦。
毕竟,除了织锦和伯远,还有那个丫鬟,再没人知道这二人还有一段情愫。
而那个丫鬟,在织锦死后,也早不在宁安。
阖城欢喜,独有一人悲痛欲绝。
织锦躲入不破山深处,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山摇地动,百兽仓皇。
哭完,她走进一个山洞里,拿灵石将自己封印起来,陷入昏睡。
我和九枝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月余。
“就这样?”薄雾散尽,我还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什么就这样?”不破神君不解。
“你就为了一个男子,把自己糟践成这样?”我无奈,“就因为他娶了其他女子,没守着当初的誓约,你就心灰意冷至此?你当真以为他会娶你?”
“你这是什么话……”
“听不懂么?”我冷笑,“直说吧,你那位伯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你。”
“不可能……不可能!”不破神君喊道,“他上门提过亲的,他同我约定过的!”
“他想娶的,是大户小姐,”我说,“是你不是你,根本无所谓。他只要平步青云,一朝富贵,哪个女子对他有助益,他便攀附哪个女子,只是恰好遇上你罢了。”
“你说谎!”不破神君周身颤抖,“伯远不是这样的!”
“一个尚不能许你来日,就拿走你女儿之身的人,你觉得是什么样的?”我厉声说,“他除了些空口无凭的允诺,又给过你什么?为何他走了两年后,快将登科,忽然便不与你通信了?为何他毫无顾虑,顺理成章便娶了贵人的女儿?你可有想过?”
“他……他一定是被迫的,”不破神君喃喃道,“对!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贵人以入阁为诱,逼他成亲——”
“你醒醒吧!”我越说越来气,“若真是被迫,他会一封书信都不写给你?是他自己想做庶吉士,入阁做辅臣,才和贵人一拍即合。冷落你,不过因为你对他已经无用,还耽误他的仕途!”
“别说了!”不破神君又流下了泪,“他不是……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听得烦了,两步上前,一手拉住她胳膊。“你给我出来!”
剩余的石墙被我打破,不破神君跌下来,跪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你并不懂……”她哽咽着说,“你身边有如意郎君,惜你疼你,我只是要一份如此的顾念,旁的我都可以不要,可我最想要的,却偏弃离了我……”
“九枝不是我的郎君,”我说,“是神仙给我们指的婚配,我没有求过。他名义上是我夫君,其实更如我的同伴,有没有他的疼惜,对我而言并无分别。”
我看了九枝一眼,九枝笑笑,以示我这样说他并不介怀。
“我不稀罕男子的疼惜,”我接着说,“我自己会疼惜我自己,世间情爱,我知道是极好的,但我心思从不在这里。女儿当志在四方,可为自身求道,可为苍生立命,自有大好天地去驰骋,为一个男子死去活来,不觉得自己眼界太短了吗?”
不破神君仍旧只是哭,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口。
“算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我说得倦了,不想再说了,“你如今的模样,出去了也没什么用,山上的事我自会处理,你要接着封印自己,也请便。”
言罢,我转身走上来时的路。“九枝,我们走。”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出了山洞,九枝问我。
“回刚才那个坑去,”我咬着牙说,“先把那里的邪异除了,余下的回宁安喊元卿他们来,一个一个收拾。”
太生气了,我决定拿坑里的邪异消消火,一堆话都不会说的妖物,我还收拾不了它们?
但走出几步,我忽又停住。
“谁在那里?”
我紧盯着左方一片林地,那边有人。但奇怪了,九枝却没有先我一步察觉?
须臾,一名男子从林中走出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遇上了妖怪,”他朗声说,“还好是位姑娘。”
我没急着回应,先打量他几眼。此人眉目分明,生得英俊,身上所穿衣物制式,倒和在一字坊遇见的玄师灵真很相像。
“你是玄师?”我问。
“你认得?”男子笑得眼睛弯起来,“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你如何在这里?”
“我从云鸣山来的,”男子答,“上清观差人快马急报恩义堂,陈书了宁安城的疫病,堂主便派我来助道爷们一臂之力。”
“你一人来的?”
“堂里玄师大都散逸在外,堂主怕赶不及,先教我来了。”
他也打量一下我。“姑娘是哪一支的?我倒仿佛没见过你。”
“我是旁支的。”我想起灵真之前说过的话,就拿来敷衍他。
“元卿上人会让你二人进山,看来姑娘道行不凡,我都快被这山上的妖气压倒了,”男子朝我走近些,赞叹道,“姑娘可查明什么了?疫病是从这山里出来的?”
“是,而且就在你眼前,”我说,“你看那边。”
男子转身过去,一瞬间,我解下背上的桃木剑,伏身刺向他腰腹。
四
刺空了。
在我刺下的同时,男子向外飘了出去,桃木剑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他的步法极为怪异,轻盈而迅捷,我从未见过。
“吓死我了,”他装模作样地拍拍心口,“还道你是个温婉少女,怎得如此狠辣,好歹大家都是玄师,为何要对我下手?”
“别装了,”我冷冷道,“你根本不是玄师,你到底是谁?”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男子轻佻地说,“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呢,如何看出来的?”
“其一,元卿并没提过,上清观曾向恩义堂求援,他们对玄师之事所知甚少,可以推定平时几乎没有交道,时间上也来不及。”我说,“其二,你若真是玄师,看见九枝这大妖,不可能毫无反应,说明你早知道九枝是妖,怕是暗中已观察我们许久了。”
“精彩,实在精彩,”男子抚掌而笑,“你果然聪慧,几句话就把我识破了。”
“你早料到我会看穿你,对么?”我问。
“不错,”男子答,“我只想试探你一番,玩耍一下。”
我手上沁出了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状似悠闲,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破绽,我不敢放松心神。
“不过,你还是错了一处,”男子悠然道。
“何处?”
“我确是玄师,”他说,“或说,曾经是玄师。”
他说着,叹口气。“云鸣山上,本该有我姓名的,可惜啊,那老不死的山祖,硬说我心术不正,把我逐出去了。”
突然间,我心如明镜。此前的一应消息,迅速在我脑中拼凑出一副全貌。
“你是沈落。”我说。
男子这下大为惊异。“这你都猜中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觉得口中发干。“几日前,我见过沈若君。”
沈落扬起眉毛。“那我懂了。她死了吗?”
“……你知道她肯定会死,不是吗?”
沈落又笑了。“听姑娘的意思,这是怪我了?可我只是传授了她术法,没让她一定要用啊。”
“你既然见到她死,她用术法的样子,你该也见过?”他兴奋起来,“如何?我独门的秘术,是不是很厉害?”
我终于忍不住,结印在剑身,一剑又挥过去,可还是未能伤及他分毫。沈落轻轻一动,便飘向了一侧。
“你一个小姑娘,脾气倒大得很,”他说,“怎么总想着伤我?”
我怒视着他。“你……究竟将人的性命看做什么?”
“别人有求于我,我帮他们一把,又有什么错?”沈落道,“你觉得我恶毒,他们谢我还来不及。”
一桩桩旧事忽然爬上我心头,瞬息间,一路上的种种疑窦,豁然开朗。
“做那些事的,都是你。”我说。
“哪些事?”
“潞城许家小女之死,宣阳登徒子求冥婚,若溪变成大光真人、建一字坊——”我一一数来,“教他们走上邪路的,都是你,对不对?”
“你说这么多,我都想不起来了……”沈落挠挠头,“是了,是有这些事。”
他笑笑。“不错,那都是我做的。”
“为何?”
“为何?哪里有什么为何?”沈落笑得浑身颤抖,“我说过了,他们遇到难事,我出手搭救一把,理所应当。”
“你可知道你害了多少人?”我质问。
“我害人?”沈落摇头,“那些人,是我害的吗?是我教潞城许家百般求子的吗?是我告诉的他们,女儿不如儿子金贵吗?那宣阳登徒子,纠缠女子的言行,是我传给他的吗?地府众人罔顾女子意愿,拿冥嫁谋私利,是听了我的话吗?”
他摊开手。“世间本就存在这些恶,这也怪我吗?”
“……你本可以置之不理的。”我说,“你本可以劝说他们的。”
“我劝说,有用吗?”沈落讥笑,“我说女儿家也可光耀门楣,世人便不重男轻女了?我说女子合该有自身意愿,世人便把她当人看了?你入世该也有些时日,看来是做过许多善举,也救过一些女子,可到头来,你有改变过什么?”
我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他又道,“大光真人死后,一字坊崩塌,坊内那一众男子,你可救过?”
“我……”
“又是为何不救?”
我无法回答他。
“你看,你心狠处,同我是一样的,”沈落看着我说,“只是你被玄师那套虚伪大道迷了眼,什么悬壶之义、济世之心,什么镇妖除魔、护佑天下,往心里想想,你真觉得,世人该救吗?你亲眼所见的,是妖鬼更恶,还是人更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