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我忽然明白了,沈落为何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性子大变。
害人的逍遥法外,受害的无人理会,烧死莺巧的,第二天照旧寻欢作乐,如慧只是替妹妹讨了个迟来的天理,就背负着悔恨整整十年。
对沈落而言,尤其难以接受,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自小所受的痛楚,还有他母亲遭遇的苦难。
或许,他早已不堪其重。
“沈落……是假装认错,是么?”我问芳岁。
“是,”芳岁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他在敷衍我,但我知道他内心煎熬,不忍说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芳岁长长地叹了口气。
内堂,床榻上。
沈落斜倚在床头,怀抱着芳岁,若有所思。
“师姐,”他开口说,“沈落有一事相求。”
“怎么这么见外?”芳岁笑着说,“你说就是了,什么事?”
“我想看看禁室里的书。”沈落说。
“啊?”芳岁脸上笑容消失,一骨碌坐了起来,“禁室内的书,只有我一人可动,其他人是不许翻阅的!”
“我知道,”沈落说,“所以我才求师姐帮忙。”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书吗?那些书上记下的,是历代堂主认为不可外传的禁忌邪术。”
“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你还想看?”芳岁气急,“不可能!”
她气得翻过身去,拿背对着沈落。沈落一动不动,看着床帏出神。
“你……为何要看那些书?”许久,芳岁忍不住,小声问。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前人的经历里,汇结出一些有用的,帮现有的术法谋求精进,”沈落说,“上月朱明带五人去苍州除妖,对付一只妖怪,却只回来两个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还需要更厉害的本事,这是为恩义堂着想,也是为世人着想。”
呸,鬼信啊。我在心里说。
但芳岁却犹豫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她翻回身,问沈落。
沈落用力点点头。“师姐放心,我不是为了害人。旁人不了解我,师姐总该是了解的。”
“你就信了?”我问芳岁。
芳岁不置可否。
“不能说全盘相信吧,”她说,“那时我可能……还是对他心怀希冀,觉得他本性不坏。”
我强忍住没翻白眼。“然后你就真的给他看了?”
“嗯,”芳岁说,“我每日深夜去开禁室的门,放沈落进去,门原样锁上,天将明的时候,再接他出来。”
“再后来呢?”
芳岁沉默片刻。“再后来……照例按月面见山祖,山祖察觉他内心愈发狠戾,就把他逐下了山。”
“你的孩子,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兴许早便怀了,”芳岁说,“我发觉时,是沈落离山后一个月。”
“为何不告诉山祖?”
“我和沈落的事,始终都只有我二人知道,”芳岁答,“有了身孕,便更不能对山祖说了。”
“所以你就——”
芳岁笑笑。“我入了禁室,从书中找到借腹遗子的法子,暗暗把孩子转入了另一人体内。”
“是谁?”
“是山下村子里的一户农家,一位村妇久久不孕,受尽村人白眼,我就选上了她,也算是,让她可以好过些吧。”
“孩子生出来不像爹也不像娘,她能好过?”我问。
“当时的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芳岁说,“好在那家丈夫心胸宽些,似是从来未追究。”
“男孩女孩?”
“男孩,”芳岁说,“我在山上,偶尔会看他一下,到今年,他也有六岁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
“看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说,“只是既已知道了这些事,总该去看看。”
水雾突然散去,芳岁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我被猛然拉向她近前,还浮在半空。
隔着瀑布的激流,我大概看到她的相貌,是个好看的女子,只是面容苍白,说不出的憔悴和消沉。
“村子就在山下东侧,下了山,你便能找到,”芳岁开口说,“孩子平日都在村里,你也该可以认出来的。”
我点点头。
“这些事,山上诸人都不知道,”芳岁又说,“那村子的人也不知道,孩子更不知道,还请你切莫外传,就让孩子……无烦无忧地长大吧。”
我又点点头。“我答应你,还有别的要嘱咐的么?”
芳岁再度沉默良久。
“得知了这些后,你还觉得,沈落罪该万死么?”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还要想一想。不过不管我怎么想,沈落都已经死了。”
“是啊……”芳岁表情不悲不喜,“我也是还没想明白,才一直站在瀑布下洗炼,我还以为,你也许会给我答案。”
“答案你要自己找,”我说,“但我从不觉得你有错,如今看来,更没有了。”
自打我出现,芳岁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她错愕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走了,”我对她说,“你快些想通,快些出来吧,孩子的事,你早晚要认的,不如早认,趁他年纪还小,领会起来也容易,长大了才知道,兴许就是下一个沈落了。”
芳岁惊异,张张嘴,仍旧说不出话。
“好。”最后她只说。
她送我回到原地,我最后看她一眼,和九枝沿路走回去。
走出一段路,九枝忽然说:“沈落,不坏。”
“他差点儿把咱俩都杀了,你还觉得他不坏?”
九枝摇头。“那时候,坏的,以前,不坏。”
我懂他的意思,这一点我也知道。
“别想了,”我拍拍九枝,“和我下山去吧,我有一点想法,也许在那个孩子身上,能找到端倪。”
第19章 芳岁(三)
月离和垂青想从我口中套话,打听出芳岁都说了什么,我没告诉他们,问明了下山的路就走了,只和他们说,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我想,等芳岁想通了,从瀑布下出来,自然会对他们和盘托出,不需要我多嘴。
何况我都答应她了,这点儿信用我还是有的。
走过山门处那段长长的石阶,我和九枝下了山,去了芳岁说的那座小村子。
村子坐在一小片山麓里,不大,但看上去生活富足,刚走到村外,我就看见一个小男孩自己在那里玩耍。
听到人声,他抬起头,我一愣。
也太巧了。
他就是沈落和芳岁的孩子,错不了,长得和芳岁实在是太像。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谁?”他问。
嘿,你倒是很警惕。
“我们是山上来的,”我用我最和善的语气和他说,“你知道山上有人吗?”
孩子点点头。“知道,你们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我娘经常这么说。你们也是吗?”
我想了想,我应该也算,就承认了。
“你们来做什么?这里有妖怪?”孩子问。
“没有妖怪,我们只是路过,”我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我爹下地去了,我娘在做衣服,所以我自己玩儿。”
“哦,那你叫什么呀?”
“我叫狗子!”
呃……
“你有大名吗?”我手撑着膝盖,放低身子。
“大名……”孩子想了一会儿,“我娘说,我叫陆从善。”
姓陆吗?也是,他实质是村妇生的,自然就随那家人姓。
“你名字很好呀。”我说。
孩子得意了。“我娘说,是山上的人给我算的!说和我有缘,别的孩子他们还不给算呢!”
那确实是有缘,还不是一般的缘分。
从善……想必是芳岁给他起的吧,期望他将来积德行善,至少不能像他亲爹一样。
这样想,我有些迷乱了,他的亲生父亲肯定是沈落,但他的生母,到底该算是谁呢?
是芳岁先怀上的他,可承受了生养孩子那些苦的,是那位村妇,这又要怎么说?
难怪这是道禁术,太乱了,太诡异了。
我半天没说话,孩子不耐烦了,自己又玩起来。
“从善,”我想一想,说,“你爹娘怎样?”
“挺好的啊。”从善头也不抬。
“对你怎样?”
“也很好啊。”
“你这个年纪了,不去上学么?”
“我爹没钱,”从善说,“他说今年把家里牛卖掉,就有钱了,明年我就能读书了。”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九枝猜到我要做什么。“娘子决定。”他说。
于是我伸手去身上包袱里数了数,数了一些钱出来。
“从善,这些钱你拿着。”我拿过从善的手,把钱塞进他手里。
“我娘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从善看看手心,说。
“这是姐姐单独给你的,上学用的,”我说,“姐姐也和你有缘,别的孩子我也不给的。”
从善琢磨一会儿,笑了。“谢谢姐姐。”
“你就和你娘说,是山上的人给的,”我帮他想好了说辞,“他们不必过意不去。”
从善点头,开心得转身就要往家里跑。
他一转身的工夫,我忽然在他腰间看到什么东西,一下怔住。
那好像是枚珠子,上面有……沈落的气息?
“等一等!”我喊他,“从善,你腰里那是什么?”
“姐姐说这个吗?”从善不明就里,从腰上解下一样物事,递给我。
果然是颗珠子,玄黑色,晶莹剔透,也果然带着和沈落类似的气息。
“这是谁给你的?”我问。
“是位哥哥给我的,”从善说,“他从村子里过,说看我比较欢喜,就送了我这个,我娘还为这个骂了我一顿。”
我盯着珠子看了许久,回身对九枝说:“九枝,你来。”
九枝扬起眉毛,走过来。
“你把手放在这颗珠子上。”
九枝照做,但他的手刚刚碰到珠子,突然被弹了开去。
“这是——”九枝张大嘴。
我没想错,这颗珠子上,潜藏了一道强大的咒印,是镇邪用的,只要这孩子佩戴着这颗珠子,任何妖鬼都动不了他。
是沈落留下来保护从善的东西么……
“从善,这颗珠子,那位叔叔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不太会算数,”从善老老实实说,“好像是两年前。”
两年前……也即是说,沈落曾经为了他,专程来过一趟?
我忽然很想笑。
又被他骗了。
沈落并不像他死前所说,丝毫不在意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做了这个辟邪的珠子送给从善。
“那位叔叔,还有说过什么吗?”我再问。
“他说,我以后要做个好人。”从善答。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姐姐还有事么?”从善小心翼翼问我。
“没事了,你回家去吧,”我勉强笑笑,把珠子还给他,“记得把钱给你娘,让她送你去念书,这个珠子也一定好好带着,不要取下来,还有,答应姐姐,等你再大一些,去山上看看,好吗?”
从善一口应承,一步三跳着跑远了。
我站起身,看看九枝。这一趟来对了,确实印证了我的想法,沈落身上,还藏了很多事。
但我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做个好人吗……真不像是沈落会说出来的啊。”
是月离。他不知何时站在我和九枝后面,连九枝都没发觉。
“你跟踪我?”我瞪他。
“你急急忙忙要下山,我就觉得不对劲,”月离道,“擅自作主,抱歉了。”
他远望着从善越来越小的身影。“所以,这便是芳岁的孩子?”
“不是,”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月离笑笑。“原来就在山下村子里啊……”他叹口气,“离我们这么近,居然都没发觉。”
他又看看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个秘密,我会保守下去,直到芳岁愿意说出来为止。”
我点点头。
反正已经这样了,芳岁要怪罪,就怪月离吧,谁让他好奇心这么重。
“想不到沈落还做了这些事……”月离又叹道,“临死前还撒了谎。”
“他是为了保护芳岁吧。”我说。
“何意?”
“他表现得对芳岁毫不在意,就把当初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我说,“山上的人就不会再怪芳岁了,芳岁也便能继续待在山上。”
“这样……”月离沉吟,“这一点我也想过,如今回想起来,沈落那时,可能是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
月离点头。“你没有觉得奇怪吗?以沈落的本事,怎么会这么轻易便被杀掉?而且和他遭遇后,他始终没有主动对你和九枝出手,似乎是在等你们找到机会,接近他。”
“他忙着和你们那么多人交手,顾不上我吧?”
月离摇摇头。“和沈落交手时,我能感觉到,他有余力一次击倒我们所有人,但就是没这么做,我想,他可能已经不想再活下去,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他这一生。”
“为何?”
“我也不明白,”月离说,“我猜的是,自从沈落遇到你之后,就开始怀疑他自己了。”
“和我有关?”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