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露狡黠。“所以九枝想吃什么、吃多少,我都能满足。”
……完了。
这一手太狠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九枝就拉住了我衣袖。
“娘子,我们去吧!”他眼里冒着光,喜不自胜地说。
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
这下我彻底无法了,二对一,面对一前一后两个人的热切眼神,我实在是再想不到借口推脱。
“行吧,”我叹口气,“不过我有一个小要求。”
“你说,”云卿笑得丝毫不加掩饰,“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百个要求,我都可以。”
“你得教会我骑马。”我说。
云卿愣了一下。
她还没回答,门外又有人说话了。“好说。”
“谢将军?”云卿扬起眉毛,“快快请进。”
门开了,那名一身墨袍的男子抬脚走进来。他手背在身后,一脸淡然。
“明日便要起行,一夜间学会骑马,来得及吗?”云卿问他。
谢将军又笑笑。“好说。”
两个时辰后。
谢将军面色平静,扶起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我。
“马不好骑,是不是。”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没说话,绝望地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马匹。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我看大家骑马骑得都很轻松帅气啊……
连九枝都已经学会了。
他骑在马上,一溜小步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嘻嘻笑着看我。
……你给我下来!
我们在城郊一片旷野上,周围有兵士打着火把。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忍到浑身发抖。
“……算了,我不学了。”我恨恨地说,反正总该有一两件事情是我不会的,“看来我跟马就没有缘分。”
“是马不好。”谢将军轻声道。
他一转身,对旁边一员副将下令:“有疾,去把静岳牵来。”
“将军!”副将睁大眼。
“牵来。”谢将军说。
副将不敢不从,跑去城外玄衣军行营,不多时,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这匹马也是全黑的,身形健壮,胸口处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是我的老友了,”谢将军拍拍马背,“名唤静岳,静如山岳,跟随我多年,通人性,脾气也好,它必不会把你甩下来。”
“你的马?”那我如何敢动……
“谁的马都一样,”谢将军说,又拍拍马背,“试试?”
半个时辰后。
“九枝你给我站住!”我骑着静岳,沿旷野一路飞驰,追着前面的九枝跑。
哈哈哈哈,骑马果然开心啊!
我后面远处,谢将军仍带着浅笑,远望着前方这一女一男。
“可从没见过有灵这样。”他身后,云卿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说道。
“终归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谢将军说,“这样才对。殿下怎么不在署中歇息?很晚了。”
“睡不着,”云卿说,“怕有灵有个闪失,就出来看看。”
“是怕她有闪失,还是担忧今后的路途?”谢将军心如明镜,一语道破云卿所想。
云卿叹口气。“我真的……能做皇帝么?”
“那殿下不该问我,”谢将军说,“守愚只管把你万万全全送回京城,后面的事,要靠你自己。”
他低头看一眼忧心忡忡的云卿,也吐了口气。“说来,当年先皇要从苍州回衍都时,也这么问过我。”
“我爹爹?”云卿抬起眼,“他也怕过?”
“要做天子,统御万民,谁又不怕呢?”谢将军说,“何况在外有战乱,在内有木兰党,他要面对的情形,比今日可要凶险得多。”
“可我爹爹文韬武略,并非我一介女子能比。”云卿道。
“男子女子的,我倒不在意,”谢将军摇摇头,“先皇暗定了你为后继之人,我信他,他费尽思量,为你苦心经营,殿下对自己,也该多些信心。”
云卿想了想,心下渐渐坚定起来。
“我大哥他们,有消息了么?”她问。
“有了,”谢将军说,“大殿下已于昨日拔营,沿苍州大道北上,二殿下也是昨日离的唐州镇海卫, 镇海卫都指挥使郭正随同,此人庸才一个,不足为虑,但三殿下还在云州,说是舍不下他的那些骆驼。”
云卿笑了。“是我弟弟。”
“我们赶得上么?”她想了想,问。
“赶得上,”谢将军轻描淡写道,“我们取道平州荷城,自荷城过蒹葭河入兴州,不到半月,就能至衍都城下,横竖都比大殿下和二殿下要快。”
“路上不遇阻拦就好。”云卿说。
“有我在,有阻拦也不碍事,”谢将军说,“我已命苍州留守的玄衣军连夜启程,至荷城外与我等会合,多年养兵,如今终于能试一试锋锐了。”
云卿看看他,恍惚间又看到十余年前,那个所向披靡、豪气万丈的大嬴军先锋,这时她才彻悟,爹爹当初把她托付给谢守愚,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两人无话,沉默着看看眼前。不远处,两匹马已经慢下来,并肩缓缓行走。
“殿下在思虑何事?”谢将军问。
云卿略一思索。“将军莫怪我多话,”她说,“我在想,含霜若是还在,应该也到了有灵这个年纪吧……”
谢将军半晌没有回应。
“含霜今年,该有十九了。”他说。
“将军还在找她么?”云卿问。
谢将军没说话。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突然抬起手,招副将过来。
“去叫有灵姑娘回来吧,”他说,“夜深了,该歇息了,明日一早便要动身,送他们回官署,还能睡一会儿。”
言罢,他对云卿一施礼,向大营走去。
副将把我和九枝喊回去的时候,我还兴奋得不行,虽然腿有点儿疼,走路都不顺,但满心仍想着再来一圈。
只是把静岳交还给副将之后,我又有些担忧。
我还是不会骑别的马,那些马一见我就跟见到仇人一样,死都不肯让我上身,但静岳是将军的马,到最后,我岂非依然没有马可以骑?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看穿了我的顾虑。“姑娘不必烦心,”他说,“既然将军把静岳交与你,以后静岳就是你的坐骑了。”
“这……可以吗?”我更紧张了,“那他骑什么?”
“我玄衣军三千良驹,不缺马匹,”有疾说,“何况只是给姑娘代步之用,真要临阵作战,你还是要把静岳还给将军的。”
那我多少放心了。
云卿迎上来,看见她,我倒不惊讶。
“随我回官署歇息吧,”她说,“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快走到城门口,我突然问:“含霜是谁?”
云卿怔住。“你如何知道?”
我笑笑。“九枝耳朵很好。”
方才信马由缰,徐徐而行,不是我累了,是我想知道云卿和谢将军在说什么。
云卿哑然。她思忖一阵,回答我:“含霜,是谢将军的亲妹妹。”
“为何不在了?”我又问。
云卿又犹豫一下。
“十年前,她被人掳走了。”她说。
第39章 云卿(五)
次日,天蒙蒙亮,我和九枝随同云卿,悄然离开宁安。
为免叨扰城内民众,这前前后后,都没让任何无关之人知晓,连宁安知州想携官员前来送行,都被云卿婉拒。
出城至城外行营,我意外地发现,如慧也在。
“和尚!”我招呼他,“你也去吗?”
如慧摇头。“玉门宗有诫,出家人不可涉足庙堂,这一次,恕贫僧不陪同姑娘前往了。”
“那你去哪儿?”我问。
“贫僧谨记地府崔判官教训,还需多结善缘,”如慧双手合十,道,“辞别姑娘,还要继续四处行走。”
我忽然想到在云鸣山上,芳岁同我说的事,心里纠结起来。
正犹疑,有疾将静岳牵来给我,又把另一匹马交给九枝,助我们上马。我旁边,衔玉也为云卿牵来一匹马,云卿今日换了一身便装,外裹轻甲,头戴花翎盔,高坐于马上,更多了一分英姿。
“还没好好谢过大师,”她对如慧欠身行礼,“大师不远万里替我寻到有灵,辛苦了。”
“分内之事,何需言谢,”如慧轻声道,“贫僧只愿殿下平安抵达京城。”
“你也早知道我并非寻常道人,是么?”云卿问。
“是有灵姑娘先看出来的,”如慧说,“贫僧只是借了个光。”
云卿没说话,点点头。她身后,众人齐齐翻身上马,拔除行营,合五十余人,预备启程。
她最后看了一眼宁安城头。
上次来时,她还是上清观的元卿上人,如今是公主,可能还是未来的女皇帝,这一去,真不知道何时回来了。
我也有些感慨。我本来就是想下山做个普通捉妖师傅,赚钱吃饭,养活两个人的,钱没赚到多少,倒是卷进了不少事,眼下又要陪人进京,去夺皇位了。
确是世事难料。
好在,九枝始终在我身边。
我看看九枝。他端坐于马上,也冲我笑。他真好,随时都能没心没肺的。
谢将军打马到云卿一侧。“殿下,该起行了。”
云卿点点头。“走。”
她拨转马头,面北三拜。
“爹爹,娘亲,女儿来了。”
言毕,全军催动,望北而去。
我刻意留在最后,想了许久,还是对如慧说:“和尚,你先去云鸣山吧,找一个叫芳岁的女子,问问她有关你妹妹的事。”
如慧一愣。
我没时间和他说得太仔细,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多保重。”
打马跑出去几步,我又回过头。“和尚!”我一边挥手一边喊,“你好好活着!等我从京城回来,我还要见你的!”
如慧合上眼,对我躬身道别。
我赶上前方的队伍,依谢将军事先的安排,找准我该在的位置。
那个叫有疾的副将在队列最前,云卿说他姓路,路有疾,自谢将军从军以来,一直在他左右,先皇欣赏他,几次要给他升职,独领一军,都被他推脱。
谢将军亲自殿后,云卿在中央,衔玉在她右侧,我和九枝在她左后方。
衔玉姓宫,宫衔玉,不知为何,她对我一直很冷淡,可能是因为我来路不明,心里有些戒备。
我倒是无所谓。
按谢将军筹划,此次我们轻装赶路,算上歇息时间,五六日就可以到荷城,原本还能更快,但为防太惹眼,他不想全走大路,而是大路小路交叉行走,随性而定,这样就算有人想设伏,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这么说,我就有点儿紧张。我慢慢意识到,这条路,比我之前走的,都要艰险。
这样跑了一天,入夜,路有疾寻了个安全地方扎营。我和九枝拴了马,走到不远处休息。
“九枝,”我说,“你会怨我吗?”
九枝睁大眼。“娘子为何这么说?”
“本来你可以无忧无虑,和我一起云游四方的,”我说,“现在却被我带着,要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不知道这一路上都会有什么艰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心愿,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以往九枝这时候会立刻回答些“娘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之类,但今天他却沉思了一阵。
“娘子会入朝做官吗?”他问我。
“那肯定不会,”我猛摇头,“庙堂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也不稀罕,我只是考虑到云卿的安危,陪她走这一程,等把她平安送回京,看她继位当了皇帝,我就还和你一起,做我们的捉妖师傅去了,到时候你想继续走走看看,或者回山见我爹娘,都依你。”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说:“我是有我的责任所在,但心底深处,我还是觉得,和你相互陪伴着走完这一生,才是最能使我安心的。”
“那就是了,”九枝说,“娘子就当作,去捉了一个远远的妖怪,就好。”
这样说好像也对。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想到今天他还没吃什么东西。
“九枝,你想——”
九枝忽然抬起手,示意我别说话。
“那边有人声。”他细听片刻,指指远处一处荒山后面。
“人声?”我立时紧张起来,“兵马吗?”
“不是,”九枝有些困惑,“像是女人,很多女人。”
我赶紧回扎营处通报,云卿和谢将军正在议事,听到这个消息,都皱起眉头。
“这附近应该没有人烟,”谢将军说,“怎么来的女人?”
“是妖吗?”云卿问我。
“不会,是妖的话,九枝能分辨出来,”我说,“我和他去看看吧。”
云卿点点头。“衔玉,你和有灵一起去。”
“殿下——”衔玉有些不情不愿。
“去吧,”云卿柔声说,“我在这里很安全,不需担心。”
衔玉只好从命。
我本想说有我和九枝就够了,又一想万一有什么要紧问题,有她在还能随时回来报个信,也就没拒绝。
我三人迅速赶往九枝说有人声的方向,衔玉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不住打量我。
看吧看吧,任你看。
说是荒山,其实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头,我们从一侧绕过去,离近了,人声越来越清晰,透着纷杂的恐惧和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