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好如此了。
“我也和你们去!”落梅自告奋勇,“那个牙子,化成灰我也认得,我可以帮你们指认!”
“你走了,她们怎么办?”我看看她后面的众女子。
落梅一怔。
“好说。”谢将军忽然说。
他低头看着落梅。“过了这个山头,就是一处营地,”他说,“她们可以先在那里歇息,那边有军士护卫,暂不会有事。”
言罢,他又看向衔玉。“衔玉,你带她们过去。落梅若要跟着我们,那便跟着吧。”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指指那些男子,问。
“你带他们回村,”谢将军说,“把住出村的要道,不许任何人出入,问就说官府有令,不从者,就地格杀。”
有疾点头。他点了五名兵士,将男子们围起来。
“走!”有疾大喝。
这一路人走了。衔玉也带着除落梅外的那些女子,向扎营处而去。谢将军将马交给身旁的兵士,换了身便装,只在衣下着护甲,云卿不便更衣,就在甲胄外裹了件袍子。
由此便剩了五个人,我、九枝、云卿、谢将军,还有落梅,一起踏上往嘉佑城的路。
第41章 衔玉(一)
路上,我不住打量一言不发的落梅。
她受过太多苦,一张脸饱经风霜,以致看不出实际年纪,我估摸着她应该也就是二十来岁,但这样对别人说的话,估计谁也不会信。
落梅察觉到我在看她,回望我一眼。“大人看什么?”她问。
“你不用叫我大人,”我说,“我叫有灵,白有灵,也只是个……寻常女子。”
“能凭空生火的寻常女子?”落梅笑笑,“倒也不必这般掩饰,我不傻。”
我有些尴尬。“我方才在想,你都吃过什么苦,憔悴成这样。”
“吃过什么苦?”落梅又笑,“被强行配给一名陌生男子,被强逼着生孩子,不听话就挨打,男的不开心了也挨打,再不听话就饿着你,一辈子再离不开这地方,这就是我们吃过的苦。”
她顿一顿,继续道:“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被卖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原是怀不了身孕的,但男子花了钱,也不会放我走,无非打得更狠,相比其他姐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该不是第一次逃跑吧?”想到村长之前对她的态度,我能猜出个大概。
“当然不是第一次。”落梅说。
她似乎放下了些戒备,多说了点话,没到嘉佑城,我已经把事情理清了。
被卖到村子后,落梅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只是村子看这些女子看得格外紧,她一直找不到办法。
第一次有机会,是男子喝醉了,她翻窗逃了出去,但还没到村口就被人发现,为此挨了一顿毒打,两天起不了身。
第二次,她趁屋里男人不备,拿石头砸晕了他,借着夜色跑出村,可不认得路,在村外乱转了一宿,竟然正撞进出来找她的人里。
她被吊起来,饿了三天三夜。
她渐渐知道,要靠她自己,怕是逃不出去的,就老实听话了一阵子,暗中不断劝说其他被卖过来的女子,很快,大家都下了决心,要一起往外逃。
她们找了个时机。两日前,村子里大祭祖,按例,祭典后全村男子都要一起饮酒,落梅悄悄在酒里下了药,待男人们都倒了,她便带村里还能走动的女子,连夜携手逃跑。
原本依照她估量,等男子们发现,她们早已逃到了远处,不想途中遇到狼群,才被追上,但又因祸得福,如今终有了彻底摆脱的可能。
“你之前说,你是肃州人?”谢将军和云卿也听了全部,落梅说完,谢将军突然转头问。
“是。”落梅答。
“肃州哪里?”谢将军又问。
“陵阳。”
“陵阳?”谢将军有了兴致,“我早年间曾在陵阳住过一段时日,那边有种荷花,专在立秋时开,是赤红色的,开起来如灿阳烈火,美不胜收,你可见过?”
……将军,你还记得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落梅也愣了一下。“见过的,”她说,“我年少时也常去看。”
谢将军点点头,笑了笑,仿佛已经沉浸在荷花盛放的美景中。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也把云卿听迷糊了。她和我对看一眼。“他平时就这样吗?”我悄悄问她。
云卿没来得及回答,落梅先发了声喊。嘉佑城到了。
“有灵姑娘,那牙子是在城中没错吧?”谢将军问我。
我看九枝。九枝细嗅了一下,神情有些奇怪,他凑到我耳边,嘀咕了两句。
“怎么?”云卿也问。
我抬起头。“是在城中没错,只是……”我皱起眉头,“扳指上的气息,指向了两处。”
“两处?”云卿一怔。
“一处在城西,一处在城南。”我也算了算,和九枝一样的结果。
“那刚好,我等就在城西门,”谢将军倒是很会随遇而安,“那便就近,先去城西看看吧。”
此时天色已亮,城门也开了,我们一行人走进城,循气息到了地方,又是一齐愣住。
这里是嘉佑县衙。
牙子在县衙里?
谢将军似乎不觉意外,他笑笑,径自走向县衙大门。
“什么人?”把门的兵士喝住他。
“劳驾,”谢将军笑吟吟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腰牌,“烦这位军爷替我把腰牌递进去。”
兵士还不当回事,懒洋洋接过腰牌,看了一眼,整个人一哆嗦。
他掉头就冲进县衙,没多久,嘉佑知县连同县衙里几名属下全跑了出来。
“谢将军!”他纳头便拜,“不知谢将军大驾,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不必,”谢将军一把扶住他,“不告而来,是我等唐突了。大人如此,倒像是在责备我。”
“万万不敢!”知县赶紧起身。
“大人如何称呼?”谢将军问。
“下官罗勉,”知县答,“将军何以屈尊来我这小小县城?”
他看向谢将军身后,结果只看到我四人,眼露困惑。
“哦,我不想惊扰生民,”谢将军随口说,“便命大军驻在城外远处,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前来,实不相瞒,我等遇上一件要事,还需知县大人定夺。”
“将军快请到衙里说。”罗知县引我们进了县衙,入公堂,左右搬出椅子请我们落座。
“不用了,”谢将军摆摆手,“我只是想问问大人,可曾见过她?”
他侧身,让罗知县能看到落梅。
“这是谁?”罗知县反问。
“那便是没见过了,”谢将军还是笑,“也正常,她并非此县之人,是从别处被卖到这里来的。”
县衙里的人都是一惊。
“将军何出此言……”罗知县眨眨眼,“将军说的可是……我县里有略卖女子之事?”
“不错,”谢将军说,“像她这样被略卖的女子,还有不少。”
“这……这不可能,”罗知县说道,“我县内严令禁止略卖人口,还从未听说过——”
“我大军昨夜已同这些女子遇上,”谢将军说,“她们刚从嘉佑以西的村落里逃出,正巧,村人一路追赶她们,也和我等打个照面,略卖之事,是村人亲口供认,还供出了一个牙子,就在这城中。”
“谁?”罗知县睁大眼,“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还不知道,”谢将军说,“所以我才来问问罗大人,不过看来你也不知道,好在我左右有这位姑娘。”
他指指我。“这位姑娘身负奇能,已探得这牙子住在城南,罗大人眼下有事么?无事的话,随我一同去看看?”
“好、好!”罗知县立刻说,“下官安排一下事务,即刻随将军前往!”
“还安排什么,”谢将军说,“去去便回,很快的。”
罗知县张张嘴,末了点点头。
他刚动身,突然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两声。
“罗大人有疾在身?”谢将军关切地问。
罗知县摇摇头。“近日有些风寒,不碍事,不碍事。”
他点了两个官员和四名捕快,和我们同出县衙。还没出大门,九枝又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娘子,方才有人从后面跑出去了。”
我点点头。“我也看到了。”
罗知县咳嗽的时候,县衙里有个仆役趁无人注意,从公堂后溜了出去。我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但我不打算说。
且看看这知县打的什么主意。
谢将军今天话格外多,和罗知县一路东拉西扯,到了城南,他看我一眼,我借了一点九枝的妖气,一边走,一边仔细探了一番。
“将军,在那里。”我指向前面一栋屋子。
这是座民宅,看上去并不起眼,就是户普通人家的模样。
“罗大人?”谢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知县定定神,指挥捕快们上前。一名捕快去砸门,少顷,门里出来一名男子。
“你们是——”他看见门前这副阵仗,愕然道。
谢将军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其推开,带一干人等闯入宅内。
“把门关起来,”他回头下令,“勿叫一人走脱!”
门刚关上,从屋内又跑出另一名瘦削男子。落梅一见他,浑身上下立时绷紧了。
“做什么的!”男子喝问,“怎敢私闯民宅,可知这里是——知县大人?”
这人看到罗知县,立马躬身一拜。“大人怎么来了?”
“李英表!”罗知县也不和他客气,“好你个胆大包天之徒,你还问我为何而来?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大人饶命,草民……草民确实不知道啊,”李英表说,“还请大人明示。”
“你私自略卖人口,已经有人供出你了!”罗知县高喊。
李英表抬起脸,满面惊惶。“必定是有人陷害!”他说,“大人明鉴,草民一向遵纪守法,不过做些良心生意,怎敢从事略卖人口……”
“你胡说!”落梅目眦尽裂,指着他怒吼,“就是你!是你把我从肃州卖到此地,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李英表眼珠一转。“我李英表对天发誓,绝未见过你。”他说。
“你——”落梅抬脚就要往上冲,我一下拉住她。
“好了,”谢将军悠然道,“认识不认识的,倒也不重要,有没有略卖人口,是不是人牙子,看看屋里便知道。”
他站在李英表身前,低头看他。“可否?”
“大人请便,”李英表飞速回答,“草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大人检视!”
谢将军还是笑笑,进了屋。
这是座式样简单的大屋,里头也没什么异常物件,只是有五六名男子,面上都有些紧张。
“家里全是男丁啊?”谢将军问。
“大人说笑,”李英表矮着身子说,“草民做些替人往来运送货物的生意,这些人都是草民雇来的,草民家舍并不在此处,这里只是临时歇脚用。”
谢将军没说话。他四下看了看,又带我和九枝去了两侧的小屋,小屋内只杂乱地摆着些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
难道来错了?
不对啊,那扳指指向的,就是这里,和李英表的气息严丝合缝,他必定就是那牙子,落梅也指认了,不会有错。
我原想,这李英表隔几日就去村里送女子,那一定在城内有藏这些女子的地方,不可能带着这么多女子跑来跑去,趁他不备,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这些女子,人赃并获,他自然无从抵赖。
可这个屋子,横竖都不像能藏人的。
我还特意把步子放得很重,看看地板下有没有暗室,结果也没发现。
云卿陪同落梅在正屋等候,用视线向我探询,我轻轻摇头。
再看九枝,九枝也困惑不解。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不说话,谢将军也没问我什么。他挂着笑走回宅子正门,罗知县还在那里等。
“将军可有发现什么?”他问。
谢将军摇头。
“你们!”罗知县问屋里的两个捕快,“有找到什么吗?”
捕快们快把屋里上下翻了个遍,眼下也摇头。
“那……将军,你看,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罗知县说。
李英表直起身,气壮起来。“罗大人,草民方才就说了,草民绝没有触犯过律法,这下大人们总该信了吧?”
“不可能!”落梅喊道,“大人,请大人彻查!妾身断不会认错!”
“你说没认错,就是没认错?”李英表说,“我等日日在这里出入,若真的略卖过女子,岂会没有一丝迹象?你就是存心诬陷!谁指使你的?”
争吵间,我却感觉抓到了什么。
“等等,”我说着,踱步到屋中陈设的桌椅前,“你说,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出入?”
“是啊!”李英表说。
“那为何,”我在桌上摸了一把,“这桌子上满是灰尘?”
第42章 衔玉(二)
李英表面色一滞。他眨眨眼。
“这、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说,“没顾上打理……”
“是吗?”我笑笑,“那就不说这桌子椅子,这屋里连个饮水的器具都没有,你们日日出入,都不喝水的?怎么,要修仙啊?”
李英表说不出话。
“还有,你说你们做的是运送货物的生意?”我又笑笑,“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看不见一根扁担,一个箩筐,一条麻绳,是怎么运送货物的,能给我讲讲吗?我也想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