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便只有半缕元神,”帝君看着铜炉,说,“另一半是吸纳炼化出的人气,不具魂魄,我把他这两半分开,元神回归三重天,人气,就散入地府了。”
“元神我可以不要,”我说,“但另一半我要带走。”
只要有这一丝人气,九枝就能活,无非便是失却了原来的本事。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本事,他在,就好。
“我说了,这是他的命数,”帝君说,“你带不走。他也不能再活。”
“那就把我的命换给他。”我说。
帝君笑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我拿我的命换他的命,也是理所应当,反正我人已经在这儿了,你把我魂魄取走,两命相抵,有何不可?”
帝君看看我。“要是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把九枝抢回去。”我昂着头,和他对视。
“抢回去?”帝君又笑,“就算你抢得到他,能走出地府么?”
“那我就把你地府踏平!”我高喊道,“我不管什么道理、规矩,今日就是天上降罪,我也要这么做,哪怕掀翻整个地府,我都要把九枝带回人间!”
帝君凝视着我。“我地府九千九百鬼王阴差,你一人,够么?”
……好像是不太够哈。
但我未及回答,帝君大殿的门又被撞开了,阎罗一头闯进来。
“她一人不够,那就再加上我!”她威风凛凛,站到我身边。
“你——”我瞠目结舌。大姐,你别闹啊。
阎罗并不看我。“反正这阎罗王的差事我也做倦了,也让老娘快意一回!”
她拔出头上发簪,狠狠掷摔于地,一头乌黑柔发流瀑般散开,“有灵,你别怕,你是三娘的女儿,为了三娘,我豁出命去,也要护你平安!”
啊,你这么说我是很感动啦,只是……
加上你,恐怕也不行啊……
帝君看了看阎罗。“不愧是我十殿阎罗里,唯一的女子,够胆色,”他说,“你是要用这方法,逼我交出九枝么?”
“不错,”阎罗轻笑,“除非你痛快把九枝还回来,否则你就要同时对付我和有灵两人,从此还要少一殿阎罗,这笔买卖,不划算吧?”
帝君哂笑一声。“你别忘了,我地府不缺人,可做阎罗王的大有人在,不缺你一个,”他说,“莫说是你,就是东岳和地藏,加上十殿阎罗一起反我,我也不会交还九枝的。”
“如果是我跟你要人呢?”
大殿的门第三次开了,又有一人走进来。
第58章 惊楼(六)
这人的声音浑厚又飘渺,我还没看清长相,酆都大帝和阎罗已都是一怔,紧接着,竟然齐齐单膝跪下了。
“道祖大人!”他们俩说。
……啊?
道祖?
我有点儿懵。等会儿啊,道祖……道祖不就是三重天众神仙的老大吗?
而且他的模样……这不是之前那个非要喊我孙女的老头子?
但他此刻已经不再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腰背笔直,笑容可掬,花白的须发迎风飘扬,随意披着一件卦袍,一派仙风道骨。
“二位请起,”他笑呵呵地说,“不告而来,惊扰了。”
阎罗都不敢搭话。酆都大帝定定神,恭问:“道祖大人何故来此?”
“无甚大事,”道祖说,“就是把九枝带走。”
“这——”酆都大帝有些为难。
“我三重天上掉下来的神木,我来带走,应该可以吧?”道祖还是笑着问,但言语里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酆都大帝只好一施礼。“道祖所言极是,是在下冒犯了。”
“不不,”道祖说,“你恪尽职守,并无过错,这七重地府由你全权掌控,按理我不该插手,只是有灵和九枝,情况特殊,帝君就当卖我个面子。”
“不敢。”酆都大帝躬身道。
“那九枝,我就带走了。”道祖抬手,抖抖衣袖,九枝的神魄飘离了铜炉,归入他袖中。
完事对我一笑。“有灵,你随我一起来吧。”
我赶紧跟上他,免得酆都大帝又后悔,但转念一想,阎罗可怎么办?
她已经和帝君反目了,我和道祖一走,帝君不会为难她么?
“哦对了,”道祖一转身,“阎罗你若是不用,不如也给我?”
他看着帝君。“我三重天刚好有个仙君的空缺,你又说你地府不缺她一个,那我就一并带走吧。”
原来他什么都听到了啊。
“道祖大人说笑,”帝君笑着说,“在下不过一时威胁她几句,阎罗我还是要留着的,我这里可少不得她。”
我知道这帮子身在高位的,嘴里没个准话,还是不无担忧地看了看阎罗。
阎罗倒毫不在意。“没事,有灵,你去吧,”她说,“日后若是回了俱无山,替我问你爹娘一声好。”
“放心,”她又拍拍我,“帝君不敢对我怎么样。”
帝君看她一眼。
“你看什么?”阎罗瞪回去,“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免官,我又不是没有去处。”
“这些事,你们自行商议吧,”道祖说,“我就不打搅了。”
他说着,乐乐呵呵走出大殿,我紧随其后,最后回头看一眼,阎罗和酆都大帝又跪了下去,也看到,酆都大帝悄悄擦了擦汗。
也是,见到的可是道祖,三界至高,紧张自然难免。
“你以为,他是怕我?”走到殿外,道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呵呵一笑,“错了,有灵,他是怕你。”
“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道祖深深看我一眼。“你还不知道,你有多大本事,我晚来一阵,这地府,也许就被你拆掉了。”
这么说倒是挺让我自豪……不过……
大爷,你确定吗……
我不敢细问,跟着他走到山崖边。道祖举目望了望。
“山上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
他说着,在我背后一拍,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地府中一片旷野,四下无人,只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就在这儿坐坐吧,”道祖盘腿坐在石头上,“唉,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也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他衣袖里。
九枝就在那里边。
九枝终于能回来了,但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没想到过程会是这样,自然更想不到,短短时间里,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叫我见到了。
“有灵啊,可有什么要问我的?”道祖说。
那可太多了。
“道祖之前,为何要假扮老人?”我先问。
道祖又笑了。“我扮得还不错吧?”他说,“唉,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玩心,也刚好,试你一试。”
“试我什么?”
“试试你,是不是值得我帮你一把,”道祖说,“虽说我是三界一统,上下都奉我为尊,但有些事,我也是不该管的,这一回,多少坏了规矩。”
“道祖……也要守规矩?”
“万事万物,总要有个规矩,”道祖说,“我身在其中,自然一样,不过,你不同。”
“我有何不同?”他说话不太好懂,我听得稀里糊涂的。
道祖笑笑,却不答。
“话说,你不恨我么,有灵?”他忽然问。
“恨你?”我不解,“我为何要恨你?”
“是我下命,罚你爹娘半辈子都守在俱无山上的,”他说,“你爹娘一人一妖,都是纵横天地的本事,从此却只能守着荒山过活,也让你自小过了不少苦日子,你却不恨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爹娘他们,只要在一起,怎么都开心的,”我说,“早些时候,我是不太能接受,但这一路走来,和九枝出生入死、朝夕相伴,我渐渐懂了。何况要恨你,也该是我爹娘恨你,我不代劳。”
道祖沉吟片刻。
“那若我说,你这些遭遇,也是因我而起呢?”他又问。
我一愣。什么意思?
道祖一笑。“将九枝指给你做婚配,实是我的主意。”
我有些傻了。
是他做的?
“但是……北辰星君……”我不知该怎么说。
“北辰星君,是遵从我的嘱托,”道祖说,“包括天将伐树,故意教九枝落入俱无山,也是出于我的意旨。”
我耳畔仿若有雷炸开。
原来,这些都不是巧合?
九枝掉到山上,被我娘亲浇灌,积下灵气,北辰星君赐婚,九枝生出人形……这些都是早有安排?
不对啊。
“那为何北辰星君要被……”我话说到一半又打住。
北辰星君被泡进瑶池,表面上是受罚,但如果,原本就是这么定的呢?
“你看出来了?”道祖说,“他配合我,做场戏而已。直接让你和九枝成婚,不合规矩,可若是假作北辰星君指错了,那便只能将错就错,事后再补上些责罚,就无可指摘。当然,对星君无害,只是辛苦些,不过他知道我的用意,也便没有拒绝。”
他想了想。“话说回来,是不是快到日子了……嗯,该把他放出来了……”
“所以,你的用意,是什么?”我问。
道祖看看我。“我做这些事,只为引你下山。”
“引我下山?”
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让我下山,做个玄师?
……你们累不累啊。
“有灵啊,”道祖拈着一缕胡子,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尤其对女子而言?”
“是,”我说,“所以我和九枝冒死,都要助云卿登上皇位,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难道道祖是为了这个?”
道祖摇头。“你如何做,是你的事,”他说,“我只是要造个机缘,让你下山,至于下山后会如何,只看你的造化。”
我好像慢慢懂了。
先把九枝塞给我做夫君,我为了养活我和九枝,就必定要下山,我又什么都不会,那也只能承袭我爹娘的营生,做个玄师,做了玄师,就会见到世上种种不公,于是便会想要改变这一切。
倒似乎合情合理,只是……
“道祖就不怕我没按你的设想行事,有了九枝,也没下山么?”我问。
“是你的话,就不会。”道祖说。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
“有灵,”道祖又笑笑,说,“有些事,不必想那么明白。你已经这么做了,那就是这么做了。”
“可是,为何一定是我?”我又问。
“因为你眼里,没有规矩。”道祖答。
……不懂。
道祖看着我。“你爹娘心地明净,没教你世间做女子的规矩,你十八岁前远离人世,没经受世人的规矩,你不知礼数,也不知纲常,更不知何为三从四德,对俗世而言,是离经叛道之人。”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骂我……
“若不是出了眼下这档子事,原本我是不想见你的,”道祖说,“你从我这里知道得越少,越能从心而行。不知规矩,方能打破规矩,不从纲常,方能颠覆纲常。就像北辰星君给你指了婚,你不开心,就自己把婚约解了,这样的你,才是有灵。”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祖都知道了?”
道祖笑而不答。
“所以,这些改天换地的事,便该当由你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他最后说。
“不过,神仙不是都不问人事么?”我再问,“世间变不变化,对你们也没有影响啊。”
道祖狡黠一笑。
“我活了几千年了,天天看着世间一副模样,厌倦了,”他说,“也想换换口味。”
……这是道祖该说的话吗?!
你把人当什么了?
道祖又看破了我的想法。“有灵啊,”他叹道,“神仙对人,是没有悲悯的,别把神仙想得太好,人间厮杀到生灵涂炭,神仙们一样在三重天里喝酒推牌,对人有悲悯的,只有人自己。”
我听着,不说话。
“这便是我说,你应当恨我,”道祖又说,“恨我为了我一己之欲,让你走上这条艰险道路。”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我和九枝,过得很好。”我只说了一句话。
道祖一愣,随即又笑了。
“好了,”他好像说累了,起身落于地上,“说了够多了,你该走了。”
“那九枝——”
“九枝?九枝已经回去了,”道祖给我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衣袖,“待你回去,他该也恢复原样了。只不过,有些东西,是回不来了。”
什么东西?我一下紧张起来,九枝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道祖并不打算解释。“你见了他便会知道,”他说,“回去吧,你和他,还有多年的日子要过。”
他挥挥手,我感觉像有一股力量牵引,渐渐将我从地府抽离。
抓紧剩下的时机,我又问了一句:“道祖!云卿最终可坐上皇位么?”
道祖摊手。“这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
……你是道祖啊!
可我没机会继续问了,眼前一花,我回到了营帐中。
营帐里除了我,只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笑。
“九枝!”我一下跳起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