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折他们一阵!”有疾喊着,纵马而出,两路骑军齐刷刷拔出腰刀,声若雷霆,从两翼卷向敌军。
敌军也动了,催开战马,迎着有疾他们扑上来。
双方一接战,我才明白为什么谢将军可以一直不慌不忙。玄衣军真的很厉害,禁军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黑色的湍流在金色的战阵中交汇,又猝然分开,一次冲锋,就将禁军杀得丢盔卸甲。
瞬息间,有疾已率军奔回,在阵前集结。
“点人!”他喊道。
一番清点,玄衣军一人未失,而禁军出阵的几十人已折损大半,剩下的拖着兵器跑了回去。
沿河的那条阵线上,青翎卫们还是一动不动。
“各位!”谢将军又高喊,“守愚无意赶尽杀绝,识相的,还请为我军让出通路!”
对面全无反应。
谢将军摇摇头,看一眼有疾,有疾点点头。
“全军出击!渡河!”有疾高声下令,“刀必见血,马必喘汗,违者——斩!”
言罢,他策马冲出,身后四十余人紧随其后,全力杀向禁军。我和九枝不明就里,稀里糊涂跟在里头。
禁军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还是一触即溃,掉头就跑。有疾他们从后一路猛追。
眼看就要突至河畔,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眼花了,怎么感觉禁军人一下变多了?
“有疾!回来!”谢将军也突然大为紧张,劈声喊道。
晚了。
不知怎的,禁军背后冲出来另一支骑军,黑衣赤甲,这伙人显然比禁军锋锐许多,刹那就把几名不防备的玄衣军斩于马下,有疾看出来不对,虚晃一刀,急急回撤。
“停军!”谢将军大呼,“重新结阵!”
我赶紧勒住静岳。玄衣军停步,结成守备之势,将云卿团团护在中央。
不等我喘口气,前方猝然声势浩大,马蹄大作,从前、左、右三面袭来大批同样红盔赤甲的军队,踩着浅浅的水流过了河,将我们围住。
“云州赤胆营?!”云卿睁大眼,“云州的守军,如何在这里?”
不管如何,反正是来了。这些人好像也不着急,过河后步步进逼,赤甲层层遮蔽,少说也有三五百人。
我不懂打仗的事,但我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一个套。
先用三路追兵逼迫我们只能走这边,再用不能打的禁军诱我们深入,最后由这一支骑军完成合围。
谢将军的谋划并没有疏漏,只是没有料到,除了京师附近的军队,还有这样一拨人马。
“他们很厉害吗?”我问。
其实问这个也只是缓解一下内心的不安,答案,我已经在谢将军和有疾的神情里看得分明。
“云州边军里,这是最精锐的一支,”云卿说,“如果说玄衣军是江南骑军第一,那他们就是第二。”
我一下说不出话。
第二啊……我看着四周的赤甲骑兵不慌不忙结成一个圈,这么多人,不管是第几,都不好对付吧……
谢将军面色也很严肃,过了阵子,忽然笑了。
“有疾,上次你我这样被包围,是什么时候?”他问。
“八年前,苍州南境,”有疾答,“南蛮子九百人,把我们堵在了山口。”
“八年已过,你还有当年殊死一战的勇武么?”谢将军又问。
有疾轻轻一笑。“将军还有别的先锋么?”
两人相互看看,彼此眼里都是一样的果决。
谢将军回头又看了看云卿。云卿沉默不语,只对他点点头。
“保护好殿下。”谢将军冲衔玉说。
最后他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术法毕竟不是学来打仗的,在这个时候,很难起什么作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
还有九枝呢!
忙乱间,都忘了他的本事了。几十匹马他举起来都跟玩儿一样,这些骑军,起码他能收拾一半吧?
“将军别担心,”我说,“交给九枝就好了。”
不等谢将军说话,我高高兴兴看向九枝。九枝有点儿得意,他一挥手,准备像之前那样再生出藤条。
没有变化。
九枝困惑了。他又用了用力,还是一样。
……我说什么来着!
就叫你不要那么得瑟,如今耗力过巨,傻眼了吧?
这下可怎么办……我和九枝尴尬地看看谢将军还有云卿,早知道刚才就不说大话了。
但云卿却笑了笑。
“没关系,”云卿柔声说,“原本我们就不该事事都依靠你俩。”
她望向前面。“这一战,早晚都逃不过的。”
谢将军也笑了笑。他不再看我,收起笑容,伸出腰刀,缓缓平举向前。
“西北方!突围!”他威喝道,“不求杀敌,只求一生,有缘的,出去再见!”
我一下想到一件事。
“谢将军!换马!”我飞身跳下静岳,在静岳屁股上一拍,静岳灵性过人,撒蹄就向谢将军跑去。
谢将军一愣,随即下马,跃上静岳马背。
这是他的老友,这时候再给我骑着,就浪费了。
“进!”谢将军一声高呼,率先杀出去。
在他身后,所有玄衣军应声出动。
……呀,我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上马,谢将军之前乘的那匹马已经看不见了。
“有灵!”云卿裹在人潮中,勉力向我伸出手。
但另一只有力的胳膊兜住了我,先她一步,把我放于身后。
九枝一脸严肃,示意我坐好。
因为玄衣军突围的同一时间,四下包围的骑军也发动了进攻,这些人虽然马不高,但又快又壮,少顷就把我们全部冲散了。
九枝想打马向云卿靠近,却发现已是重重阻隔。
“活着相见!”我向云卿高喊。
其实我应该护在她身侧的,但难度实在是有些大,单是能保住我和九枝的性命,就很不容易。
好在九枝还有不小的力气,敌军要近他的身,也挺难。我们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努力寻找空隙杀出去。
两军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一时间手足无措。
几名骑军斜刺里冲过来,举起马刀就往我们身上招呼,九枝一旋身,将刀刃格开,不防肋下伸来一杆长枪,这时我才缓过神,施了个术,把来者连人带马放倒在地。
刚要对九枝笑一笑,冷不丁远处飞来一支流箭,正中马腿,马吃痛,猛然直立起来,把我和九枝硬生生甩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我头昏脑胀,挣扎着爬起身,发现周围全是马蹄和人脚,乱哄哄不辨方向。
九枝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
“九枝!”我放声大喊,又被厮杀声淹没。
坏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和九枝分开啊。
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我躲着无眼的刀剑,拼命寻找九枝的身影,不小心被绊了一跤,再起来,身旁是一名已经横死战场的玄衣军,一身的血,怒目圆睁,仿佛心有不甘。
我替他合上眼,待要接着找九枝,附近几个禁军盯上了我。
看我一个小姑娘,他们估计是觉得可以顺手捡个人头,狞笑着策马而来。
我脚步轻转,堪堪避过马匹冲撞,一名禁军对我亮了刀,我凝神在他刀身上一点,他飞了出去。
但冲我来的人太多了,根本不够时间结印下咒,混战中,身侧又砍来一把刀,我下意识拿生墨笔去挡,笔直接被砍成了两截。
……不是吧?
我赶紧低头去捡笔尖,一只脚踹翻了我,两名禁军下了马,举刀就要刺下。
然后他们俩的头就飞了出去。
一人一马从后飞奔而至,瞬息间冲过,又兜回来。
“有灵姑娘!没事吧?”他弯下腰问。
是有疾。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但好像并没有受伤,也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
“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讶。
“我看你和九枝没有跟上,就回来找你。”有疾说。
“你疯了?”我睁大眼,“你能出去就先出去!有这个力气,你留着护卫谢将军——”
“将军不需我保护,”有疾笑道,“将军万人莫敌,我时时在他左右,不过只是为了方便听命。”
他下马扶起我。“九枝呢?”他问。
“九枝和我走散了,”我说,“我也在找。”
“我带你一起去找,”有疾一用力,把我抬上马背,“有疾这条命是姑娘给的,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你们两个突围。”
他抬脚准备也上马,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脚腕。
“玄衣军先锋大将在此!”地上一名禁军嘶声大喊,“快来杀他!”
有疾大怒,一刀砍断了他的手,但禁军这一声立刻招来了人,周围十几个赤胆营的骑军迅速围拢过来,长枪在地上拖出诡异的声响。
“有疾,别管我了!”我一着急,就要跳下马,“你先走!”
有疾却死死把我按住。
“别担心,”他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姑娘也不必出手,看着就好,我能做十一年的玄衣军先锋,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虽然是步战,却毫无惧色,提刀迎上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帝和谢将军都这么看重他了,他说谢将军万人莫敌,其实他自己,也是个怪物。
面对十几名骑军,他仍然游刃有余,往来冲杀,不多时,已将这些人砍了个七七八八。
一名骑军瞧个空档,向我扑过来,我刚要应对,有疾快步赶回,先斩马腿,然后半空中凌厉一刀,把这名骑军刺了个对穿。
片刻的静寂。有疾拔出刀,擦了擦刀上的血,冲我一笑。
“有灵姑娘,我们走——”
他话说到一半,身形一滞。
我还在想怎么了,就看到一杆枪的枪尖,渐渐从他胸口透出。
有一人躺在地上残喘,趁他不备,捡起了兵器。
“有疾!”我跳下去,一手捏咒,狠狠拍在这人头顶,把他头盔连同颅骨拍了个粉碎。
有疾背后还带着长枪。他转过身,看了看我。
他似乎想笑,却没了力气,四周的喊杀声都在我耳边消失了,眼前所见,都只有这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短短一瞬,如同经年累月般漫长。
“有灵,你要活着。”有疾终于笑了出来。
他腰刀脱手,一头栽倒下去。
“有疾!有疾!”我这才缓过神,抱着有疾死沉的身子,不住喊他,可他眼神渐渐涣散,已经全无反应。
该怎么办?
看位置,枪尖穿过了心肺,没有救治的可能,但我还是尽力给他止血,拍着他的脸,期望他清醒过来。
只是也没什么用,有疾气若游丝,细不可闻。
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纷乱的战场,一咬牙,把有疾抬了起来,小心地放上马背。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一定要把他带出去。
至少他死前,一定要让他见到谢将军。
这一会儿的工夫,又有敌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像贪狼闻见了血腥,慢慢围近。
要搏命了吗……
我四下看看,从地上捡起有疾的腰刀。
拼了。
但我还没想好用什么术法,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把后面的骑军掀上了半空。
不绝的惨叫间,人、马接二连三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砸起一地的烟尘,顷刻,这几名骑军已经没了声息。
能有这种神力的,也就只有九枝了吧。
果然,烟尘中,渐走出九枝的身影。他神色平静,快步向我走来。
“九枝!”我大喜,“你恢复神力了?”
九枝看着我笑,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你没受伤吧?”我上下打量他。
九枝还是笑。他看看马背上的有疾,有些错愕。
“有疾……可能要死了,”我说,“我要带他去见谢将军,应该还来得及。”
九枝点点头。他一手扶住有疾,一手拉过缰绳,又指指马背,让我上马。
我站着没动。
“对了,九枝,你过来。”我说。
九枝扬起眉,疑惑着向我靠近一步。
我把腰刀刺进了他前胸。
第62章 相杀(四)
我双手用上了十分的力,腰刀直没到刀柄,九枝身躯一震,怔住了。
有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九枝?”他在我耳畔问。
“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我冷冷地说。
他刚才左手拿缰绳时,我已经看得分明。他手腕处空空如也,没有那条红绳。
九枝视那红绳为命,如果说红绳是他不小心掉了,他早就发狂了,所以,眼前的“九枝”,必然是假的。
这人做得倒是很仔细,独独疏忽了这一点,也许是看见了,但毫不在意,毕竟他不会知道,这根红绳对我和九枝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轮到我问。
“九枝”没有答话。他身形一动,从腰刀上抽出身子,转瞬间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我还以为能骗过你……”他笑笑,“还是模仿得不够仔细吗?”
“就算你模仿得完美无缺,我也能看出来,”我说,“我和九枝一路同生共死,朝夕陪伴了这么久,是不是他,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特意去观察。”
“九枝”挠挠头。“原来是这样吗?看来,是我小瞧了你们二人间的羁绊。这世间,倒还真有些情情爱爱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