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抚上衣襟结带处,第三次才解开扯开结带。
紧紧地攥了一把衣服,再缓缓松开。虽然收效甚微, 但能让手别抖得那么凶。
不远处传来短暂而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辅事执起一条经幡覆上眼睛, 行云流水在后脑处打结。
付长宁突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在辅事身下,付长宁先是闻到淡淡清冽的味道,随后苦香点点滴滴渗透进来。是松树的气味。
怕她误踩术法, 便一直在松林中观视吗?
原本打算从头到尾沉默,付长宁鬼使神差地出声, “辅事,胀。”
上方辅事顿了一下。停止动作,准备抽出。殷红似抹了血的薄唇微抿, 竟叫她看到了一丝愧意。
“诶诶就这样别动。趁这空档我吞个药。”付长宁眉头松了些, 抖着手在层层叠叠的衣衫里摸索出一粒丹药, 仰头吞了下去, “行了, 继续吧。”
两人姿态亲密, 但是上半身衣服是颇为工整的。辅事手撑在付长宁脑袋一侧, 稍微偏过头就能看见他因绷紧而十分骨节分明的手。
两人在做天下间最亲密的事情。但只有一处相连。
那药到了腹中便化为水,起效非常快。付长宁意识十分清醒,脖子以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耳边响起黏糊水声,付长宁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辅事,我好像流血了。”
“没有。”
没有吗?总感觉湿哒哒的。
“哦,那你继续。”付长宁不敢随便乱看,眼睛一直盯著书屋屋顶。幸而屋顶有一些画排遣无聊。就是画得太差了,真丑。
地板是木质的,有棱有角,身体撞上去像是橡皮泥镶嵌在木块棱角上。
辅事察觉到了,便揽起付长宁的腰把她放在桌子上。
付长宁眸中闪过疑惑,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换了个地方。嗯,也行吧。那些丑画她也看腻了。
头顶是一排笔架。辅事的毛笔都是自己亲手所做,笔尖上部刻着风卷残云图。付长宁从细如松针的蝇头笔数到成年男子小臂粗的狼毫笔,数上面的云纹数目。
每次笔架跟着桌子晃动,笔杆互相碰撞发出独特的木质古朴声响。付长宁就停下专心听笔杆声音,等它平静下来了再继续数云纹数目。
“数完了?有多少朵云纹?”辅事突然出声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五百七十三朵。”付长宁无比自信地说出这个数目。
“少了一朵,被指腹磨浅了。”辅事说,“云纹很奇特是不是?是一位长者所教。长者与你颇有渊源,出自礼乐殿。”
礼乐殿青黄不接得厉害,付长宁在礼乐殿只见过一位长者。一听就知道辅事指的是谁,“难怪觉得云纹眼熟,书老头手里那卷书的扉页不就是这个。”
辅事语中有一分笑意,“所以你承认是你在十三修士图上乱刻胡画?”
这就来算账?画坏了要赔偿吗?灵石上交给程一叙后她赔不起啊。
“怎么是乱刻胡画。第十三个驼背修士就是书老头,你漏了笔,我好心替你补上书卷。你不感激就算了,反倒怪我。”付长宁急着辩解,脖子撑着脑袋仰起来,辅事的脸一下子在眼前放大。
两人之间只有一掌距离。
辅事肤白如瓷,口如含朱丹。额上带着汗,让这个人看起来像刚剥了壳的荔枝,掐一把就会留印。而你掐他的指甲上没准会泛着朦胧水汽。脸侧方有一颗红痣。
经幡随着辅事的动作不断扫过付长宁的脸,她闻到潮湿的墨味儿。刚写的,墨未干。
经幡似是封印着邪恶诱惑之物的枷锁,但这枷锁亦是岌岌可危,经不起扯。
墨潮湿,辅事带汗,她粘稠......与他交欢是湿哒哒的一件事儿。
付长宁脑袋抬起来,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下移。突然一只大掌不容拒绝地扣上她的下巴往高抬起,付长宁听见后脑“哐”得一声在桌子上撞出声响。
“别看!”辅事那方静水有了层层涟漪,付长宁感觉到他动作间的急促。
人就很怪。不说注意不到,你若是突然不叫她干什么,她反倒会好奇。
付长宁视线稍稍下移,忌惮着辅事,于是没敢移太多。即使隔着经幡,付长宁也能看出辅事的表情是舒慰。辅事舌尖比正常人长很多,探出来,轻轻一舔、勾走侧脸“红痣”。
那是一块血渍。
哪里的血能溅到他脸上?
辅事动作趋于平缓。
付长宁耳边很快响起穿衣声。
辅事唇色褪了些,整理好素色宽袖衣物,执起青玉簪别住发丝,一点点恢复成之前节制自持的模样。周身带着疏离,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动了动指尖,失败了。付长宁迟疑一瞬,“要不你帮我盖一下腿?总觉得凉嗖嗖的。”
“药效没过?”辅事探手,食指轻拈了灯台中的烛火,烛火烧了五分之四,“我有分寸了,下次莫吃。”
付长宁腰肢被搀起来,辅事拦膝抱起她,带她离开书屋。
他的胸膛也是湿的。大概是要去洗吧。
付长宁脑袋靠在辅事肩膀处,迟疑犹豫声音闷闷出来,“吃吧,我想数出那朵磨没了的云纹。”
辅事:“好。”
辅事伺候人挺有一手的,他伺候人的时候脸上会有别的表情吗?付长宁挺好奇。但很遗憾,即便她动不了,全身被清理,辅事依旧蒙着经幡。
隔着经幡就隔了一层,看不真切。
付长宁被清理干净,穿戴好衣放在书屋里。之前的衣物已经不能用了。也不知道辅事从哪里弄来的藕色交颈衣衫并撒烟裙,肌肤接触的部分觉得舒服极了。
辅事立在桌前继续书写经幡,如付长宁没来之时那般。书屋窗、门大开,该有的,不该有的,都被清理得了无痕迹。
按照原本打算,付长宁一了事儿就走。现在只能坐在这儿静候药效过去。
过了一会儿。
“辅事。”付长宁说,“能关上门么。大晚上的,若是有人来找你,咱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息风宁云过了松林术法还在喘气儿的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辅事笔尖动作一顿,“我们两个本就不清不楚。”
还真是。
“辅事,我饿了。”上一次在天子庙,完事儿后身体极度透支。她以为是‘秉烛夜游’的后遗症。现在看来冤枉了‘秉烛夜游’,这事儿它废身体。
辅事头也不抬,“书屋禁吃食。屋外有松子,你恢复后可自行取用。”
书屋外木质地板上架起了个小炉子,上头松子被烤得炸开了口,香气儿四溢。
来得时候没看见这东西,他什么时候弄得?
“辅事!”付长宁语气略急了些。
辅事抬头。
“出血了。”付长宁摆弄裙摆时看到大腿内侧布料上有血渗透出来,指着给辅事看。
“撕裂伤,上过药了。两个时辰内会愈合。”辅事立即移开视线,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付长宁突然就反应过来那血哪儿来的。面红耳赤归面红耳赤,不忘打蛇顺杆上使唤人,“辅事,我想吃松子。”
辅事放下笔,把付长宁抱到屋外。
付长宁不知道该说什么,辅事不爱说话,于是十声“咔嚓”剥松子声对应一副经幡,渡过一夜。
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付长宁脚有了知觉。踢散冒尖的松子壳,径自离开。
付长宁回到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稍微打理一下,裹着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清醒,都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房间里有前几日下山买的吃食。付长宁美美地吃了一顿。
正大快朵颐着,门被敲响了。
“长宁,你在不在?”聂倾寒的声音。他迟疑一瞬,又屈指敲了两下,“我知道你在。你不出声,我就进来了。”
付长宁原本想说‘我身体不舒服,不想见人’。却又有一种诡异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身体不舒服’等同于拿着大喇叭在聂倾寒耳边说‘我跟辅事为种鼓掌到天亮’。
于是她违心地开了门。开门时下意识嗅了嗅身上,很好,没妖气;对着镜子照脖子,不错,没痕迹。
聂倾寒怀里揣了个纸包,推到付他长宁面前。示意她打开。
心情是高低起伏的。期待看见她惊喜的模样,又怕她觉得这东西哪里做得不好。手心握了松开、又犹豫着握上,即便是比剑大会夺榜首,情绪也没这般七上八下。
“这什么东西?”付长宁吃掉最后一口点心,三两下撕了纸包。里面是三串清透油润的糖葫芦,“给我的?”
付长宁声音有踌躇,有疑惑,有惊,唯独没有喜。聂倾寒兴致一点点落下来,“不给你给谁?”
“方澄呀。你很少给我送东西。”
原来是因为这样。聂倾寒眸中闪过自责,他常忽略长宁,再也不会了。“以后我会常送。”
“你总是偏爱方澄。”付长宁放下纸包,撇了撇嘴,“每次她不要的,或者多出来的,你才会给我。”
“你在说什么,我没...”聂倾寒一愣,回想过去种种,无论是‘执此一生’还是‘火晶珠花’,甚至是求娶,都是方澄不要了,才赌气转赠给付长宁。
明知道话语有多苍白无力,聂倾寒还是再说一遍,“以后不会这样”。
他想解释,这次是真的。他敢发心誓。
付长宁下一句话似钝刀在聂倾寒心口上划了一下,“而且,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吃糖葫芦。”
聂倾寒愣了,“你常买,我以为你喜欢。”
“哦,你常买给方澄。我觉得你要是买给我,我会比方澄还开心。于是自己买了假装是你送的。”付长宁回味了一下过去,笑道,“别说,是挺开心的。过去生活中我的大部分快乐来源于此。”
聂倾寒觉得那纸包糖葫芦简直扎眼睛。方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懊恼。
拿回糖葫芦紧紧地捏在手里,“你为何不说?若我早知道......”
“若你早知道又如何,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你会觉得我过于累赘而疏远我,是也不是?”聂倾寒一言不发,付长宁就知道自己说得没错,“现在好了,我放过你。我缠了你三年,你弃婚离开,日后我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想得美。他绝对会死死抓住。
“付长宁,我玉牌上另一个名字是你,你跟我说两不相欠?”
聂倾寒的衣袖上亮晶晶的,挂了几滴晶莹的糖丝。三串糖葫芦从选山楂、剃核、到熬糖浆都是聂倾寒亲手所做,只为让付长宁能吃几口。
本以为是心意,结果是恶心人的。聂倾寒五指收拢,糖葫芦蒙上厚厚一层兵,然后碎裂成渣。
碎得突如其来。若不是付长宁躲得快,指尖都要被割伤。
聂倾寒认真道,“长宁,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不,我会自己观察。长宁,给我时间,我会把欠你的全部补上。”
他脾气似乎有往功体尽废那时候倒退,阴晴不定的。付长宁有点儿想跑,碍于腿缝那隐隐作痛的撕裂伤只得作罢。缓声道,“我喜欢你离我远点儿。”
聂倾寒脸拉下来。
付长宁起身去找守宫,聂倾寒亦步亦趋跟着。
付长宁:“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就在你身后,不说话,没有动静。”聂倾寒执意如此,付长宁也没办法。他真的像影子一眼跟了付长宁一路,只有付长宁眼睛在什么东西上停留一会儿,他才会双眼放光,暗自记到心里。
采风河。
守宫依旧住在这里。
大批的极品灵石并没有改善他的生活,只是让草棚子里他的位置看起来更狭小——不得不匀出地方堆极品灵石。
付长宁约莫知道守宫为何要拿极品灵石。极品灵石在守宫这儿只有一个作用,证明他是惨死的守宫的喂养者。
付长宁吸取教训,这次不敲了,轻轻地揭下一扇门。
守宫忙了一天,坐在草棚里准备吃饭。他只买得起馒头。习惯性将馒头掰成两半,一半丢出去。
一半“咚”的一声丢到地上,滚出去老远。
守宫盯着远处的半个馒头,咽下喉头最后一口。像是陪着那半个馒头吃饭。单手撑着膝盖,起身捡起丢回馒头袋里。
沾了土,能吃,别浪费了。
每次他想吃馒头袋里的,就想起死去守宫会因他动它的口粮而对着他转起勺子头。于是他又合上袋子。
守宫拉开馒头袋子,里面有一堆半个馒头。上层的不是沾了泥就是带了污水,压在下层的由于不透风,已经臭了。
迟疑犹豫一会儿,还是将半个馒头放了进去。
“姑娘,你来了。”除了付长宁,没人会来采风河。
“嗯。你一直不来找我,我就来看看你。”付长宁没说,但守宫清楚,她一直担心程一叙会来找守宫的麻烦,“你这个行为,是浪费粮食。”
“是的。让本就不甚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守宫点点头,他也颇为苦恼。
“吃吧,别忍着。”
“守宫会生气。”
“我给你说个法子。”付长宁明白他说的‘守宫’是指谁,单臂勾上守宫肩膀。明明没什么交情,却为了借灵石演得仿佛哥俩好。
“能让家庭头上的雪薄一点儿吗?”守宫双眼一亮,凑过去。实在想吃那半截馒头。
付长宁折了三根干水草,指尖点火引燃,挥灭后,三股青烟袅袅上升。对着守宫的墓酬而三拜,口念咒辞,将干草绕馒头三圈。干草扎进守宫坟头,馒头还进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