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夹着尾巴回礼乐殿躲几年,待风头过了,她还能出来走动。她脸皮厚比城墙,一两句闲话应该是不打紧的。
付长宁心里藏不住事儿,又被这温和惯坏了。唯恐自己后悔,咬咬牙,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是你让我说的,不是我主动揭你伤疤。我在攒珠配金箱子里看到‘执此一生’,是你为方澄准备的吧。你要是想解除婚约,现在还来得及。”
话说到最后带着一丝鼻音,闷闷的。侧过头去,假装自己无所谓不在意。
任凭聂倾寒怎么叫、怎么拉袖子都不回头。
说来也怪,被退婚丢大脸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在他面前酸方澄、流露委屈是绝对不行的。绝不。
聂倾寒沉默一会儿,拉起付长宁,“跟我来。”
“嗯?干什么?”付长宁不明所以。
聂倾寒长驱直入走到攒珠配金箱前,掀开箱盖,细小灰尘在阳光中静静漂浮。
指尖“倏地”跳起火苗。如玉指节一甩,火苗沾在衣物上骤然呈现燎原之势。橘红色的火苗疯狂舔舐,鲜红的凤冠霞帔顿时化成黑灰。
“长宁,让你不安,我很抱歉。我深爱方澄,但那过去了。我的未来只能是你。”跳动的火苗映着聂倾寒坚定的侧脸。这话说给付长宁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付长宁猛地沉下身子,蹲在地上。
脸上还挂着泪,却用双手捧脸,嘿嘿笑起来。一脸的满足,熏得人乐淘淘。
吓死她了。吓得她腿软,以为聂倾寒后悔了。
聂倾寒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身子比脑子更快,蹲下来与她平视。
付长宁那张狼狈却带笑的脸猝不及防撞进心中软肉处。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语气软得一塌糊涂,“傻笑什么呢?”
付长宁看向箱子,颇为肉疼,“有点儿可惜。多美的‘执此一生’,就这么被火烧了。我们用也不是不行。”
“你啊。”聂倾寒笑得纵容。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希望她别这么坦荡。
大婚当天。
止戈殿一片红海,热闹非凡。
修士剑光开道,所到之处,逐一切妖氛。
有头有脸的修士都到齐了。
众修士虽然看不上付长宁,但聂倾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位自打功体恢复以后,一改往日徐徐图之的作风,行事之果决、手段之狠辣,碰上他令人苦不堪言。
不知道是今天这红色衣服选得好,还是聂倾寒心情好,感觉他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些知道聂倾寒和方澄过去的,参礼之余,不免抱了些看热闹的心态。脑袋频频往出探找方澄。就算没热闹可看,一览‘珠玑仙子’方澄的风采也算不虚此行。
付长宁与方澄师出同门,都是礼乐殿弟子。付长宁乃礼乐殿殿主付岐之的女儿,却没继承他那可怖到能使得‘礼崩乐坏’的修为天赋。说一句平平无奇都算是恭维了。
而后拜入门下的方澄却频频展现出在礼乐方面的绝佳天赋。十三岁时,口之所述、手之所指,皆可乱礼乐。‘珠玑仙子’的名号不胫而走。与少年天才聂倾寒有一段轰轰烈烈的过去。
付岐之陨落后,礼乐殿跟着没落。最后一人付长宁也跑去照顾失魂落魄、功体尽废的聂倾寒。至此,一方大殿沦为桌上谈资。
付长宁着凤冠霞帔,手中牵着红绸缎,被聂倾寒领着走完每一道礼。这盖头不愧是锦绣楼出品,质量过分好了,只能透过红色盖头下那片窄小的视线看人。
挺废眼睛的。
差评!
“止戈殿殿主大喜,程一叙来迟了。还望海涵!”
低沉稳重的嗓音从百里外扩散而来。
大部分修士面色大变,捂着耳朵暗到不妙,运灵抵抗威压侵袭。乱禁楼楼主程一叙与聂倾寒早就不对付,专挑今天过来挑衅的吧。
修为低些的,血迹顺着指缝流淌进脖子。
付长宁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聂倾寒两步便离得很近。几乎是在程一叙来的一瞬间,下意识抬手扣住付长宁的耳朵。顺势将她推到身后。
微垂修长颈项,轻声安抚,“没事,我在。”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亲密接触。付长宁耳朵红得不行。闷声“嗯”了一句。
“楼主,今日是聂倾寒大喜日子。您若是赏脸,便喝一杯喜酒。”聂倾寒长袖一甩,桌上酒杯腾空而起,以破空之势直直割向程一叙。
程一叙冷哼一声,玄衣劲风逆势破开攻势。两股强劲力道相撞之处,空气都变得灼热。酒杯稳稳落入指中,一滴没溅。
聂倾寒:没挫他的威风,可惜。
程一叙:没划伤他的嫩脸,可恨。
大堂里众修士哀嚎遍野,两位始作俑者却拿起酒杯,与对方遥遥相敬,一饮而尽。
“程一叙,都说要你等我了,怎么走这么快。”一个身形矮些、面容粉雕玉琢的修士随后跑来,双手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儿。
见一帮伤患唧唧歪歪瘫在原地,双眼发亮,差点儿笑出声来,“来来来,经算子为你们疗伤。量大从优,打八折,一个人只收骨折价一千灵石。”
强盗啊这是。纯粹趁火打劫。
“不要啊不要啊,快走开。”众修士但凡能动的,全数蠕虫一样拱着拱着远离经算子。躲不掉的只能哭天抢被迫接受治疗,把自己支付到破产。
这熟悉的吸金荷包声儿,莫非是他。
大婚之日掀盖头不吉利,付长宁便把腰使劲儿向后弯成一个碗,碗沿垂直于地面。透过窄小的细缝望见活泼爽朗的月牙白绣两生花身影,“经师兄?”
经算子忙出残影的身影一顿,诧异转身。两地距离瞬间缩短,在谁都没反应过来时,身影已到付长宁跟前。
“这声音是...长宁?!”蹲下来,眯着眼睛往里盖头里瞅,吓了一跳,“怎么是你?!聂倾寒娶得不是珠玑仙子方澄吗?”
经算子作为交换生曾在付岐之座下修行五年,与付长宁私交甚笃。
经算子向来是个大嘴巴。话一出,全场皆静。
众人纷纷看向身着喜服的两人。
程一叙眉眼一顿,有些意外。他也以为聂倾寒娶得是方澄。
聂倾寒给众高阶修士发了喜帖,没说姓名。因此所有高阶修士都以为聂倾寒娶得是方澄。几乎所有人都见证了两人那轰轰烈烈的一段。倒是中下层修士消息传得快。
聂倾寒眉头皱起。
一时之间,空气都凝滞了。
付长宁羞涩还没来得及褪,难堪先涌上来。已经感受到众人的视线了,很不自在。按礼貌来说,她应该先回经算子的话。可怎么说呢?方澄甩了聂倾寒,我是退而求其次的?
啊,脑壳疼。
能不能别看她了?
付长宁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程一叙和聂倾寒继续打一架就好了,就没人看她了;或者屋顶突然砸下来,所有人忙着逃命,没人顾得上她;再或者......
付长宁是个心宽的孩子。想着想着就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还挺乐在其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剧情,差点儿乐出声来。
突然一道冷清的声音打断这一室难堪尴尬。
“花兰青贺殿主大喜。”
众修士如老鼠见了猫,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地上跃起来,站地比板砖还直。皆垂眉敛目,不敢直视,“见过辅事!”
就连孤高自傲的程一叙也低了头,垂首行礼,“辅事。”
经算子敛了神色,一秒切换成严肃脸,“辅事。”
聂倾寒遥遥一点头,算是见了礼,“辅事。”
第3章
这世道妖贱,人贵。
除了花兰青。
提起天下第一大宗息风宁云,谁人不知‘一辅一弼二殿二楼’。止戈殿、礼乐殿、乱禁楼、经纬楼乃无数修士心中圣地,削尖脑袋都想钻进去,而辅事、弼主更凌驾于二殿二楼之上。
花兰青素有“智囊”之称,智谋深不可测。他当上辅事之前,修真界没有妖修说话的份儿。
花兰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修长颈项像上好的瓷器,轻轻低下时,泛着淡淡光泽。想来是口中之词多要人命,薄唇跟血染的似的。
聂倾寒:“辅事请。”
止戈殿小弟子领着花兰青入观礼上座。辅事、弼主之位早就留好了。辅事行迹鲜有人知,弼主反倒与聂倾寒私交甚笃,众人皆以为今日辅事缺席、弼主会来,哪知换了个儿。
和众人一样,付长宁透过细缝也在看花兰青。付岐之还在时,花兰青曾上礼乐殿与他对弈。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这花兰青长相与从前分毫不差。
妖修驻颜有术。绝啊。
就是不好怎么接近。总跟人隔一层。
小时候花兰青一来,付长宁就避得远远的自己玩儿。
突如其来的岔子搅得一室难堪烟消云散。聂倾寒松了口气儿,对众修士抱拳行礼,大婚照常进行。
“夫妻对拜!”司仪声音清亮高亢。
付长宁回神,为了掩饰失神,腰深深地沉下去。
对面聂倾寒跟着拜。她一下子就看见聂倾寒广袖里揣着的油纸包。
鼻尖轻嗅,淡淡的桂花白糖糕的味道。他怕她饿着,提前备好。嘿嘿,真贴心。
突然,一段清新悦耳的竹笛声飘进来。
付长宁明显感觉到红绸那边的身影僵住了。揪紧红绸,一把扯开盖头。
聂倾寒整个人愣愣的,呼吸放得极低,目光集中在来人身上。
忘了周遭喧闹的声音,忘了形色各异的修士。他的世界中,只有眼前着橙衫、吹翠竹萧的娇俏女子。
薄唇微启,喃喃道,“方澄!”
方澄再也挂不住笑脸,两行清泪落下。抬袖乱擦,却另有楚楚动人之美。强行扯出一个笑脸,“倾寒,我无意打扰你成亲。吹这一曲萧只是贺喜。这一曲萧是你为我所谱。”
她嗅觉一向灵敏,闻到桂花白糖糕的味道。上前两步,熟稔地从聂倾寒袖子中取出桂花白糖糕,如同以往。“倾寒,你闻着桂花味儿皮肤会起红点。以后别给我带了。”
“萧吹完,我也该走了。”聂倾寒这一身红刺痛了方澄的眼。再待下去就要失态了。身形蹒跚,抬步离开。
“方澄!”方澄状况不对,似乎受了伤。聂倾寒关心了那么久的女子,关心早已成为习惯。想都没想抬腿就追了上去,欲问清究竟发生何事。
付长宁:“聂倾寒,今晚是洞房花烛。我要人陪我。”
声音很凉。
聂倾寒眸中有一瞬间为难,“长宁,别闹。我先去看看方澄,你等我回来。”
聂倾寒抬脚跟方澄走了,头也不回。
付长宁面向众人,拱手在身前行了个礼,“诸位想笑就别忍着,新婚当天新郎跟旧情人跑了,估计也没人比我更可笑。劳烦诸位白跑一趟。”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众修士慢慢息了声。
付长宁修为差些,为人倒是坦荡。众目睽睽之下被抛弃,放别的修士身上得生出心魔,轻则修行不得寸进,重则走火入魔。她倒是落落大方。这份胸襟极为难得。
珠玑仙子方澄跌下神坛。原以为仙气十足神圣不可玷污,今日瞧来也就是个普通修士。勾搭人家道侣,叫什么仙子。
“付长宁,玉牌上已经刻了聂倾寒和你的名字,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道侣。”女修看不过去,安慰道,“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其它修士慢慢告辞。
付长宁白着脸,宽大的衣袖下,半截断掉的通讯符陷进掌心、割得血流如注。
拜堂时落在聂倾寒脚下,付长宁捡了回来。
通讯符上刻了一个‘澄’字。付长宁手指每握一次,就传出一声“想你”。这声音、语气,与聂倾寒求娶那天发来的一模一样。
他要发给方澄,却误发给她了。
喜欢桂花白糖糕的是方澄。她一点点摘桂花、被热锅烫手,傻傻地做了三年,原来是做给方澄的。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的身影停留在聂倾寒眼中。却忘了聂倾寒的心够窄,只给方澄一人留出地方。
够了。
到此为止吧。
付长宁起身,径自点燃‘归心’。重新披上盖头。
夫妻对拜后该送入洞房,不是聂倾寒,也得有个人陪她洞房。她说话算话。
付长宁握着‘归心’在大街上走。‘归心’烧完最后一滴蜡油,她就掀开盖头,见她一夜‘夫婿’。
‘归心’太耐烧了,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手都举酸了。
但这破败的天子庙里,为什么是花兰青!
他一个位高权重的辅事,为什么在破败的天子庙里疗伤。
花兰青径自穿上衣服,一双深邃的眼睛黑到极致,似乎什么都不会引起波澜。眯着眼睛想了想,“原来是礼乐殿的人,难怪进入我的结界如入无人之境。”
“‘喜服秉烛夜游’,礼乐殿的规则。你要报复聂倾寒,借天择夫。凭姑娘的容貌,选择不会少。请姑娘出去。”花兰青有一分意外。付长宁在大殿上的表现平庸极了,这等循规蹈矩的女子也能在新婚夜做出跟陌生人春风一度的事儿。
尤其陌生人还是个低贱的妖修。
付长宁头皮发麻。但鬼使神差地,顶着花兰青的视线慢条斯理褪去鲜红喜袍,佯装不甚在意,“你也看到了,‘规则’选了你。”
说完心中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