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捂住右眼,口念祭文。整个人像立在至高处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山、水、云、风都将在仪式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左眼缓缓睁开,混沌的眼珠逐渐现了形,传声术运行的每一步礼节规则都清晰浮现在纸鹤身上。
付长宁找到“阅过即焚”那一段,咬破指尖以手为笔将它抹去。
她再眨巴眨巴眼,左眼就恢复原样。
纸鹤扇着翅膀“扑腾”了两下,嘴上火苗灭了。变成普通纸鹤。
读完礼乐殿的书后付长宁就发现自己有了这个能力。妈耶,原来书上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是骗人的!!
后来她卯足了劲儿去书中读“黄金屋”、“颜如玉”,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纸鹤嘴巴裂开一条缝,里面是一堆红色颜料。纸鹤做出了一个呕吐的动作,颜料“哗”地一下喷了一地板。
“噫~”付长宁嫌弃极了。
小掌柜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姑娘,这地板上的颜料看着像一副地图。”
不是像,它就是一副地图。
意外之喜!
付长宁找了支笔,对着颜料一点点画下来。
锦绣楼有客人正捧着一手化成黑灰的纸鹤沮丧,无意间瞟到这边,看清后尖着嗓子惊叫起来,“天哪!!她成功拿到去镜堂的地图了!!”
第7章
“什么什么?!有人完成了?”
“在哪里?”
“真好啊,怎么做到的?”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围过来,或欣羡或嫉妒,扯长了脖子往付长宁手中地图上瞧。
先前嘲笑付长宁的那堆人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手灰烬,勉强扯出个微笑问,“先前背后议论你,对不起了。姑娘,我太想知道你怎么做到的?能告诉我们吗?”
“当然可以。我觉得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吧。”付长宁自认为解释得很清楚了。
听、听不懂啊。
那堆人眼里的亮光倏地熄灭,肩膀一下子耷拢下来,面色灰败。可恨啊,答案就放在眼前,连抄都不会抄。
一行人扼腕叹息,灰溜溜离开。
付长宁收好地图,继续选首饰。看了一圈,都不怎么满意。但是小掌柜一直在恭敬等着,就这么直接走怕是不太好。
小掌柜掩袖轻笑一声,“别人不挑剩下来的,也放不到妖修的柜台里。姑娘再在这里看下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姑娘若是愿意听小掌柜一句劝,不如去二楼看看。”
他看出来了?
付长宁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随便买个东西掩饰不自在。在柜台里找了一圈,挑选出一对浅红色发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小掌柜“讶”了一声,伸手拦住付长宁,“小掌柜不敢强买强卖。挑不到合眼缘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姑娘不必委屈自己。”
付长宁视线缓缓移到那段骨节分明、白到通透的二指上。虽无不悦,但神色间已然不闲适。光顾妖修,是不计较与妖修接近。这不带代表着妖修可以顺杆上接近她周身。
她在想什么!分明不久前才赌一时之气委身于低贱的妖修,现在摆什么清高模样。
付长宁十分羞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小掌柜唇角拉平,只道是自己未能保持距离惹了客人不快,“冒犯了姑娘,小掌柜罪该万死。小掌柜即刻就剁去这二指,望姑娘息怒。”
小掌柜另一手泛起白光,似刀上寒芒,毫不迟疑切向二指。
手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落地。只是这手是付长宁的。
付长宁手接掌刃,推开,心道着小掌柜心也过分实诚了,“白耽误小掌柜的时间,是在委屈小掌柜。我得到东西,怎么会是委屈呢。”
忍不住道,“小掌柜,这世道妖贱,可没人按着你的头让你自贱。”
小掌柜依旧切掉自己二指。
速度很快,付长宁根本来不及阻止。叹道,“你这是何苦!”
拿了张帕子盖住伤口,地上“啪嗒”砸下数滴铜钱大小的血渍。小掌柜敛眉垂目、神色恭敬,不可直视付长宁,“是小掌柜僭越了。姑娘大度,小掌柜却不能蹬鼻子上脸。这二指,是让小掌柜长些教训,免得惹出更大的祸。”
小掌柜抬起头,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姑娘,二楼首饰多。定有合您心意的。”
她的态度冒犯到了小掌柜。世人对妖修皆是如此,付长宁自认没有出什么错。小掌柜一开始是毕恭毕敬的。‘归心’让两人有话可谈,同时也给了小掌柜一种错觉——他能靠近付长宁。突如其来的接触精准打破这种错觉。小掌柜又退回到毕恭毕敬模样。
那血红得刺目。付长宁张口就想道歉,但字滚到喉头又说不出去。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这再正常不过。
付长宁将发簪插到乌发里,解开灵石袋结账。大意了,灵石没带够。
零散的灵石里夹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火晶片,不算罕见,但胜在火灵旺盛。
三年前,她看到聂倾寒拿在手里摩挲,异常珍惜,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聂倾寒笑了笑,“你想要?送你了。”
火晶片是聂倾寒送给付长宁的第一份礼物,付长宁心头怦怦直跳,兴奋得睡不着。大半夜出去绕山跑了几圈才稍稍平静。此后异常珍惜,装入荷包里随身携带。
缺钱的时候看见火晶片,天意吧。就这么清除掉聂倾寒所有痕迹。
付长宁没有犹豫,“火晶片结账,小掌柜看可行吗?”
小掌柜恭敬接过,端详一会儿,眸中闪过赞叹,“可行。甚至有些过重了。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付长宁摆摆手,“给你啦。”
抬步上了二楼。
待付长宁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小掌柜方抬起头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撩开衣袖,猩红舌尖慢条斯理舔着手掌断口处,那指头随着舌尖动作慢慢重新长出来。
她是轻视妖的,情绪都懒得藏。不,不是懒,是正大光明的轻视妖。但她的言、行却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这种差别令他起了兴趣。试探的机会来得很快,小掌柜顺势切掉自己的手指,她果然更疑惑了,整个人都困惑起来。
‘世道贱妖,可没人让你自贱。’
这句话真虚伪。但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其妙地有了说服力。
二楼。
一个穿橙色外衣的女子笑着迎上来,“姑娘要什么?”
付长宁钱没带够,只有随便转转的底气。打算走两步就离开。但这女子怎么回事儿,看着客气,跟前跟后、语气热络地伺候,实则步步挡在柜台前不让靠近。
“不逛逛怎么知道自己要什么。”经了小掌柜的事儿,付长宁心情低落,恰好来个人往木仓口上撞,付长宁拧着眉道,“锦绣楼开门迎客,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想让我买东西。东拦西拦。”
橙衣女子脸上闪过惊讶,随机打开天窗说亮话,语带歉意,“姑娘莫怪。非是我不招待姑娘,实在是二楼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我们不敢得罪。让您进去冲撞了那位大人物,我们担待不起。”
修真界修士也来锦绣楼,一般都会为了显示与众不同的身份而进行清场。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付长宁竖起的眉毛平缓下来,语气也敛了气性,“这样啊,那我改天再来吧。”
她得罪不起修士,橙衣女子更得罪不起。何必为了付长宁的一时之气让两人都没好下场。
嗯?就这么简单?
橙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面带感激,恭敬行礼送付长宁离开,“多谢姑娘体谅。”
二楼雅间的素竹帷幔让风悄悄吹起来了一角,露出一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修长颈项往下延伸,包裹在整齐的交颈长衫里。领口绣着繁复的赤金滚边祥云图案。
指节拈著书册一页轻轻翻开。
简单的动作,却自成一个世界。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付长宁转身之时,那一抹景色飞快地从眼前划过。
脚步一顿,回头细细看,瞧着像聂倾寒。
应该不是吧。
她去年生辰曾缠着聂倾寒陪她来锦绣楼,聂倾寒虽没拒绝,脑子里却都想着别的事情。他不喜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她也就息了心,自己去逛锦绣楼。也因此看到了精致的凤冠霞帔和龙凤烛。
等会儿,还真有可能是他。
他曾为方澄买下了‘执此一生’。
“姑娘?”橙衣女子等了片刻,以为付长宁不知道路,“姑娘请这边走。”
“咳,第一次来。劳烦你带路。”
付长宁跟在橙衣女子身后出去,拐了个弯儿就跑到锦绣楼侧墙,给自己画了一道敛息符,手脚并用爬上二楼躲在一个墙角里。
墙角逼仄,身子很别扭,索性视角不错。
雅间里正是聂倾寒,但不止他一个。
还有一个背对着她的女子。那身影化成灰付长宁都认识,方澄。
他不是不喜在锦绣楼,而是不喜在她身上浪费时间。锦绣楼不是聂倾寒的无关紧要,付长宁才是。
付长宁到今天才发现,她在聂倾寒心里的份量还他妈的比不上一座首饰楼。
方澄似察觉到这边有人,视线直直地冲过来,“谁在那里!”
付长宁急忙敛息,却是迟了一步,不可避免得打了个照面。
这一面,让她瞧见方澄发髻上插着的火晶花攒珠发簪。火晶打磨成薄如蝉翼的片,数片聚拢在一起攒成牡丹花型,中间点缀珍珠。
原来她视若珍宝三年不离身的火晶片是方澄发簪掉下来的一部分。
付长宁心头怒起,当即就想砸了火晶片。手摸到荷包里想起已经拿给小掌柜抵账。
跳下一楼转身离开。
“谁在那里?”聂倾寒从册子中抬起头。
“嗯...围观仙人风采的普通人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方澄觉得就应该不叫聂倾寒知道来人是付长宁,“倾寒,你一向对女子的东西没兴趣,此次倒是翻得那么起劲儿。”
“我似乎惹长宁生气了。她喜欢这些小东西,我挑一个给她,也许能让她欢喜。”聂倾寒头重新埋到册子里。
方澄笑颜僵住。她一叫聂倾寒就来了,她以为聂倾寒是来陪自己的。
强撑起笑,“倾寒,女子都喜欢可心的小物件。你觉得哪个好看?”
“你想要?随便挑。”聂倾寒把册子丢过去。这册子里的东西都很丑,不配长宁。要不他自己画一个花样子吧。
第8章
一月二十二日。
付长宁背了一个两人高的、塞得满当当的硕大布包。远远看去,像牙签上挂了个蜗牛。
原本准备了一个芥子空间,奈何手书载量太大,怎么都塞不进去。
付长宁提前一天动身,扛上布包对照着地图走,在一个废旧的码头停下来。
怎么没路了?莫非她走错了?
码头前面三三两两聚集着人,仔细端详,他们手中拿着的、腰间别着的是同样的地图。
宽下心来,是这儿没错。
“诶,你也是去镜堂吗?”一个人边“咔嚓”剥花生往嘴里丢一边跟付长宁搭话,抖了抖手里的地图,笑道,“我也要去镜堂。那群人看起来没你好相处。我跟你说,我看人可准了。来点儿不?”
来人面容俏丽、肤若凝脂,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岁数与付长宁在伯仲之间。双手掬起一把花生不由分说塞给付长宁。
真是热情的人。
热情到付长宁愣了神。这一愣神,就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间。
付长宁索性收着。找了个台阶坐下,放下布包腾出手剥花生,“好吃,还是咸香口的。”
“这就吃了?他们都怕我下毒,避得老远。”白戏衣坐到付长宁身边,肩膀挨上来。是话唠本唠,“你知道为什么地图到这里没路了?”
付长宁吐了花生壳,摇了摇头。
白戏衣自豪地仰起脸,只差把‘你快问我,我知道原因’九个字写脸上。
哦想让她问啊。
付长宁很配合,还贴心地换上一副敬仰的神色,“为什么呢?”
“镜堂在另外一个空间境。要去镜堂,得先登上引渡舟。只有引渡舟被允许驶入辅事的无人之境。地图终点指示之处,即是引渡舟的停靠点。”白戏衣兴致却慢慢回归平常。单手撑着下巴瞧付长宁,沉默一会儿道,“你倒是配合我。”
“你这人真难伺候。不是你一直给我使眼色让我配合吗?”付长宁捧了一手花生壳,“要不是吃人嘴软,你以为我愿意说傻兮兮的话。”
白戏衣第一眼见付长宁就想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人像牙签上挂了个蜗牛。乐得她直往付长宁手里塞花生。边塞边蹲下来准备捡。
没有人要莫名其妙的花生。照过往经验,要么洒一地,要么朝她脸上砸。
但付长宁就径直坐下来,“咔嚓”剥壳往嘴里送,还认真地说是“咸香口的”。
付长宁本意是拒绝的,发现错过了拒绝的绝佳机会,便收下来,坦荡地承了这份情。不叫人难堪。
但这并不意味着付长宁好说话。付长宁吃人嘴软,却还是跟她呛声。
付长宁是个温柔的人,就是有点儿太看重规矩。
白戏衣掩唇笑起来,眼里多了三分真诚,“你果然跟他们不一样。认识一下,散修白戏衣。”
“礼乐殿付长宁。”
“你跟止戈殿聂倾寒的道侣同名呀。我对你的喜欢又多了一分。”白戏衣说,“我讨厌方澄。爹总拿方澄来比我。呵,我可做不出跟大婚上跟别人道侣勾搭不清的事儿,让人家姑娘丢脸到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