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我不同意。寿礼是我的一片心意,当然得家主喜欢才好。”付长宁翻了个眼皮,“问你就是白问,还是我自己想吧。”
花兰青不置可否。
家主希望程一观回去,一家团圆。
付长宁吃糕点的动作一顿,她知道该送什么了。
程静灏寿辰那天,付长宁起了个大早,先跑到梅林把小断指拉了出来。
小片梅林被切得左平右断的,光秃秃丑极了。但足以窥见剑势之利落。小断指在修真方面的天赋令付长宁咂舌。
小断指也是十来岁,不知道和当年的程一观哪个更强。
“你来干什么?”小断指见是付长宁,后退两步,待剑气收敛后才与她说话。他身上的剑气会刺伤她。
“家主寿辰,收拾收拾陪我一起去。”
小断指对不感兴趣的事儿一直不上心,那副表情就是拒绝的意思。
“我不是问你意见,是通知你该走了。别摆出这幅苦瓜脸,家主寿辰人多,没准能给你相看上媳妇。”付长宁推着他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喂了几个馒头给他垫肚子。
媳妇儿?除了多一张嘴要吃,还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小断指大口咬了馒头,囫囵咽了下去。眸中有困惑之色。
“你还小,等你大一些,懂得个中滋味后,也许会欲罢不能。”贪婪之人什么都贪,欲也贪,情也贪。无情之人一旦动情,那就再也割舍不掉。
又去找花兰青,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见拿天色不早,索性开口道,“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我知道你不常与人打交道,但我这一去可能就是一天,你一个人在湖心小筑多无聊啊。”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花兰青正在看书。见她有话要说,便扣下书本,等她开口。
花兰青:“好。”
付长宁双眼一亮,“那走吧,时间快来不及了。”
程家是这一片最大的修真世家,程家家主过大寿,四周小宗门都派人来道贺。绿梅镇中与程家交好的人家也拎着贺礼登门。
大抵是最近吃得好、睡得好,付长宁的肚子又大了些。得她稍微朝前探头,才看得到脚尖。
天空中频繁有人御剑飞行,“嗖”“嗖”“嗖”射进程家大院子里。
人与人提着礼物朗声交谈,热闹寒暄。
人这么多,会冲撞到她肚子的。
付长宁回头瞟了一眼与她隔着几步花兰青。之前都会一手扶她腰,另一手虚拢着她的肚子,怎么这会儿人多了,他反而落在她后头。
没一会儿她就看出不对。
人人都绕开她与花兰青走。明明是有些拥挤的人群,但是她与花兰青方圆一米硬生生隔出了一条真空带。
前头有一个人只顾着和同伴嬉笑打闹,撞到了付长宁肩膀。转头,躬身行礼道歉,“抱歉,不小心冲撞到了......”
那人起身,视线跟着上移。看到付长宁,愣了一下,看到她身边的花兰青时脸上歉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晦气。
抬手,拍了拍胳膊上与付长宁相撞的地方。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付长宁原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她心中窝火。
“眼眶那两颗珠子是摆设吗?到处乱跑撞疼我了。诶呦,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好像是被撞坏了。我们花家三代单传,这一脉要断在这里了。 ”付长宁抱着肚子张口就胡扯,声音很大,“各位街坊邻居看看啊,就算是街口的泼皮也该知道让着孕妇,这修士撞了人还不承认。”
小断指:好假啊。
付长宁余光撞上花兰青惊讶的眼神,低语“配合我”。在他面前说不丢脸是骗人的。但,这张脸丢都丢了,那还顾及个什么劲儿。
花兰青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知道规矩守礼的付长宁也有这种市井做派。她越发鲜活了,有些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人愣了一下,紧张道,“你胡搅蛮缠什么!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你一下,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付长宁转头扑到花兰青怀里、拿他衣袖抹眼睛扯着嗓子干嚎,“呜呜呜,我求神拜观音求了好久,肚子里好不容易才揣上了这么一个孩子,眼看着被人一撞,‘啪叽’没了。”
花兰青僵硬地揽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夫君沉默地悲伤。
镇子里很多人受过付长宁的礼,而这些人中大部分还是生养过的大姐大娘。这会儿就面色不虞地看着修士。
“有身子的人本来就精贵,稍微磕磕碰碰就得出问题。这小修士太莽撞了。”
“撞了人还振振有词,这么蛮横,修的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那孩子可是一条命啊,小修士也不怕背上因果轮回。”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修士脸上胀红、面色难堪,气得脸都绿了。
“够了!蠢死了,你们看不出来她身边的是妖修吗,她怀了妖修的种。”修士扬起下巴,这女人装普通人,他非得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自甘下贱跟妖修胡来,“你们肉眼凡胎看不出来很正常。要不是我在,你们就被这女子花言巧语给骗过去了。日后记得擦干净眼珠子再开口,免得自找难堪。”
修士等着众人一边面带嫌恶地远离付长宁、一边懊恼于自己蠢笨被人所骗,然后随意谩骂那两个人。
然而,众人都沉默下来,用一种“这人缺德”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都知道花夫人的夫君是妖修,花夫人亲口说的。”
“这还修士呢,揪着人家痛处往死里踩,过分了。远不如一个普通人坦荡。”
“看衣服是清明宗的吧。呵,清明宗也就只有名字清明一些,从上到下都是发烂发臭。”
修士顿时沦为所有人指责的对象,被其它人戳着后背指指点点。而他百口莫辩。
“你们这群普通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给收买了。等程家来人把这女人赶出去,你们就知道宗门修士对她的态度。”
程家管家奉命来门口接付长宁。看到付长宁,忙跑过来。
“付姑娘,可让我好找。家主已经等候多时了,特地谴我来接姑娘。”管家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然后在前面引路,“付姑娘,辅事,请随我来。”
付长宁笑了一下,抬步跟上。
那修士如遭雷劈。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捂脸转身就跑了。
付长宁对程家家主道,“家主,贺您寿辰大喜。我连房子都是您送的,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可让我头疼了许久。没成想,真让我找到一份合适的贺礼。”
她来,程静灏就很开心了,还要什么贺礼。但是她这么一说,程静灏反而起了兴趣。
“什么贺礼?”
“我去过无边崖镜壁之上,与程一观有一面之缘。他形貌昳丽,谦寻守礼,一直期盼与大哥父母重聚、一家团圆。”
程静灏一怔,一时间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眼眶泛酸,抬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能听见儿子的近况。
过了一会儿,深吸两口气之后,才放下手。脸上笑容亮了三分,“多谢付姑娘,这是我今天收到最好的寿礼。”
周围人听不到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但都看到程家家主红着眼圈和付长宁说话,神色中满是感激。
付长宁、花兰青和程静灏寒暄一会儿而后落座,小断指跟他们坐在一起。
韩宁儿代表宗家前来,跟几人打了招呼后去了别处。碍于人多眼杂,付长宁不好当面问宗离的情况。
人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主位上的程静灏起身,拱手行礼,“程静灏今日寿辰,多谢诸位赏脸前来同庆。见外的话不多说,咱们......”
话还没说完,门外来了个人。
面容俊美,眉眼间泛着冷意,穿一身银白绘暗流的法袍。胸厚腿长,走路间脚下带风。腰间挂着一个西瓜大小的方正箱子。
左手拎着两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右手攥了把瓜子,边嗑瓜子边吐皮。
是程一叙。
程一叙视线掠过付长宁,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走到程静灏面前,吐完最后一口瓜子皮,躬身行礼,“爹,一包您喜欢的桃酥,祝爹福泽绵长、寿比南山。”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厅中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这一对父子身上。
第83章
空气停滞, 带了一股粘稠的感觉。
程静灏不言语,看不清表情。
程一叙抿了抿唇,手垂在身侧, 躬起的身子逐渐站直。
无论是表情、体格,还是对他,爹都是老样子。
大厅里众人视线在这一对形同陌路的父子二人身上游移。
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便拉着身边人衣袖小声询问。身边人说起别人是非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时间大厅里满是闲言碎语。
“这人谁啊?与家主有前仇旧恨吗?”小断指压低声音问付长宁。
“别胡说。那是乱禁楼楼主程一叙, 程家少家主。”付长宁道。
有人说, “听说乱禁楼楼主本来选的是少年天才程一观, 可程一观不慎身染妖气为祸人间,后来是程一叙大义灭亲把弟弟送去无边崖囚禁,自己坐上这位置。”
“呵, 大义灭亲, 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有人嗤笑道,“焉知不是程一叙小心眼嫉妒程一观,不顾兄弟情分把他送去囚禁。”
“原来我还疑惑, 今天见了程家家主我算是明白自己猜得是对的。程一观染上妖气说不定就是程一叙害得,要不怎么连自己亲爹都厌恶他, 多年来不愿与之相见。”
“诶呀,有道理!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众人突然打了个寒颤,唇上一凉, 被冰粘住嘴皮子说不出话。
程一叙挥手散去掌心的冰。
“呜呜。”小断指抠唇角的冰, 断指显然比较笨拙。冰沾上了皮肉, 一扯就是连皮带肉一起下来。
付长宁施了个点火符绕着他嘴巴烤, “叫你多嘴。要不是今天家主寿辰不宜见血, 程一叙把你嘴巴撕烂都是轻的。”
一抬头, 便见程一叙的视线压在头顶。他拧着眉头, 眸中晦涩。
他怎么又看过来了?
她没哪里惹到他吧?
花兰青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两人,朝程一叙颔首见礼。
程一叙先一步移开视线。
双掌交叠横在头前,对程静灏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礼已送到,自己多留也不过是碍爹的眼、让他不痛快。
转身抬步离开时,程静灏慢条斯理道,“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
程一叙愣怔一瞬,下巴倏地微抬,转过身去,“......爹。”
八分意外,一分惊,一分喜。
程静灏避开程一叙的视线。
饭桌是提前安排好位置的。宗离、韩宁儿每年都会替程静灏过寿,程静灏早把两人当自己儿女。今日又多了付长宁、花兰青,甚至连小断指都有一个席位。唯独没给程一叙留位子。
付长宁有身孕,先到宴会厅。
程一叙打眼一扫就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个“意外”,看饭桌上低迷的气氛,他还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意外”。
程静灏先动筷子,“都是自己人,别拘谨,起筷吧。”
小断指好吃,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塞,“吸溜”声震天响。
“小孩子心性,家主别介意。”付长宁有些不好意思,桌下脚去踩小断指的脚,“饭管够,你慢点儿吃。”
“无妨,等你养了孩子就会知道,男孩子都是这么吃的。我瞧着他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程静灏搁下筷子,语气意有所指、逐渐低沉,“往年过寿,宗离总会提前一天到。今日缺他,叫我心中不快。”
韩宁儿看着程静灏,瞥向程一叙后飞快地垂下头,手指紧张无措地揉捏着袖子。
付长宁放下筷子。花兰青从头到尾就没有碰过筷子。
程一叙说:“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爹求你一件事,放了梅映雪。无论梅映雪是妖是人,她都是宗离心中所爱。你杀了她,往后面对宗离如何自处。”程静灏语气痛惜,不愿再见兄弟阋墙。
“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妖修,配不上宗离的爱。宗离会有更好的。”程一叙夹了一口菜。他辟谷多年,这是唯一一次吃饭(嗑瓜子不算)。
往日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到了嘴里却觉得腻味、堵心,没了记忆里的味道。
拿了帕子吐掉口中的肉。
“配不配轮不到你说,把人给我放了。”
“乱禁楼对妖修从不容情,爹这是在为难我。”程一叙认为这饭再吃下去也没意思,手撑桌面起身离开,“爹,乱禁楼还等着万妖打包封印,我先走了。”
走了五步,程静灏嘲讽出声,“呵,好大的楼主架子。一观染了妖气后一直等你救他,你却为了楼主位置亲手将一直信任你、对你毫不设防的一观送往无边崖。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善妒虚伪又利欲熏心的儿子。”
程一叙顿了一下,虚拢的五指在身前收紧、而后渐渐放开,低声道,“爹说是,那就是吧。”
程静灏火气一下子涌到头顶,抓起油纸包“嗖”地一声砸了出去,“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视线!”
油纸包砸到程一叙的后脑勺,纸包破裂、桃酥碎成块从衣领进去积了很多。
程一叙脚步微停,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