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兰青晒的白霜茶,还不错吧。”付长宁说。
“茶很不错,人就说不准了。”杨斌说,“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活着?”
“我不好奇。但你都这么说了,我可以勉为其难好奇一下。”
“恩公救了我。”杨斌说,“他像上一次一样,在午夜时分手持一杆红灯笼,慢悠悠走进村子。在一堆死人中找到我。”
手持一杆灯笼?
付长宁问道:“上一次?”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路过村子,讨一碗水喝。为了感谢村民,拖来一座红线织女雕像送给村民。”杨斌说,“对,就是村口那个有问题的织女像。”
这不对呀,那座雕像不是自打他有记忆就立在那里了么?
“我遇见程一叙了。程一叙说,珊姐曾跟他提到过织女像的来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什么?!程一叙还活着?!
“你的恩人,先害你,再救你。是因为恩仇交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来大半夜找我谈心吗?”付长宁有点儿为难,“我不怎么会处理这种事情。”
“救我?不是。他只是心血来潮来看看,那个村子成了什么样子。他是观察者,而我,是被观察的那个可怜虫。”
林斌放下茶碗,“手持灯笼的人相貌几十年没有一点儿变化,他一定活了很久,以前也应该也有关于他的事迹。听说付长宁出自礼乐殿,是付岐之的后人。我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他。”
“没问题。”
付长宁欲言又止。
林斌心中了然,“一个月前的风雨亭,我在那里见到程一叙。程一叙自杀时,他欠村子的就还清了。如今我二人是完全的陌生人,你不用因他而觉得愧对于我。”
“嗯,多谢你。”
远处是安安咿咿呀呀的奶音,花兰青抱着她缓步而来。
林斌放下茶碗,有些不舍,“有人来寻你,我先走了。”
“不多喝几杯?”
“不了。那位身上的酸味会冲淡我喜欢的茶香,我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酸味?
说话间,花兰青抱着女儿过来。
女儿伸出一双短胳膊。
付长宁接过女儿,“你怎么来了?”
“安安闹着要你,我带她来看看。”
花兰青像一张遗世古画,虽然见得了摸得着,但近了就会觉得假、乏味、无趣,离远一些,它对懂画之人又有着难以抵抗的莫名吸引力。
入了夜,清冷疏离淡了几分,多了一丝魅气。
“是她要我,还是你要我?”付长宁顺口开了个玩笑。却觉得面对花兰青这张脸说暧昧的话是侮辱,便想打哈哈过去算了。
“现在的话,我比她想。”
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你说什么?”
花兰青上前两步,从安安手里取下她的长发,慢条斯理地缠在指尖。
丝缕乌黑发丝缠着白玉手指,越来越紧。犹如情咒缚心,心头肉被裹得密不透风。
付长宁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
几根触手包成笼子裹住安安,直直地送到房间里梅映雪手上。
“我要你。”
话出口的时候,花兰青也分了一下神。他察觉到,一根情丝有脱离掌控的趋势。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势,这会让他很被动。
而这次,他试着放任不管。
二人的前路,令人期待。
第138章
杨斌朝后瞧了一眼, “这个距离,应该甩开了吧。那种软踏踏黏糊糊的触手真令人受不了,一想到就头皮发麻。”
喉头腥气翻涌, 呕出一口血,打湿了地面枯叶残条。
箭师掌劲儿造成的创伤比想象中更重。
“可惜了那几口茶。”杨斌舔了舔唇角回味。
手撑开身侧树木,身形微晃缓步前行,“人比人气死人, 花兰青这种人都找得到媳妇。不对, 连花兰青都能找到媳妇, 我还焦虑个什么劲儿。眼瞎的姑娘,世上多的是。”
付长宁皱着眉头醒来,眼皮子像用浆糊黏在一起, 张不透彻。
不远处如玉指节拨动着二十四弦, 大道琴动清音一层叠过一层荡满整间书房。
弹琴的人造诣极高,能听一曲便是如听仙乐。安安在旁边摇篮里自己啃手指玩儿。
如果不是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话,她甚至会搬个小板凳凑过去。
“你有病啊?一大清早就骚扰人。”
花兰青坐在长案前, 闻言按住琴弦,起身, 双手叠在身后,弯腰去瞧她,“这次醒了?”
什么叫这次?
付长宁不情不愿地掀开眼皮, 眼前突如其来放大的脸把困意退得一干二净。
每次她骂人, 他都以为她醒了。第二句话刚到嘴边, 结果她翻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
他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继续抚琴。
付长宁指了指眼角下的乌青圈, “一宿, 从天暗到天明, 你把我折腾成这样。我现在就想好好补个觉, 有问题吗?”
花兰青自知理亏,“没。你继续睡。”
付长宁揪着被子盖过头顶。
没一会儿,琴音又响起来。
“你什么意思。”付长宁翻身而起。
“孩子越小学东西越快。我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安安不可以不会。”
恶鬼啊!
“她那么小,连爹娘都不会叫,晚一点儿学不迟。做你女儿真惨。”
她自称“娘”的时候,花兰青心情很好。“好,娘说了算。”
付长宁安心合上眸子。世界终于清净了。
耳畔又响琴音。
付长宁瞪向花兰青,“你!”
“琴音舒缓柔和,有助入眠。我学琴百年,也是第一次弹这一类的曲子。”花兰青说,“离比试没多少时间了,你快睡。”
“我睡什么睡,这动静我怎么可能睡得着。你存心的吧。”
“想让你入睡是真的,但非要说的话,也确实存了一份心。”花兰青眸子轻抬,微笑道,“想听你说话,长篇大论,絮絮叨叨,说什么都可以。书屋一直以来,都太过安静。”
是情话吧,这就是情话!
情话居然能从花兰青嘴里说出来。
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出一些难为情?或者羞涩之类的表情应应景?
花兰青直勾勾地瞅着她。
要命了,好像真的有一点儿羞涩。
付长宁掀开被子下床,不让他瞧见自己闪躲的眼神。
“不睡了?”花兰青愣了一下。
“不了。关于程一叙的事情,我得跟程爹和程一观说一下。”
花兰青收起琴,“我以为你已经说了。”
付长宁有几分懊恼,“昨天美色当前,我把它抛到脑后了。刚想起来。”
花兰青愣怔,双眸闪了一下,然后微低,被她逗笑了。
罗浮山。
程一观很激动,程爹尽力克制自己的激动。
程一观差点儿从轮椅上跳起来,“你说真的?!”
程爹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安静!眼下,比试最重要。这一场是谁对谁?”
“我。”韩飞拿着签走出来,眯了眯眼睛瞧远处,“呵,不是冤家不聚头。”
对方,陈兼云。
“陈兼云。”陈兼云自报家门,再三确认后道,“我没见过你,你对我哪儿来这么大敌意?”
“半个月前的一线桥,你伤了一个掌有断指的男孩子。”
“哦哦,家长找来了。家长是妖修,孩子不怎么样是有原因的。”那这仇是寻对了,陈兼云说,“你家的孩子不安分,我替你管教管教。下手是重了一些,你要在我身上找回来吗?”
“错了就要罚,挨打要站正。他有错,怎么做都随你,我别无二话。”韩飞眼皮微张,一只眸子璀璨无匹,“我有意见的是,湖心小筑韩飞,轮不到你来代替。你要为你的冒犯付出代价。”
说来说去不还是给小断指出头的。
“代价我早已备妥,能取走多少,端看你的本事。”陈兼云掌心虚握,幻化成长木仓,“湖心小筑杀弼主,我与他共事一场,今天我好心,送你下去给他作陪。”
两人交手。陈兼云掌劲儿磅礴,苍云诀运转全身,长木仓刺得绵密无缝,所到之处山崩地裂。一旦被击中,便是死劫。韩飞一只眼睛勘破所有招式,残影无数如鬼魅缠身,摆脱不得。一旦被抓住,就是永坠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罗浮山众人几乎看直了眼睛。
偌大的山体,响起的只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灰一紫两道身影碰撞,掀起气流嘶嘶回旋散开。
韩飞说:“抓住你了。”
陈兼云惊觉左手腕被扣,手臂的另一端,是韩飞俊秀的脸,那只璀璨眼睛中的狠意都懒得掩饰。
一声闷响,折断。
又一只手攀上肘部,折断。
陈兼云背后冷汗直冒,想摆脱韩飞,却发现对方如蛆附骨。
“这里,你动了他。”咔嚓。
“这里,你动了他。”咔嚓
“这里......”咔嚓。
韩飞每一句话的后面,都跟着一个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全场寂静。若说之前是惊讶的抽气,现在便是大气儿都不敢出。好似只要一出声,断得就是自己的骨头。
陈兼云已经软成烂泥流在地上,韩飞却越做越乐在其中,越做越沉迷。
付长宁发现不对,出声制止:“陈兼云丧失战斗力,韩飞赢了!韩飞你赢了!”
她的声音令韩飞从快乐中□□,停下动作。
韩飞居高临下俯视陈兼云。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可陈兼云觉得见鬼了,他仿佛看见一对巨大蝇翅在韩飞身后绽开,如王亲临。
韩飞:“韩飞想取更多代价,可宗主发话了,韩飞只有听从的份儿。日后,想要替人做主,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付出多少代价。”
箭师很强,无与伦比的强。韩飞也强,可今日一役后,提到韩飞,众人脑子里却都是另外一个字——狠。
韩飞敛去一身戾气,理了理衣领,“怎么都看着我?别看我,我怕生,会难为情啦。”
手无措地抓了抓衣襟。
程一观啧叹道,“看你平日说话轻声细语,娘子长娘子短的,没想到还有这么阴狠的一面。陈兼云犯到你手上,真是不智。”
阴狠,不是什么好词。
韩飞迟疑地望向付长宁。
“宗主,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我可以改,可以不再这么做,你别生气。”
面对他这副模样,谁要生气?谁生得起气来?在场众人谁舍得生气?
付长宁:“?为什么不对?对着呢。你可是胜者,我们的榜样,湖心小筑的骄傲。”
韩飞笑了,并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口。
连比三场都胜,付长宁回去的路上脚步都是飘的。挽着冯汝晴蹦蹦跳跳走在最前端。
花兰青和韩飞落在后面。
“妖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妖性常会加催情绪。你吓到长宁了。”花兰青说。
韩飞沉默了一会儿,“小晴也吓了一跳。”
“你在自责?”
“对啊。但这不能代表你有资格责备我,我也不会站着任你骂。”
“你误会了。骂你除了浪费我的时间以外,毫无意义。”花兰青说,“我只是替你感到无能。罢了,克制不住妖性的人,我若是对你还心存指望,那就是我的无能。”
“你!”饶是韩飞这么好的脾气,也被怼得没话说,“是是是,我克制不好妖性,那你呢?你不也是个妖,还是个更加凶残的妖。”
花兰青闲庭信步,双目放空,看着远处的付长宁,“目前为止,妖性,我还不放在眼里。”
第139章
冯汝晴有些忧心。
她对上的, 要么是聂倾寒,要么是那个从头包到脚的。聂倾寒不好惹,那个从头包到脚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晴姐想打就打, 不想打我们就弃权。取胜从来就不是我们的目的,更何况我们连赢好几场。”付长宁无所谓道。
“大家那么风光,只有我一个人弃权,太丢人了。”
“有什么关系。你刚恢复修为, 境界未稳, 输了也没什么。”
“输与败是两回事。”冯汝晴神色坚定, “就算是输,我也得堂堂正正地输在罗浮山。而不是口头认败。”
付长宁一脸崇敬地看着冯汝晴,“说得好哇, 我会一直支持你。”
罗浮山。
冯汝晴对聂倾寒。
付长宁得知结果, “挺好的。”
花兰青说,“我倒是没看出来好在哪儿。”
他又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
付长宁不想搭理他。
“周围又没有其它人,我们谈论他两句也不算是嚼舌根。你这番表现, 难免让人觉得心虚。”
语调不疾不徐,态度却罕见得坚持。
不说两句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聂倾寒个性孤傲疏风朗月, 不屑用下作手段。晴姐的对手是他,我很放心。”
“呵哦,你放心的是个性孤傲疏风朗月, 还是聂倾寒?”
“有区别吗?”有区别吗!没有!他胡搅蛮缠个什么劲儿。
花兰青眸子微斜, 一双瞳孔清澈纯粹, 什么东西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慢条斯理道, “没吗?”
“你......是不是怪我早上打断你弹琴, 才蓄意报复。”付长宁迟疑, 一脸恍然大悟, 觉得自己懂了,叹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小气。人啊,要心胸要宽敞,才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