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凝有些怨念地看着他身上繁复层叠的云肩,直接垂到腰身, 就是隔着这玩意儿, 所以她都认不出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小师妹居然是男的。
封璃说:“所以按诸位姐妹之见,这封魔骨要怎么解决,合力一起劈了?”
“姐妹”这两个字让殷凝差点当场笑喷, 在座的只有秋拒霜担得起他这一声姐妹。她低下头竭力忍笑,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
秦浮茵关切地低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事, 没事。”殷凝摆了摆手。
封璃这句话让其他三位宫司沉默了一瞬, 然后秋拒霜开口打破寂静:“现在灵界的这段封魔骨不过是冰山一角, 必须斩草除根。”
殷凝面上的笑意敛去, 不由得集中注意力去听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沈霄玉和浮川樱在来之前都已经几本了解情况, 自然知道秋拒霜所说的斩草除根是针对雨齐。
“我倒是很疑惑, ”沈霄玉质问,“秋宫司当初既然将未成型的封魔骨打入那妖胎体内,为何不干脆将妖胎杀死,这样与他共生的封魔骨也会随之彻底消失。”
封魔骨未成型之前会寄生在一切生命上汲取养分,吸干了就换下一个,永不停息,而且它还没有形体,如烟如尘,要发现和击杀十分困难。所以用妖胎可以锁定,但妖胎异常强悍,反将它吞噬。
秋拒霜沉默片刻,道:“我的疏忽。现在要杀他几乎不可能。”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沈霄玉提议道,“我三日后就要下凡渡劫,既然秋宫司已经将他困在婆娑花中,不妨也将他一道投入轮回,以凡身历经世间八苦,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动手斩杀。”
浮川樱随口一问:“冰瑶仙子不是已经渡过一次劫?舍弃上神之身,化为蓬莱宗的小师妹。”
“是,但是那次失败了。”沈霄玉淡声道,失败是因为他动了情,一想到此事,他眼中漫过流水般的细碎浮光。
秋拒霜说:“这个方法可行。”
“不错啊,这次我们居然没吵起来,也没半途互相拿武器指着对方。”浮川樱道,“那接下来就是找一些人带着记忆下凡,趁机杀人就行了。”
秋拒霜垂下眼睫,道:“一人就足矣。”
封璃追问:“谁?”
浮川樱和沈霄玉显然也起了兴趣。
“我有权不公开。你们也可以各自派人下凡,随意。”秋拒霜没有透露的意思,他的指节搭在桌上轻敲,三枚戒指泛着凛凛威光。他有三枚宫司掌印,当然有权保密。
浮川樱已经收起水镜,沈霄玉也起身道:“我们时间不多,入夜前到仙界落尘境找我。”
封璃还有一大堆维修善后和安抚民心的相关工作,也起身告辞。
然后秋拒霜摆手让秦浮茵和盛濯枝退下,只留下殷凝,他看着她说:“不用问,我选的人就是你。”
殷凝说:“我可能下不了手。”剧情线崩坏对她来说只是一堆数据,但他可是鲜活的生命,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活生生的少年。
“等你看清他到底是何种本性,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秋拒霜走下玉阶,坐在她对面,声音缓慢又低柔,“他会从一个稚子慢慢长大,一开始他没有情根,你要让他爱上你,再决绝地抛弃他,在他痛苦绝望时将断魂钉刺进他的心脏。”
秋拒霜将手中一枚赤银长钉变作一根发簪,轻轻簪在她耳鬓,轻声道:“只有你能让他动情,只有你能杀了他。别怕,我会抽出一缕残识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不是怕,你不觉得,”殷凝的声音轻飘飘的,“这样太过残忍了吗?”
“我有立场说不残忍,因为是我要你这么做。”秋拒霜用柔软指腹轻抚她的耳鬓,她仍然有些病态,肤色苍白,情绪波动时一双杏眼就会不自觉带上水汽,雾蒙蒙的。
这般温软而脆弱的情态,他有时也会暗想将她彻底私有,心中的欲.望像一条阴暗的毒蛇,有时也会打破自制的囚笼,吐着鲜红蛇信,要将她吞下去,剥开外壳品尝每一寸内里。
他的本体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完全有可能做出伤害她的事情,相比起来,他当然不在乎天下苍生。只是她希望她的宫司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会尽力做好。
秋拒霜见她眸中迟疑,有些狡黠地说:“想想六界苍生,封魔骨必除。”
——他爱她胜过苍生,如同她爱苍生胜过爱他。他深知。
殷凝皱眉,“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有,”秋拒霜轻声道,“你愿意宽恕他吗?你愿意带他回家吗?”
——爱上我,宽恕我,带我回家。
他愿意为了她亲手抹杀自己阴暗暴戾的一部分,但同时也难免怀着期望,希望她能接受全部的自己。
殷凝沉默片刻,才说:“我不知道。”
秋拒霜并不意外,伸手轻抚她发心,道:“走吧,去仙界落尘境。”
日暮时的九重天无疑是美的,瑶台仙池尽染胭脂色,仙鹤化云在夕霞中沉睡。落尘境是众仙下凡历劫之地,位于仙界边缘,所以四周只见茫茫云天。
沈霄玉对秋拒霜颔首致意,才道:“我方才去找司命星官请过预示语,‘王权更迭玉衡星,帝台血嫁山河新’,看来会遇上改朝换代新帝登基。”
“血嫁…”秋拒霜沉吟,“看来是要在婚礼上动手。”
“更详尽的一切,只能先下凡再看看了。”沈霄玉道,“我命时已到,先行一步,两位自便。”
秋拒霜垂下眉眼,拿出一个长命锁系上殷凝颈间,轻声道:“这是姻缘锁,戴上它后,在人间你只要不动心,魅妖血就无法影响你。”
好东西啊。
他将手中婆娑花丢下落尘境,又对殷凝说:“你并非历劫,也不会被凡间的一切拘束,所以我会给你选一个最合适的身份,你借助断魂钉可随时与我联系。”
殷凝觉得他的意思多少有点:你在凡间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就告诉我,我帮你做掉他们。
秋拒霜莫名很多话,他又揉着她的狐耳说:“不用多想,尽力就好,不尽力也没关系。”
其实该交待的都交待得差不多了,殷凝就说:“那我跳下去了?”
秋拒霜收了手,说:“好。”
殷凝看着湖水般平静的落尘境,纵身一跃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跳了下去。不疼,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轻得像坠入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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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的时候,殷凝觉得有些冷,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变得清晰,天空是漂亮的蓝色,她躺在积雪上,被裹在柔软绸缎中。
这些绸缎看上去很眼熟…是她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变得很小的手掌,意识到自己缩水了,轻轻“啊”了一声,声音奶声奶气的。
殷凝在雪地上卷了卷,好将那些衣裳都裹上来,这样暖和一点。
不远处是朱漆高门,周围是黑瓦白墙,看起来她是在门前的庭院里。
两扇朱门被推开,殷凝只能看到她们红底描银的下裳。
“又有一个孩子?”她们看到她并不惊讶,“上个月已经有七个了。”
“耳朵!”另一个女孩尖叫,“你们看她的耳朵!”
殷凝下意识伸手一摸,好吧,她的狐狸耳朵还在呢,吓到别人了。
“安静。”她们身后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是,天权大人。”女孩们乖乖靠边站好,给那名被称做天权的少女让路。
殷凝还是只能看到下裳,也是红底,但是花纹是金色的,袖角绘着枫叶和金鱼。
少女蹲下来,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软绵绵的。
殷凝也得以看清她的脸,和秋拒霜一模一样,应该是秋拒霜之前说的一缕残识所化。不过,天权是什么东西…
殷凝往旁边挪,躲过对方戳她脸的手指,但那人不饶她,继续戳,殷凝有些炸毛,伸手去抓他的手指,小小软软的五指连对方一指都拢不住。
他轻笑一声,连带着衣裳将她抱起,然后冷着脸对那群白衣红裳的女孩说:“今日之事不可声张出去。”
女孩们都低下头:“是,天权大人。”
殷凝缩在他怀里取暖,伸手摸到一根银簪,因为她身型缩水,发髻也散开了,发簪就掉了下来。
她一碰到发簪,秋拒霜的声音就传到她识海里:“如何了?”
殷凝也传音回去:“我变得好小,不过遇到了你的残识,叫什么天权?”
“我查一下,”秋拒霜顿了片刻,道,“现在是雍和十年,你在雍朝的观星台,观星测命之地,观星令按北斗七星命名,他是天权令,下一代观星令就是玉衡令。”
玉衡…王权更迭玉衡星,未来雍朝的改朝换代与玉衡令有关。
而这边,天权令抱着她进了内室,窗户紧闭,炭火燃得噼啪作响,还点了清幽松香,一进去就暖和了起来。
殷凝被放上铺了绒毯的软榻,天权令捏捏她垂下来的耳尖,问道:“是扑雪的时候把自己撞晕了?蠢狐狸。”
…嘴臭如秋拒霜。
“没有。”殷凝伸手想拍开他的手,但拍不动,就像小猫挠痒痒一样。
“会说话啊,那你的亲人去哪了?”天权令看着她,“哦”了一声,“一提起亲人小耳朵就耷拉下去,好可怜。”
殷凝觉得这恶毒女配真的很欠抽。不过看起来,天权令没有继承秋拒霜的记忆。
“以后跟着我吧,不过出门的时候耳朵和尾巴可要藏好,不然我会很麻烦的。”天权令摸了摸她的发心,“我先让侍女给你换身衣裳,不然你身上的雪融了要着凉。”
然后殷凝就被一个侍女抱到隔间换衣服,她对殷凝很好奇:“方才桃雨姐姐说,你是传说中的仙灵,你会变法术吗?”
民间传说,万物有灵,草木精怪可以修炼化形,作恶的就是妖魔,报恩的就是仙灵。
殷凝穿上了一件青花小袄裙,一边晃着脚一边摇头,脆生生应道:“不会。”
“看来只有天权大人会,不过她看上去很喜欢你。”侍女拍了拍手,“我还是第一回 看到她笑呢。不过虽然她看上去凶巴巴的,对我们都很好。观星台周围都是山镇,这里的侍女本来都是被抛弃的女婴。”
“她是好人。”殷凝点点头。
这时又一个侍女推开竹门进来,拿出一双银铃脚环在殷凝面前晃了晃,蹲下来问她:“小十喜欢吗?”
“桃雨姐姐从山下回来啦,”还在给殷凝梳发的侍女欢快喊道,“我托你给我买的胭脂呢?要叫她小十吗?”
“今天是十月伊始呀,”桃雨笑着给殷凝戴上脚环,“天权大人也说十是个好数字,前面都是单数,十是双数的开始。”
“谢谢姐姐。”殷凝晃着脚丫,银铃叮叮当当。
其他侍女也好奇地敲门进来看她,这个送她糕点那个给她竹蜻蜓,一群女孩子围着她叽叽喳喳,欢快又热闹。
她握着银簪,听那边的秋拒霜说:“雍朝是个屹立千年的大国,到现在已经逐渐腐败倾颓,边境战火四起,气数将尽。”
她说:“观星台倒是个好地方,乱世中一群女孩互相扶持。”
“……”秋拒霜沉默了一瞬,“嗯。”
下午殷凝跟着得空的侍女在庭院中堆雪人,她为了给雪人捏两只狐狸耳朵,站得太高不小心摔了下来,顺着坡滚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一只雪球,直到撞上人才停下来。
殷凝简直是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然后她就被人托着腋下提了起来,天权令好笑道:“怎么这样傻,是不是我拿一碟糕点支个木盆捉麻雀,你也要跳进去?”
殷凝摸着头顶撞出的包,抗议道:“我才不会!”她甩了甩脑袋抖掉沾上的雪,天权令嫌弃地把她拿远,最后还是抱进怀里将她自己抖不落的碎雪摘掉了。
冬日里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晚膳后殷凝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姜汤,洗澡后就被叫去睡觉了。
天权令在给她擦头发,擦完给她脑门上自己磕出来的包上了个药,然后说:“你可以去和桃雨一起睡。”
因为秋拒霜的关系,殷凝还是更想和他一起睡,毕竟她可是连恶毒女配的胸都砸过。
所以她扒拉住天权令的袖角,仰起头,双眼亮晶晶的,“我要和你一块睡。”
“哦?”天权令挑了一下眉梢,“可以,但是我们要隔一扇屏风。”
殷凝不是很懂:“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他搬来一扇青蓝为主调的山河屏风,横在两张床铺之间。
他将一张灵符贴在屏风上,这样烛火的光亮就不会透到屏风另一边。
但是殷凝没有就这样睡下,只是趴在他身边,看着他阅读一封信。
她有些无聊,就捏起指尖做了一个手势,烛光照下,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就像一只小狐狸。
天权令将手里的信件搁到一边,问她:“要我哄你睡觉吗?”
“嗯嗯。”殷凝双手捧脸,星星眼满是期待,扬起的耳朵一抖一抖的。
天权令就去拿了话本翻了起来,殷凝蹭过去枕在他腿上,听他缓声讲叙。这话本是讲一个狐妖和一名少年侠士相爱,他们一起从春樱初绽走到冬雪漫天,侠士渐渐老去,最后他枕在狐妖腿上,约定下一世再见,他会一直一直等她。
殷凝问:“那下一世他们会在一起吗?”
天权令笑了一下,“狐妖说,‘其实这是我第一百次遇见你了,我书架后面的暗格里,收藏了一百把你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