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船头,长身玉立,灼灼清俊。
明朝跑到泊口,步子停都没停地往前一跳,褚无咎张开手臂,正好把她接到怀里。
“接到啦!”明朝腻在他怀里,抱着他脖子甜甜说:“谢谢!”
褚无咎稳稳抱着她,任她小猫似的蹭他脸颊,直到她从他怀里跳下来,他才收回手,从身后拿出一支秋梨膏糖。
明朝笑弯了眼睛,开心地接过来,大大咬了两口,侧过另一边没咬过给他:“你也吃。”
褚无咎不好甜食,不过还是低头咬了一口,他不是在明朝特意完好留给她那边咬的,是在她咬的牙印上咬的。
明朝愣了一下,脸蛋红起来,她看着两个人交叠的牙印,突然觉得这个糖真的好甜好甜,忍不住笑起来,像条小尾巴蹭到他身边。
两个人一起坐在船头,明朝把鞋袜脱掉,把脚泡进凉凉的湖水里,脑袋靠在褚无咎的肩头,边举着糖吃。
高高的云梦台上忽然爆开一道烟火,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烟火,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湖面从尽头突然飘过来无数盏花灯,四周顿时爆出热烈的欢呼声,游人们争先恐后围在岸边捞取花灯,周围的大船小船也都争先簇迎上去,争抢好兆头。
姑臧建城节,哪一家捞的花灯越多,哪一家来年就会和乐安康、心想事成。
姑臧刚经历一场大劫,所有人以更强烈的热情迎接这场盛大节日,都想让来年好运风顺,再无磨难。
明朝高兴:“花灯来了!我们也来捞!”
褚无咎从身后拿出个小抄网给她,明朝把秋梨膏糖给他拿着,挽起袖子兴冲冲开始捞花灯。
她捞出一盏,就念上面的吉祥话,左捞捞右捞捞,把小船周围一小圈都捞干净了。
褚无咎说:“往前面开,那边有很多。”
明朝却摇头,欢快说:“已经够啦!其他的花灯留给别人捞吧,大家一起分享好运气。”
捞完花灯,该放自己的花灯了,明朝从乾坤袋里取出自己早折好的花灯,足足三四十盏,摞在一起像个卖花灯的,然后趴在船头,在每一盏上写名字。
建城节放花灯,会写上重要的亲朋好友的名字,放在湖水中,祈愿健康平顺。
褚无咎看着,她一一写完爹娘、母娘嬷嬷这些逝者的名字,然后写活人,
师尊,寒师兄,苍掌门,伏昆伯伯,霍师兄,蔚师姐……褚无咎。
“给!”她写完,把笔和好几盏空白的花灯给他:“你也写,我们一起放。”
“你写你娘亲。”她鲜活地说:“还有我!要给我写好看一点!”
“……”
褚无咎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接过来,慢慢写上。
他给她的名字写的很好看,写完,还在旁边画了一支秋梨膏糖。
明朝超级喜欢,投桃报李,给他的名字旁边也画了朵小爱心。
他们把花灯慢慢放进湖水里,看着花灯慢慢飘远。
明朝捧着脸蛋,脑袋枕在他肩头,满足看着这一幕。
褚无咎也望着那徐徐飘远的花灯,肩膀小小软软的重量莫名带来充实的安定感。
褚无咎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头发,突然说:“你喜欢我吗。”
明朝愣了一下,用力点头:“当然喜欢。”
褚无咎知道,她的喜欢是多么真挚。
她是唯一一个会为了给他和他的母亲出口气,幼稚地对褚氏族长不冷不热甩脸色的人。
但她也还喜欢很多人,她仰望敬爱着衡玄衍,也关切着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寒师兄”
她是一个能写出三四十盏花灯的小姑娘。
褚无咎慢慢摸着她头发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骗了你,你还会不会这样热诚真挚地喜欢我。
“什么?”烟花声太大,遮住他低哑的声音,明朝疑惑地问:“有一天什么?”
褚无咎并不想问出了。
他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是个太多疑的人,并不愿意再去挑战任何风险。
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喜欢他、对他情深又热诚,就保持在如此。
其他的真相,就让随着时光渐渐彻底掩埋,不会再见天日。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随意换起另一个话题,轻轻笑了下:“你会不会忘记我。”
明朝愣了愣,重重地摇头。
她想起她的爹娘,爹自刎了,娘不想他一个人,陪他一起走。
那是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烙印在她心底的关于生死与共、真挚炽热的感情。
她深深地向往那种感情,也同样愿意成为一个为所爱之人倾尽全力的人。
“我不会的。”她认真说:“只要你还是一个值得我喜欢的人、只要我还喜欢你,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
修士的生命那么长,可明朝只会喜欢一个人。
如果他死了,她会替他报仇,她还有师尊、还有很多昆仑的亲人朋友,她不想让大家都伤心,所以她大概不会自杀,她会守着他的墓碑一辈子。
但大概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因为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他,她一定会挡在他前面;
因为如果有一天,他快死了,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救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二
——
第44章
褚无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明朝的脸。
他看起来并不太相信,也并不太在意。
明朝不解看着他。
“人心易变。”他淡淡说:“人死如灯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不必你记得我,我只要活着时,应有尽有。”
他不管死后什么洪水滔天,他只要活得天长地久,要让她爱他入骨、非他不可,除了他,她身边和心里不能有第二个男人的存在。
“呃……”明朝呆呆的,觉得他这个话有点奇怪。
褚无咎摸摸她的脸,不等她想明白,就垂着眼,低下头去吻她。
明朝感觉嘴唇被清冷柔软的唇瓣含住,他的嘴唇像某种柔软蠕动的植物,张开濡.湿带毒的苞,慢而强硬地把她包裹含吞进去,无知无觉沉陷进一片温热里。
明朝脑子晕乎乎,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乖巧回应他的亲吻。
月色笼罩在身上,两个人像海水中相互吸引的潮涡,渐渐贴得更近,明朝朦朦胧胧感觉他身上越来越烫,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炙热又强健的气息几乎透过他衣服布料漫出来,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以至于当褚无咎的手不受控制地放在她腰间的时候,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褚无咎低低地喘气,他知道自己应该松开手,适可而止不该吓到她,可这一刻他的身体本.能完全背离神志,以至于他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手猛地掐紧,像咬住猎物后喉颈的凶狼,不容许她后退半步。
平日清冷孤淡的人皮几乎被撕裂,他骨子里的残酷与凶裂嘶吼着全被欲.望激发了出来。
明朝隐约感知到了什么,她忽然有点说不出的害怕,她被强硬掠夺着呼吸,恍惚看见他隐隐泛出血丝的眼瞳,他微微半阖着眼,眼尾泛出红,有一点慵懒,又分明有种近乎沉迷的糜.烂
——像一只妖。
不知为什么,明朝脑子里突然闪出这个念头。
她鼻息急促,终于忍不住发出小兽似的呜咽,开始推搡他。
褚无咎神魂昏聩颠倒,已经全然意乱情迷,他,他死死沉迷追吻着她,下意识去抓她推搡的手,而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阴戾的妖气。
褚无咎神志骤然一清。
明朝终于被放开,她面红耳赤,晕头转向,大口大口喘气,感觉后脑勺被温热的手掌按住,把她的脸抵在他肩头,脸颊和眼睛全陷进带着暗纹的细软布料中。
褚无咎抬起头,他脸庞仍带赤红,却神容森寒,冷冷凝视向夜色晦暗的尽头,对上那双猩红带着近乎疯癫妒恨杀意的鸟瞳。
巫鹫几乎发疯,恨不能当场宰了这个小子!
它们在外面死里逃生,而这个小子安然站在这里,享受起滔天富贵,还有个纯真美丽的未婚妻被他骗得团团、任他在这里情深意长!
明朝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到褚无咎身上突然暴起的骇意,她还没回过神来,当自己做梦似的,懵懂问:“怎么了…”
“没什么。”褚无咎很快把异样的气息收敛个干净,他面色重新恢复素日的清淡,松开一直压在明朝后脑的手,才把少女从怀里放出来:“那边有船市,我们去走一走。”
“…哦…”明朝懵懵就被他搂着,被带向不远处的船市。
所谓船市,就是湖上以船作市场,无数条大船小船首尾相接连成栈道,船上仿造岸边的摊位也摆满各式各样的吃的玩的,旁边还围绕着许多秀雅绝伦的画舫花船和表演的大台船,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明朝一见人多,就来了精神;沧川峰清寂,大多时候只有她师尊和寒师兄仨人,待得是安逸闲适,但下山来,她还是可乐意来这些繁华热闹花里胡哨的地方溜达,她兴奋在不同铺市中穿梭,又吃又喝,两只手不够用,褚无咎帮她拿着新烤的肉串,喂给她吃。
好不容易几根串吃完,明朝两只爪子捧着颗大椰子嘬汁,一本满足。
褚无咎扔掉被她啃干净的竹签,擦了擦手:“过来。”
明朝鼓着腮帮子哒哒跑到他旁边,歪着头看他,然后感觉头发被斜着插.进什么东西。
嗳。
明朝摸了摸,是一支花瓣玉簪子。
“是刚刚买的吗。”明朝开心说:“谢谢。”
是他亲手雕的。
但褚无咎没有说什么,只“嗯”了声。
他垂眼看着少女高兴地弯弯笑,手负在身后,很轻地点了下。
周围的禁卫会意,三三两两有人从阴影中浮出来,恭敬俯身在他身边。
明朝走着走着,看到一家卖香囊的铺子,她跑过去探着脑袋看,拿起一个纯白色的素囊,里面大概是干梅瓣菊瓣,不知怎么调的香调,乍一闻是清冽冷香,细闻又有点柔和的妩艳。
明朝莫名觉得这个香味很适合褚无咎,她回头正想叫褚无咎,就见褚无咎周围站了几个禁卫。
“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褚无咎说:“宴席开始行酒令,父亲叫我回去。”
明朝一呆,连忙说:“那你快回去看看吧,你是新任少主,这时候是应该露露面。”
褚无咎微微颔首,说:“那你留在这里,我点几个人跟着你,我去去就回来。”
明朝乖乖点头。
褚无咎看了看她,夜色遮住他略深的目光,他轻轻抚摸一下明朝头发别的他送的玉簪,转身走了。
明朝看着褚无咎背影远去,想了想,跑回那家香囊铺子,找店家要了一块月白色的软绸布和针线,找个小板凳坐下,开始缝香囊。
反正也没事做,她干脆亲手缝一个送给他吧。
离开船市,鼎沸的人声从身后渐渐褪去。
遥遥的湖中央,花台忽然大亮,伴随着一阵簇烈热闹的叫好掌声,一道轻盈纤细的身影从亭台中站起,如月中仙子拾阶飘然飞上,琼华剑湛蓝的光晕,剑光如游龙惊鸿艳惊八方。
是宴席上宾客中行酒令的输家,在演一段才艺。
褚无咎只淡淡望去一眼,便收回视线,对亲卫们道:“你们退下吧。”
这些褚无咎最近新培养出的亲卫是世上最忠诚的哑巴,他们沉默地退下,像影子重新隐没进黑暗中。
褚无咎慢慢走过偏远荒凉的船坞,没有灯火照亮的夜色重新笼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个巨大的怪物伸着利爪撕向他的脸。
褚无咎神色毫无变化,流光从他袖口冲出来,生生把巫鹫撞翻。
“我来这里,不是看你发疯的。”形如琉璃盏的防护法宝缓缓落回修长的手中,封禁的屏障在身后不远处无声无息成型,褚无咎淡淡说:“如果你不够清醒,我可以让你去湖里多清醒一会儿,再想该如何说话。”
“褚无咎!!”
巫鹫目眦欲裂,巨大的灰鸟全身覆满破败折断的骨刺,它尖厉地怒叫:“你知道什么!衡玄衍来了!衡玄衍来了!他找到我们了!虬蛇和贪狼它们都死了!它们都死了!!”
褚无咎微微阖眼。
衡玄衍,当世至尊,果真如此。
“它们化成人形,藏在万里之外山城的小客栈里,可衡玄衍找到它们了,他找到它们,把它们全杀了!!只有我一个远远瞧见赶快逃了回来!”
“我们受尊上之命辅佐你,现在它们都死了——”巫鹫在恐惧和怨恨妒忌之下几近疯癫,它尖叫:“我看你如何向尊上交代!我看你敢如何向尊上交代!”
寂静空旷的结界中,只有巫鹫癫言乱语的叫嚣,那尖锐的癫狂,更衬出对面少年人的波澜不惊。
“我为何要交代。”
少年神容素定,温和说:“我是人,是褚氏少主,那些妄自渡界而来的大妖被沧川剑尊所斩,与我有什么干系。”
巫鹫的尖叫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它不敢置信看着褚无咎:“你想撇清与我们的关系,你想背叛魔尊陛下!!”
“褚无咎!尔敢——”
巫鹫疯吼:“你忘了是谁为你铸魔骨开辟灵根!是谁指点你登天路!让你从一个卑弱的贱种变成现在的少主,你竟想背叛陛下,你忘恩负义——”
褚无咎轻笑,说:“魔尊为我铸魔骨,让我一身魔气难压,若非我自己想法子以魔蛛之毒混过沧川剑尊的眼目,恐怕如今已被其斩杀于剑下;至于那条登天路,那位蔚姑娘是靡蛇血脉、又为昆仑嫡传不假,若能为我所用自然好,但你当日信誓旦旦,从宴席上为我引来的,也并不是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