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乾坤地大物博,强者无数,你们该谨言慎行,沉敛行事。”他温和说:“但你们并不愿听我的话,既然敢引兽潮肆虐姑臧,自然也该想到日后被人发现踪迹,尸骨无存的下场。”
“——”
巫鹫疯吼:“褚无咎!!”
“你别妄想能摆脱我们!尊上为你费过心力,就得你百倍万倍偿还!”
“况且,我也没耽误你!虽然没为你找来蔚韵婷,不也为你引来个别的!”巫鹫吼:“你的小未婚妻!那个衡明朝,衡玄衍的宝贝弟子,她不是爱你情深吗!你不是把她拿捏的更好吗!!”
“……”
褚无咎眸色悚然沉寒,泛出腥裂的骇意和杀意。
像倏然被毒刺扎中,有些事他可以做,但谁敢说,谁就该死。
褚无咎眼神冷下来,看死物的目光看着面前癫狂的巫鹫,正欲微微启唇,就听见身后一声
“嘎吱。”
破旧的木板被踩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却悚然清晰。
褚无咎神容清淡,没有半点慌张,他转过头,法术的灵光已经在指尖成型,要轻柔平淡而顺理成章地夺去这个胆大包天窃听者的性命
——他对上一双怔怔的杏眼。
“……”
明朝站在不远处,呆呆看着他。
夜色罩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眼睛明亮,像倒映着澄洁的月光。
她看着他。
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泪水浸满她的眼眶。
第45章
明朝在埋头缝香囊。
她的手很巧,什么手艺活都做得特别好,绣花还是小时候娘亲手把手教她的,这些年她也没有扔下,技艺反而越来越好了。
她哼着小调,很快把香囊的大致形状缝好,正往里填干花瓣,忽然听见周围哗然热烈的惊呼声。
她好奇地抬头,看见遥远湖中的云梦高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翩然起舞,她的裙裾如翩飞的云烟,剑光如湛蓝的流华。
明朝愣了一下,随即睁大眼睛:
是蔚师姐!
流光如星海洒落,飘向云梦湖四面八方,夜游的百姓们纷纷被吸引,沿着栈道围聚成长长的人.流,大家仰起头,惊艳而震撼地望着这一幕。
这是多么美的一幕啊。
仙娥起舞,剑华流天河。
有小妹妹拽着爹娘兴奋大喊:“是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有人痴痴喃道:“瑶台神女,洛神妃子…”
明朝听见四周人的称赞,忍不住有点与有荣焉的小得意。
乾坤诸仙门有许多许多好看又有本事有才华的女修仙子,但她们蔚师姐也是其中顶能打的一个!是温柔细心关心她们每个师弟妹修习生活的蔚师姐,也是无论什么场合什么情况、都可以为她们昆仑迎来无数称誉增添许多荣光的蔚师姐!
明朝捧住自己的脸,看着遥遥蔚师姐那翩然美丽的身影,又是敬服、又觉仰望,也有一点小小的羡慕。
那是一点女孩子总会有的小心思。
谁不喜欢温柔又美丽的人呢,能永远从容高雅、游刃有余的蔚师姐,像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是她大概这辈子也变不成的人。
明朝久久望着,心里生出羡慕。
但她并不失落。
小时候她听母娘嬷嬷念佛经,说人一辈子的福与祸是有定数的。
她现在已经好幸运了,是她可以想象的一切的快乐了,她什么都不想改变了,只希望能一辈子都这样,永远做昆仑不那么成器但无忧无虑的小弟子,有师尊,有师兄姐师弟妹,还有喜欢的人——想想都美得冒泡泡啦!
明朝捧着脸蛋看了会儿蔚师姐的剑舞,才重新低头塞自己的香囊,直到把干花瓣都塞好,给香囊封上口,还是没等到褚无咎回来。
嗳。
明朝有点奇怪,往四周张望,这么久还没回来吗。
难道是在宴席上被拖住了?
明朝想了想,觉得也对,褚无咎毕竟是褚氏的新任少主,这个少主位置坐得还不是那么合规矩,这样的大宴,确实应该多露露面,至少也要多认识认识人、混个面熟。
这样想着,明朝不好意思起来,她是要回宗门去了,舍不得褚无咎,尽想着拉人家出来玩,但还是不能耽误正事啊。
她拿着香囊站起来,和店家结好帐,准备往回走,那几个留下的褚氏亲卫们要来为她驱开道路,明朝连忙阻止,叫他们不要这么大动静,就让她自己慢慢走就行。
她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看见夜色如梦,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她,很多张笑脸,很多欢笑声、叫卖声、喧闹声,数不清的灯火连成长河,倒映在湖边、天空中,是有烟火气的人间万家灯火。
明朝喜欢这样,她感到幸福,又安泰。
她抬着脑袋,背着手,轻轻蹦跳地轻快地走着。
然后,
她突然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一直以来的疑问吗?】
明朝的脚步停住。
那是什么声音?
【你不是一直有怀疑…怀疑着,又不敢去深思…】
【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什么怀疑?怀疑什么?
…什么不愿意?
那声音像从传说冥河的彼岸,带着低而悠悠叠响
【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不去看一看真相。】
【来吧,来吧】
【不要忘记,想起此来的目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愈发漫大的回音,渐渐充满少女的整个脑海。
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而混沌,像被搅在某种混乱漩涡中。
【往那儿去…】
【往那儿去……】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少女像一块礁石,僵固地站在那里。
无数人穿过她,无数人与她擦肩而过。
然后,毫无征兆
呆呆站着的少女突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众褚氏亲卫都是一愣,下意识追上去,却震惊发现他们竟然追不上,少女跑得越来越快,以远超乎她修为的速度,将他们远远甩开
“少夫人!”
“您要去哪儿少夫人——”
明朝不知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本能,脚步将她带去一个方向。
冲进破旧的船坞,她的身形隐没于更深的黑暗,虚无的封禁被她周身浮动的浩大意志无声无息消融。
她恍恍惚惚听见嘈杂不详实的声音,她似乎隐约听见蔚师姐的名字,师尊的名字,还有,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脚踩在船坞被浸得破败开裂的木板。
就在那一刻,她听见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
“没找来蔚韵婷,不是也给你引来个别的!”
“我可没耽误你!”
那声音尖叫着:“衡明朝!你那小未婚妻!衡玄衍的弟子,你把她拿捏得这么好,不是也不差什么吗!!”
“…”
“……”
那尖锐的厉叫像一把最锋利的刺刀,刺破夜色,也瞬间刺开少女昏昏沉沉的神志。
明朝脑子像被狠狠撞了一拳,有那么一瞬间,她茫然地没意识到听见了什么。
然后她对上年轻郎君转过头来的寒凉的眼睛。
那眼中有很从容轻淡的杀意。
那从容轻淡的杀意在一瞬间僵硬。
他的眼神僵硬,他整个人都僵硬住。
这个清华内敛、沉骘莫测、从不真正显露出深浅的年轻人,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瞳孔,面目僵硬,看着她。
明朝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几乎有点想笑的。
可在她嘴角皮肤轻微动之前,温热的东西却先滑过脸庞。
她呆呆抬手摸了一下,指尖全是湿润的泪水。
呀
呀。
“衡…”褚无咎停滞般地看着她,如果谁能更仔细地靠近,会看见他嘴唇在很轻微地发颤。
他声音嘶哑:“衡明朝…”
明朝再也忍不住,转头就跑。
夜色如幕,月光落在连绵的灯火,落在无数欢笑的脸孔中。
她逆着穿过人群,路过无数张面孔,边跑边用袖子擦眼睛,可是擦不过来,泪水浸湿了袖子,还是在流。
原来她也不差什么呀。
她想,原来她也不差什么呀,比起蔚师姐,都不差什么呀。
明朝都忍不住笑起来。
她又哭又笑,她穿过人群,跑到栈道边,褪去了热闹的寂凉的夜色落在她身上,她看着湖面,湖面倒映着她的脸,呆呆的,忽然跌坐在地。
绣好的香囊滚出去,鬓边别着的玉簪跌落在地上。
泥湿了她的裙摆,冰凉湿滑,她撑着地,抬起手,看见满手的泥。
“呜…”
“呜……”
她终于终于再忍不住,裂肺撕心地嚎啕大哭:“啊——”
两百年啊!两百年!
两百年的情蛊、婚约,两百年的相濡以沫,两百年的犹疑和总忍不住的期冀,两百年的时光——
原来从一开始,从一开始
她就是个,“别的”呀。
第46章
长生珠简直要疯了。
逍遥子的身影一出现,长生珠像个疯球扑过来,指着一个光团里的画面怒吼:“你对她干什么了?她怎么哭成这样?你个死老东西对她干什么了——”
光团里,少女跌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她哭得那么委屈,哭得全身都打起哆嗦,大颗大串的眼泪顺着红肿的眼眶滚下来,让人看得心口酸胀窒闷,都要一起落下泪来。
长生珠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它和阿朝结契时,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两百年形影不离,它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儿。
长生珠气得发抖,骤然对逍遥子生出刻骨的恨意和杀意,它是从上古活过来的神器,从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狠狠向逍遥子撞去,若逍遥子还是个活人,少说要被它撞个头崩骨裂。
然而逍遥子已经不是个人了,长生珠直接从逍遥子身上穿过去,逍遥子也不恼怒,笑着伸手,直接把长生珠抓在手里:“哪个直面心魔会不哭呢,我倒觉得挺好,哭出来就宣泄出来,宣泄出来就愿意慢慢释怀放下,这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幸运事。”
“恰恰相反,是那些一滴眼泪不流的。”他深意说:“这样的人,才是一辈子都看不开的疯子。”
长生珠被他抓着强行转过视线,就看见另一个光团,云衫儒带的青年人半跪在地上。
长生珠愣住,那是褚无咎
……他那是什么模样?
说实话,长生珠没见过阿朝哭成这样,更没见过褚无咎这种表情。
它一直觉得这个年轻人心机深沉、老辣残酷,有着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铁血手腕,衡明朝连他一根手指头都玩不过。
长生珠觉得褚无咎一身反骨,是个天生的枭雄种子,也就衡玄衍活着时候还能压住他,但现在衡玄衍不死不活,他蛰伏多年又已经羽翼丰满,未来什么造化谁也说不好,所以它一直催促想让衡明朝和他解除婚约,早点一刀两断扯清关系。
光团中,青年人跪在那里,头颅低垂,他的手放在膝上,缓缓攥紧,长生珠清晰看见血水从他手心缝里渗出来,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还在缓缓地用力地攥紧,像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极度迸裂可怕的情绪。
“他、他怎么了?”长生珠震惊:“你对他干嘛了?”
逍遥子也在一直看着褚无咎,脸上挂着奇异的笑,不答而是说:“我曾问过他会不会后悔,他说他不会后悔。”
“最好如此。”逍遥子大笑:“他可千万别后悔。”
自己做出的选择,就算是裹满毒刺的苦果,也得和着血生生吞下去,然后继续往前走。
否则,否则
若是有朝一日后悔了,回过头,回望平生事
——到那时,不疯魔,又该怎么活?!
年轻郎君低垂着头颅好一会儿,才慢慢站了起来,那棕黑深涡的眼瞳目光抬起,望向光团外的逍遥子。
光团几乎在那一瞬间迸裂!
“天命之力!”逍遥子眼神倏然爆发出异彩。
爱与恨是世间最可怖的力量,当爱与恨压抑到极致、又爆发到极致,那一瞬的力量,能撕裂世人能想象的一切。
“天命之力,法则之力,是天道的意志。”逍遥子喃喃,目光望向阿朝,又望向其他光团中的寒霜州、蔚韵婷、蔚碧、霍肃、邓凝、越秋秋……
“这里还有一颗最澄明的赤子心,有这些生机勃发却命理交错的年轻人。”他说:“四十九万年,四十九万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又是一个时代的末日,是天意,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送来此地。”
长生珠听着他逐渐恍惚的声音,突然警惕:“逍遥子?逍遥子!你怎么了?!”
“不,不…”
“这还不够…”逍遥子眼中光亮得吓人,喃喃说:“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爱、更多恨、更多的不死不休、更多的绝望……”
“逍遥子!”长生珠怒喝:“你又发什么疯?!”
逍遥子突然像冷静下来。
他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像是极致的理智又极致的疯癫。
“长生珠。”他说:“我要做一件事。”
“你知道的,我要做那一件,我已经等待了几十万年的事!”
——
褚无咎慢慢站起来。
幻境在面前崩裂,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团在周围生生撕裂,顺服地为他铺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