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韩王等人寒毛倒竖,猛地哆嗦起来,哀求发出“唔唔”声音。
朝朝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下,落在旁边倒地的常山郡王身上。
“我把他杀了。”她怔怔地说:“我杀了一位郡王,怎么…怎么还能,做皇后呢。”
褚无咎走过来:“没事,没事。”
“这有什么呢。”
他拔.出腰侧的天子剑,一言不发猛地劈向韩王脖颈,瞪大双眼的人头落地,鲜血溅在他衣角,艳得像新盛开的桃花。
“啊!”
众人骇然至极,连连后退。
这可是一位亲王啊!是新帝的亲兄弟!
“别怕,阿朝,别怕。”他温和说:“别说郡王,就算亲王,杀了也就杀了。”
“阿朝。”血水黏腻顺着他的剑身淌下,他走近她,向她伸出手:“来。”
朝朝看着他,但她的眼神没有落在他身上,她仿佛在发呆,在神游天外,在想一些只有自己在想的事,像一个木呆呆的小泥巴人。
褚无咎神色沉得可怕。
他收回手,转过身,剑直接刺向第三个官员胸口。
他的动作毫不犹豫,有种风轻从容的狠辣,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品茶赏花,鲜血一道一道喷溅上半空,倒映在所有人呆滞的瞳孔中。
吴安良吓得魂飞魄散,他疯狂想磕头想说出秦王妃来求饶讨命,但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他最后惊恐瞪大的眼睛中只有雪亮的剑锋和年轻帝王怪物般的脸。
“噗嗤——”
猩浓到几近发臭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那些匆匆追来的官员大臣们看得肝胆俱裂,有人当场软倒,许多人撕心裂肺地呕吐,有老臣朝冠歪斜跌坐在地上,哆嗦指着院中喃喃:“疯了…疯了…”
褚无咎转过身。
他的衣袍已经被血溅透,一层层黏腻堆积的稠血沿着剑身缓缓淌下来,当他转过身目光温柔看来时,连吕总管都瘫软着膝盖跪下来。
年轻的帝君走到朝朝面前,慢慢接过朝朝手里虚握的剑柄,把那把剑拿出来,远远扔在一边,然后才握住朝朝的手:“他们害了岳丈,我把他们全杀了,给岳丈去地下赔罪。”
“你是皇后,是这大颐的国母,你想杀谁就杀谁,想杀几个就杀几个。”他说着:“阿朝,我知道你难受,我叫你痛快。”
他偏头对褚毅温和说:“去把他们的九族拖来,押跪在院门外,一个也不要少。”
褚毅再忍不住,脸色大变地跪下低头:“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皇后娘娘!”褚毅低吼:“衡相爷为国为民一世,青史荣名,万人敬仰,他若在世怎忍心见这满地横尸屠族灭门。”
“褚毅,你的话太多了。”褚无咎:“即日起褫夺神策军统领之职,把他压下去,吕忠,去传旨,常山郡王及其——”
他的袖口被轻轻抓住。
“…你别发疯了。”很小很轻的女孩子声音。
褚无咎低头看她,神色慢慢舒和下来。
“我想叫你出气。”他轻柔说:“什么叫你快活,我就可以做什么,阿朝,你什么都可以做。”
他在补偿她呀。
朝朝想,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他本来也没亏欠她什么,是他自己凭本事做的皇帝,后来他替她杀了凉王和秦王,替她满足了愿望,已经弥补了辜负她的这桩事。
如果那时候,她不和他厥气,如果她没有心底还存有一点希冀、还是忍不住想嫁给他,她好好求他,求他放过她、把她放回家来,也许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了。
褚无咎垂眸紧紧凝量着她神色,看她仿佛情绪好转了些,心里略放了放,想去拉她的手,朝朝已经把手先收了回来。
褚无咎眉宇微凝:“阿朝…”
“我想留在家里,给爹爹守孝。”朝低下头,轻声说:“我又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真的不适合做皇后,我姐姐比我好很多,你好好娶婷姐姐,行不行?”
褚无咎的眉心抽跳一下,他咬着牙骨忍住没有变色,仍然温和低柔说:“阿朝,我只想娶你,在我心里,只有你能是唯一的皇后。”
…哦。
朝朝点了点头。
她并不太失望,她已经猜到了,他是个占有欲和掌控欲太强烈的人,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不会愿意放过她了。
“那我现在也不想成婚了。”朝朝说:“你要是想等我,就得等一阵呢,要不,你先回宫去吧。”
“……”
褚无咎胸口燃烧着可怕的戾气,他很想把她直接带走。
但他不敢,她现在的状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根绳子,那绳子摇摇欲断,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刺激她一点。
“…我知道,我明白。”他状似特别好说话,温和说:“我等你,我当然愿意,都听你的。”
“…但阿朝。”他轻声问:“‘一阵’是多久,你希望我多久来接你?”
朝朝没有回答。
她垂下眼,安静看着自己裙衫下染血的鞋尖,半响小小地说:“陛下,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并不值得您浪费太多时间。”
褚无咎心尖一颤。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陛下’。
他隐约感觉心脏被割开,鲜红的血涌出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敢做,但有些事他终究不敢,他感到疼痛,血腥气堵住他的喉口,他不由自主地妥协,甚至近乎有些畏惧地下意识避退。
“你说的什么话。”他看起来毫无异样,甚至轻笑起来:“我愿意等你,等多久都不妨事。”
“都听你的。”他握住她的手,有些亲昵:“阿朝,我都听你的。”
朝朝没有抽出她的手,她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来,点点头:“嗯。”
她这一点笑容,褚无咎就像被安定下来,他摸了摸她的手,说:“我撤去禁令,好好为岳丈治丧,让朝中百官皆来祭拜,允许民间百姓为岳丈立祠塑碑,从明日开始停朝三日,我回去亲手写祭文,千古颂扬岳丈的德行。”
他之前从没叫过衡玄衍一声“岳丈”,如今叫起来却顺口无比,好像曾经那些暗涌的龌龊全不存在,从来都是多么真切地敬重这位长辈。
朝朝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不谢。”褚无咎眉眼终于舒展,他低低说:“以前是我不好,说了些糊涂话,以后我们好好的,也叫岳丈安心。”
朝朝并不回答,她抬头看了看,说:“天色不早了,你回宫去吧。”
褚无咎颧骨轻微抽了下,好半响,才吐出温声:“好。”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叫人把满地尸体拖走,看了又看朝朝,才转过身。
“褚无咎。”
他听见身后少女轻轻的声音:“你以后别发疯啦,叫我不安心。”
褚无咎顿在那里,过了会儿才低“嗯”一声,说:“好。”
“我明日再来。”他有些试探地说:“明天见。”
他看着她,那目光竟有些柔缠哀怜的意味,叫人会忍不住心软。
“嗯。”朝朝向他挥手:“再见啦。”
褚无咎神色柔和,强压住那些情绪,这才离开。
他跨上马,在浩浩荡荡的禁军簇拥中走了。
朝朝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剩下的相府众人或跪或站,敬畏又复杂地望着她,没有人敢说话。
朝朝神色平静,她看了看周围一地狼藉,才轻声说:“这里都是血,别弄脏了爹爹的身后事,把棺椁放进屋里去吧。”
清微看事态平息下来,以为今日这桩事了结,心里说不上是慰藉还是叹息,百般复杂,深深叹一声,说:“好,就抬回大兄的屋子,明日也好设灵堂。”
棺椁被小心抬回爹爹生前的院子,朝朝摸着棺椁细致的纹理,小声说:“三叔父,你们回去休息吧,今晚的夜我想自己守。”
清微叔父叹气,以为她是有些心里话想和衡玄衍说,不想其他人打扰,点点头,大家陆续都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屋中点起几支烛火,昏黄温暖的光晕映照她的脸。
朝朝等人都走了,又过了半响,才站起来,拿起一支烛火,点起垂落的白布。
火慢慢烧了起来。
朝朝走回棺椁旁边,慢慢坐下来。
“我不想做皇后了。”她小声说:“我不想嫁给他了。”
琅玡大师说,婷姐姐会嫁给他,是国母。
这大概就是天意,冥冥中一切有定数,逆天而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以前不相信。
可是她没有爹爹了。
常山郡王说的也许不是他的真心话,但也是真实的话,真的会有人这样想,也许会有很多人这样想,他们会恐惧、会不安,会恨她、迁怒她的朋友亲人,他们永远有理由,无所顾忌地站在仿佛正义的一方、好像多么义正辞严地伤害她的家人。
她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她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她的爱情,她的婚事,只会让亲近的人受到伤害。
她已经牵累了爹爹,不能再牵累家里了。
褚无咎不会放过她,她没有本事和他争,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一切事情重回正轨。
她死了,他也许会痛苦不甘,但时间会淹没一切苦痛,大家总会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会好好做回他的皇帝,娶姐姐,生小太子、小公主,过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许多许多年后,当他子孙满堂,他也许都已经记不清这些往事,也许只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有她这么一个不识相的青梅竹马。
朝朝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起来。
她慢慢抱起膝盖,靠着棺椁,脸颊贴在冰凉的棺侧,轻轻地哼唱,小时候爹爹哄她睡觉的曲调
“小燕儿,小燕儿,
啄新泥,叽叽叫喳喳,
巢暖旧屋炊,春风吹,急催燕儿归。”
大火烧起来。
她靠着棺椁,闭上眼,眼泪忽而流下来。
“爹爹,爹爹。”她终于忍不住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做皇后了。”她大哭:“我不要害死您,我不要害死您!您回来,您不要死,别不要女儿,别不要朝朝…”
“…呜呜”
大颗眼泪滚落,她在承受不住般地伏下来哭:“都是我的错——”
“…是我,是我的错……”
“我不嫁给他了。”烈火烧起她的衣角,她蜷缩起来,泣不成声,嘶哑地呜咽:“朝朝再也不要、不要嫁给他了。”
——
铁骑猎猎踏过朱雀长街。
想起刚才相府发生的种种,吕总管骑在马上,腿还忍不住哆嗦。
一个亲王,大几位宗亲朝中大员,说杀就杀。
甚至如果没有新后叫停,吕总管毫不怀疑,陛下真的会把那些宗亲大臣的九族全拉来,杀得血尸满地。
陛下有雄韬伟略,有卓识与胸怀,有任何明君该有的品质与德行,甚至他脾气绝不算暴虐,大多时候淡漠得平和从容,但吕总管从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陛下身上流着那位“疯帝”的血,仙神可以做神,也可以变成比恶鬼更疯魔的怪物。
吕总管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身后猝然激烈的轰喊声。
“大火!”
“哪起的火?!”
“大火——”谁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相府大火了!”
吕总管脑子“轰”地一声。
他眼看着浩大的队伍停下来。
他看着最前面的年轻的帝王倏然勒住马,他猛地转过身,望着那天边烈火烧起的方向。
他久久地望着,仿佛化作一块人形的石像。
吕总管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但他又恍惚仿佛见过这样的神情。
吕总管突然想起,那是他还十来岁年纪,入侍宫中,做监礼司无名无姓的小监童子,曾见过太先帝夜宴,那位俊美狂肆的君王披头散发、袒胸露怀,拿着酒杯高唱天命歌,歌起兴至,推倒旁边流彩的大盏华灯,任火势蔓延,然后大笑着拔剑杀人。
太先帝是个疯子。
那个疯子,最后死了,几乎让整座王朝为他陪葬。
尖锐的嘶鸣声响起。
新帝忽而骑着马冲了出去,他的金红大衮在风中飘扬,那身影像一支有去无回的利矢,一头魇魔的怪物,冲向火海。
吕总管说不清自己为何生出如此胆寒的恐惧,仿佛刹那间,天都要坍塌。
“救火!”吕总管听见自己尖锐到撕耳的声音:“快救娘娘!快拦住陛下!”
“陛下——”
身后有无数声音。
褚无咎像听不见一样,纵马向前。
熊熊的烈火,把屋院烧成一片火海,无数人慌乱交错着泼水灭火。
褚无咎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火焰吞噬的院落。
他说了从此什么都听她的,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关系。
她叫他别发疯了,他答应了。
她叫他回宫去,他也愿意走了。
他说会为衡玄衍手写祭文、尊为岳丈、大肆补偿一切哀荣,他说明日再来,她说嗯。
他以为,这就是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以为和她真的还能有明日。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倏然将他眼瞳烧成同样骇红恐怖的颜色。
清微满脸泪水,悚然扭头,惊啸:“新帝——”
年轻的帝王纵马而入,马蹄跨过众人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