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愣在那里。
“这—这可如何是好——”管家惊急道:“少主下令必让您留在老宅,没说…没说……”
阿朝没吭声,她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把小箱子放回去,拍了拍裙摆的灰尘,站起来:“没关系,我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阿朝觉得,魔君是有些大病在身上的。
扬州向来富庶繁华,王氏为了讨好魔君,是真下了大价钱,新建的帝宫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规格依山而建,琼台高啄,金碧流华,每日流水似的金玉珍宝送进去,各州府的官衙争相采选域下美人,献于帝宫,纷纷谄媚博取新主子的欢心。
魔君来者不拒,全数笑纳,他在帝宫动辄日夜醉饮作宴,寻欢作乐,穷奢极欲,十足一个昏聩暴君的气派。
每当这时候,阿朝在旁边面无表情抄书。
魔君入主扬州,下的第一道帝旨就是收拢各方各家的修习功法,将之尽数复刻收归帝宫的藏书阁中,这与凡人王朝的焚烧天下兵器有异曲同工的意思,都是强势收拢地方权柄收归中央,既是震慑,又是浩浩扬威。
俗世列州,无边的疆域,数十万年来多少人垂涎欲滴,可真正敢这么做也这么做了的,竟是一个破界而来的魔头。
阿朝总算明白盛名不负,这位曾经能与她师尊一较高下的妖魔之君,的确是一位枭雄。
但这并不妨碍阿朝心里骂他有病。
阿朝正在默默抄写,盛年男人低沉大笑声从殿外远远传来,伴随着美人娇柔的莺声娇嗔,魔君揽着几个少女美妇大步进来,他大氅松散,头发披在身后,刚走进来,就带进一股夹着寒风的腥烈酒气。
他一进来,满殿的笙歌舞乐顿时停住,正在寻欢作乐的宾客们纷纷跪下。
“陛下——”
阿朝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身影微微侧进阴影中,像变成一根沉默木讷的木头。
但魔君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
阿朝感觉那股强烈的酒腥逼到面前,男人低笑问她:“乖女儿,书抄得怎么样了。”
阿朝低着头,说:“我不中用,抄得很慢,不如陛下另择英明。”
“哈哈哈。”魔君哈哈大笑,说:“无妨事,爹爹喜欢你,多不容易把你叫来,就算你不中用,爹爹也能教你中用。”
“……”阿朝听出其中威胁的意思,她哑然无言,低下头不再吭声。
魔君见她装死,笑一笑也不生气,他坐回王榻,挥挥手,宾客们这才敢起身重新落座,舞姬们披着彩帛回到殿中央,柔顺行礼后重新甩起水袖,曼妙的丝竹歌舞声漫开整座宫殿。
阿朝重新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抄书。
魔君懒洋洋歪躺着,美人轻轻为他捶揉双腿,他半眯着眼,冷不丁笑道:“我遣人去了仙魔战场遗地,打算为你师尊好生收殓,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告诉我,把那千里翻过一遍,也没有找见衡玄衍的半根骸骨。”
阿朝握着笔的手指微不可察一紧。
“陛下盛情。”阿朝神色平静:“但在仙魔大战后不久,我就已经去收拢过师尊的碎剑,都葬去师尊凡间的故乡了。”
“怪不得。”魔君笑道:“原来如此,真是个孝顺孩子。”
他舒展身体往后靠,像是有些感叹,说道:“我与你师尊斗了许多年,但也斗出了交情,我心底是很敬重他,这三界多是蠕虫蠢物,唯有衡玄衍,让我费尽心机才得以一胜,配得上那场与我殊死的决斗。”
他毫不避讳、毫无遮掩说破自己的身份,是一种极猖狂的傲慢。
“你师尊的墓在哪儿?”魔君笑着说:“他那样一代英主,怎好随意葬在凡间乡土,我叫人去把他的遗骨迁出来,为他风光大葬。”
阿朝再忍不住,攥紧手里的毛笔。
她猛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厉声:“我师尊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您还要这样折辱他吗?!”
谁也没想到她敢这样突然地爆发,笑闹歌舞声一滞,所有人惶惶看过来。
魔君顿了一下,像也有些惊异,眯着眼看她。
少女气得全身发颤,她的身条纤细,脸孔柔软白皙,两颊因为愤怒染开红晕,她的眼瞳像燃烧着火焰,熠熠灼亮,毫不屈服地直视着他。
“您在担心什么呢。”她甚至罕见地冷笑起来:“那日大战的情形,您比我们都更清楚,我师尊已经把本命剑祭了!自古祭剑者,从来都是魂飞魄散,粉身碎骨,您不是该是最清楚的人吗,那您现在还在怕什么,怕他从墓里爬出来,再与您打一场吗?!”
“我师尊说过,若有一日他死了,就让我送他灵柩回故土安葬。”阿朝咬着牙:“我没有找到他的全尸,我只能把他的碎剑送回去,您如果想再挖出来,可以啊,您先杀了我,然后去把凡间万垠的疆域翻个底朝天,看看能不能把他挖出来好了!”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兢兢瑟瑟,连呼吸都屏住,等着魔君暴怒将衡明朝碎尸万段。
好半响,他们却没看见少女血肉横飞的惨相,反而听见一声笑。
“好了,好了。”他们出乎意料地听见,魔君的语气竟和善下来:“我不过是说一说,惹你这样激动。”
魔君挥开旁边侍奉的美人,坐起来,向她招一招手:“小丫头,来。”
阿朝紧紧抿着嘴唇,并不动弹。
魔君并不恼,反而说:“你叫明朝,你师尊是不是爱叫你朝朝。”
“哈哈,朝朝。”他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一声,神容更和熙地招手:“小朝朝,来,过来。”
阿朝知道不能再挑衅他的耐心,她暗自吞下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魔君突然伸出手,阿朝下意识想躲,但身体却像被固定在那里,只能眼看着那只手落在自己手臂,又滑在肩头,然后慢慢用力把她压跪下去,跪在他腿边,然后那只手,落在她头顶,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说过,还是你师尊会养小孩。”他笑道:“过刚易折的是蠢货,心机满肠的上不得台面,忠直过了头惹人厌烦,太柔顺的又实在瞧不上眼,反而你这样平素木讷不吭声的小笨丫头,有着格外的聪明劲儿,叫人喜欢。”
他不紧不慢抚摸着她头发,又把她束发的簪子拔下来,少女柔软黑亮的长发散落在他手中,比绸缎更细腻,丝丝缕缕从他指缝间滑落。
那是一种柔软的、又有劲骨的力量,当这种力量存在于一个秀美青涩的少女身上,当这个少女又是一生劲敌最悉心养出来的孩子,就愈发有特殊的魅力。
魔君慢慢眯起眼,叹一声气。
“你年纪小,又生得美,让我心软了。”男人爱怜摸着她的长发,低柔笑起来:“以后乖乖做爹的小女儿,你就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是爹爹的心肝肉,爹爹疼你,会好好把你捧在手里,你想要什么,想摘星星月亮,爹爹都从你。”
第77章
阿朝最担心的就是昆仑与褚无咎的情况。
魔君把她一直留在身边抄书,甚至在宫中特意给她留了一座宫殿,动辄大加赏赐,每每州府贡品都让她先挑,像是真把她当小女儿养,极尽恩荣与宠爱。
阿朝其实有点明白魔君的心思,魔君与她的师尊衡玄衍是一生劲敌,如今看起来是她的师尊死了、输了,他血罗刹称王三界,再无敌手,而她这个旧敌最疼爱的弟子,如今只能拜伏在他膝下,认他为父,毕恭毕敬,这是让他大为得意的事。
魔君处事老辣,他并不给她任何实权,也不准她离开,只把她强留在身边,给她无穷的荣光与富贵,把她装点成他身边彰显威荣与权力的一支漂亮花瓶。
阿朝很清楚这些,她并不打算惹怒魔君,魔君既然想让她做个花瓶,她就当一个花瓶。
魔君宠爱她,至少看上去是十分宠爱她,于是许多想讨好魔君的权贵和宫中美人都争相来与她结交。
阿朝对此总保持一种礼貌的疏离,她从不许诺什么,甚至并不爱说话,大多数人见无利可图就散去了,但还剩下一些人愿意与她保持良好的关系,偶尔有什么消息,都会悄悄与她说一说。
这天几个宫中美人放风筝,热情邀请阿朝,阿朝就来了。
帝宫里面的美人大多是各家氏族的小姐、或是从俗世州府民间选出的美人,魔君性情鬼骘残暴,平时笑吟吟的,动辄却翻脸杀人,妃嫔们又侍奉他又畏惧他,私下结交抱团,阿朝是昆仑正道弟子、又得魔君宠爱,平日沉默不吭声,什么话她听过就罢从不外传,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一起玩。
大家放完一通风筝,累出一身细汗,笑着一起坐到凉亭喝果酒吃东西,边说着宫里宫外风言杂谈,阿朝在旁边安静听着,捻着糕点吃。
吃着吃着,忽然有一位美人悄悄拉住她袖子:“明朝姑娘,你可知道,蔚姑娘去幽州了。”
阿朝愣了一下。
蔚姑娘,自然是蔚韵婷蔚师姐。
蔚师姐曾经与魔君殷威恩爱无比,已经是实质上的魔后之尊,但如今魔君的躯体被血罗刹所占,血罗刹对蔚师姐倒不坏,珍宝赏赐从来不缺,却再也没把蔚师姐召进宫里,而是在外面为她另建了府邸,不再像对情人,更像对颇宠爱看重的后辈小辈。
“你没听说吗,我听说…蔚姑娘是奉陛下旨意去幽州的。”那美人犹豫着,小声说:“…听说褚少主在幽州巡狩时接连遇刺,陛下叫蔚姑娘去…去帮帮他。”
阿朝怔住,手里的糕点一下子掉下来。
“褚、褚少主遇刺了?”阿朝声音发颤:“他怎么样了?他没事吗?”
几位美人对视,没想到她真的一点不知道。
她们都知道,褚少主与这位明朝姑娘是未婚夫妻,陛下既看重褚少主、又宠爱明朝姑娘,可偏偏把她们这小年轻俩分隔两地,就连褚少主遇刺,都不告诉明朝姑娘一声,宁愿派不相干的蔚姑娘过去帮忙
她们莫名感到一点不安,勉强笑着:“没事没事,说是早痊愈了。”
“就是。”有人安慰道:“陛下向来很看重褚少主,别担心。”
阿朝这才略放下心,她勉强笑了笑,低下头:“恩。”
美人们面面相觑,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好再说出来了。
这天晚上,帝宫又是彻夜开宴。
在开宴之前,又有人来刺杀魔君。
阿朝刚把自己的笔墨在方桌铺好,就远远听见凄厉的惨叫,凄烈到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人类能发出的声音,然后是男人低沉猖狂的大笑。
刹那间,明亮热闹的宴席像被一刀劈开,所有人恐惧地伏跪在地上,森凉的夜色笼罩住溢彩的华灯,像一切富丽堂皇的假象被撕裂,露出鬼魅恐怖獗啸的真容。
高大的身影从远处阴影中浮现,魔君大步走来,赤玄氅袍从右肩到左胯喷溅着一道粗长深红血迹,让人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喷出这么宽的一道血,他手臂垂拎着一把浸满血的斧头,血水滴滴答答粘稠地坠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
魔君走到广场外,垂落的斧头正在一个跪趴着的中年氏族族长头顶,血水一滴滴落在他后脑勺,那中年男人渐渐抖如筛糠。
魔君像一个高大的煞神站在那里,血气与畅快的杀戮激起他更残暴的欲望,他俯瞰广场,看见无数低垂的头颅、听见无数恐惧而屏住的呼吸与心跳,这些脆弱恭顺的生命让他感到更猖獗的亢奋。
至高的妖魔之王胸膛剧烈起伏,他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打卷的斧锋,脸孔忽然浮现出一种癫狂又兴奋的神色,他猛地抬起斧头,就要将中年男人斩成两半。
“陛下。”
突然响起的少女声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
斧头停在中年族长的头顶,腥凉的风刮走几块带血的头皮,中年族长两眼一翻直接晕倒。
魔君亢奋猩红的眼瞳渐渐清明,他看见少女站在面前,她收回抵在斧柄的手,细细的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起,她把那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来,手心是一张干净的手帕。
她低着头,用一种看起来很恭顺的态度,低声说:“陛下,宴席该开始了。”
“……”
空气一片死寂,良久,魔君低低笑一声。
“好,好。”
魔君扔下斧头,从她手中接过手帕,随意擦拭着手上的血,对她笑道:“来,过来。”
阿朝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深切怀疑魔君刚才是想大开杀戒,好在是提前止住了。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安静地跟上去。
魔君跌坐在厚实的绒毯里,周围的美人妃妾们哆嗦着膝行过来,小心翼翼为他脱去染血的氅袍,有侍女端着水盆与手巾过来跪在他面前,一位美人正要伸手去浸手巾,魔君说:“朝朝,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阿朝看向他,他支着腿,不紧不慢揉捏那张阿朝之前递给他的帕子,帕子已经被血浸透,揉捏成破破烂烂的模样。
阿朝抿着唇,拿起一条手巾浸在水盆里,浸湿了再拧得半干,再递给他。
如果是其他美人,当然应该再温柔小意为君王擦拭脸上的血汗,但少女显然没有这种知情识趣的美好品质,木头一样硬邦邦杵在那里。
魔君看了看她,笑了笑,接过手巾自己慢慢擦拭脸上的血,和声对她说:“前些日,咎儿在幽州遇刺了,你知道吗?”
阿朝一下攥紧手,佯装震惊:“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