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州微微抬起眼,错过那一双水亮的眸光。
她瘦了许多,穿着华贵的裙衫,伶仃站在魔君身边,像一只受伤的幼鹿,鲜血浸出美丽鲜活的皮毛,她垂着眼,隐约可见眼底慢慢溢满水光。
魔君慢慢握住她细瘦的手腕,她没有挣扎,这让那高大猖狂的妖魔之王感到愉快,他慵懒地挥挥手:“来,呈过来。”
寒霜州像变成了一个哑巴,他沉默着走到魔君面前。
血罗刹慵慢摩挲着少女手腕细腻的皮肤,男人紧实的手指沿着她腕肘纤细青色血管的轮廓慢慢滑动,他说:“你送来的天地誓约孤已看过,你的条件,孤答应了。”
“你们长阙宗的列祖列宗该欣慰,有你这么个有胆识的弟子。”血罗刹低笑:“你做了正确的决定,带着你的师弟师妹们,为你们宗门留下了一道生息。”
长阙宗的弟子没有人说话,他们都低着头,像变成一群沉默的石像。
他们是长阙宗最真正的精英,年轻,娴熟剑意,身体起伏着磅礴而强大的力量,而那种力量,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强。
“你是叫寒霜州。”血罗刹打量着寒霜州,又问他,笑道:“名士诗剑气,一剑霜寒,十九州?”
“果然是好剑气。”旁边黄狰不怀好意:“杀自己师父杀得干脆利落。”
“哈哈哈——”
周围的妖魔轰然大笑。
黄狰见血罗刹淡笑不语,心里胆气更盛,伸手就去抓木匣中的头颅,嚣狂道:“快让咱瞧瞧,这脑袋割得好看不好看,要不够好看,咱再替你重——”
它的手在碰到伏昆道尊雪白胡须前,被一只苍白布满青筋的手拦住。
寒霜州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眉很浓,浓而如剑入鬓,深凹的眼窝,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
“我师尊,乃长阙宗太上长老。”他的声音嘶哑:“你不配碰他。”
黄狰被他的眼神震慑,一时僵滞住,血罗刹微微眯眼,眼底泛出某种残谑森骘的寒光,他微微张嘴正要说什么,突然两根小小的柔软手指颤抖抓住他的手。
血罗刹顿住,难得露出古怪的神色,侧目看向少女。
“我想再看看伏伯伯。”她带着浓重鼻音,像水一样细弱:“义父,别让别人碰他,让他带着伏伯伯过来。”
周围所有人惊诧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
血罗刹眸色渐渐暗哑,沉沉看着她,意味不明。
“艹你个狗崽子找死——”
黄狰反应过来,恼羞暴怒到面孔长出妖身的黄毛,它抬起利爪的手掌就要朝着寒霜州拍下去。
“住手。”低懒的声音:“让他过来。”
黄狰的手高高僵在那里,露出惊愕而畏惧的神情。
所有人没敢出声。
寒霜州绕过他,一步一步,这一次终于走到魔君面前。
他与魔君只剩几尺的距离,跨过这短短距离,只需不到千分之一个呼吸。
寒霜州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见这位曾叱咤风云的魔尊,他有一双冷血而居高临下的眼睛,充满残暴的兽.欲,毫无情感可言,少女站在他身边,在轻轻地抽噎,以一种柔顺而脆弱的姿态,紧紧攥住了他惯用的右手。
“你不是想看,去看吧。”血罗刹对少女说话,那声音前所未有和缓下来,竟有着宠爱的意味:“爹爹说了,都依从你,你如果舍不得,可以为他寻个好地方安葬。”
阿朝低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她腰侧挂着一块玄黑朴素的石头,被雕刻成一枚圆型的环配,它有着格外美丽的花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寒霜州看着那枚石环,终于露出一个笑。
他的脸太苍白,这个笑容也苍白,却有着异常决然的坚毅,这笑容出现得太莫名其妙,所有人都不由看来。
血罗刹饶有兴致:“你这小子,竟还笑得出?”
“我笑得出。”寒霜州却缓缓说:“我六岁入万剑池,取出重阙剑,池水因剑意凛冽而银光簌簌,师尊为我改名寒霜州,望我能潜心修炼,若有一日能修到剑道至高境界,一剑霜寒、重阙无锋。”
“我辜负了师尊的期望,再修不到那个境界。”
“但我宗门万世先辈的确将无比欣慰。”他说:“因为我们长阙宗,终于还是乾坤最锋利的剑。”
凛冽的剑光猛地从他腰间爆开,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把剑,直刺向血罗刹。
霍肃拔刀一把捅向旁边的刑干戚,一脚踹拦住黄狰。
“杀——”
长阙宗的弟子厉声震啸,他们腰侧的长剑震鸣着贯入地面,巨大的剑阵从他们脚下瞬间漫过整座点将台,高台上无数震惊的妖魔惨叫着扭曲湮灭:“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魔君的眼瞳瞬间恐怖。
他下意识抬手,但强大的魔力却没能成型
——他的手掌还被少女的手死死攥住
血罗刹双目悚然猩红,勃然暴喝:“贱婢尔敢——”
魔气从交握的手猛然撞进少女身体,她脸色骤的苍白,血水从唇角涌出来,她却死死攥住血罗刹的手,绝不放开。
这不到千分之一个呼吸的迟钝,这所有人倾尽一力的默契,终于抓住那最微小的一线时机,让那把爆亮的剑影破开血罗刹无懈可击护体结界,剑尖刺在他胸口。
阿朝终于抬起头,对视上寒霜州侧眼一望而来的目光。
他的身体已经虚化,灵魄化作半身的剑。
伏伯伯把一身修为渡给他,用自己的头颅,做让他能走到魔君面前的投名状。
他亲手撕毁了自己立下的生死誓约,他要和血罗刹一起死去。
泪水不知何时流满了脸庞,她的嘴唇在哆嗦:“寒师兄…”
“…师兄。”
寒霜州僵硬虚化的脸庞,终于能慢慢露出柔和的笑。
“师妹。”他低低说:“再见。”
泪水猛地夺眶喷出。
“再见!!”她再忍不住凄厉哭喊:“哥——再见!!”
他柔和望着她,身影湮灭。
剑影彻底贯入血罗刹的心口。
爆亮的光芒轰然横扫过高台。
阿朝仰天长哭,可那种畅痛淋漓的哭嚎还没有从嗓子彻底滚出来,她感觉手中握着的那只枯败的手猛地翻过来。
撕裂般的痛苦从手腕贯穿半边肩膀,她的手臂瞬间扭曲,骨骼被折断成怪异的形状,她被狠狠贯倒在地面,腥烈的血腥气从肺腑灌满她整个口腔。
她挣扎着扬起头,看见那高大的浑身是血的男人从王座缓慢站起来,他那身肃穆华贵的衮冕残成破布,大块大块的血肉从他身体脱落,一把剑贯穿他胸口黑色的骨架,可他还是缓慢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他颤抖抓住胸口那把还散发着凛凛剑寒的重阙剑的剑柄,血骨模糊的脸孔突然露出一种残暴的色彩,他怒啸一声,猛地用力,重剑切割过骨肉与灵魄,被他狠狠拔了出来。
在剑影脱离他身体的一刻,不甘地僵滞瞬间,倏然彻底粉碎。
“……”
“不——”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凄裂的痛啸从她嗓子里喷薄出来:“!!!不——”
庞大恢弘的剑阵瞬间黯淡,然后慢慢消失。
一把把贯入大地的剑,随着化作飞灰,被灌顶生生拔高修为的长阙宗年轻弟子们呆呆看着那高大而不可一世的魔王,泪水爬满脸孔。
他们失败了。
倾尽长阙宗与诸宗竭尽合力的一剑,失败了。
榨干了多少师长亲朋的命,才让他们用年轻的躯体承载起最饱满的力量,走到魔君面前。
可魔君没有死。
他们还是失败了,他们辜负了整个乾坤仙门的期望,他们该怎么去面见牺牲的长者……
“呜…”
第一个弟子踉跄跪下,大口痛哭着,年轻的面庞逐渐枯瘦苍老,最后佝偻成一团,与本命剑一起化作飞灰。
一道道年轻的生命无声无息化灰,剑阵渐次黯淡,高台逐渐崩塌。
“陛、陛下——”
有反应快的残活的魔将见事情了结,连忙扑过来表忠心,痛哭流涕:“陛下您没事真——”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它被脖颈被尖锐的利爪割破,它被拎起来,身躯突然被碾作滚滚魔气,涌入君王高大残败的身体里。
“!”
还苟活的众妖魔骇然。
“陛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不不不别杀我我不想死别杀——”
血罗刹整个人如一尊煞气凝成的怪物,他一连抓起数头掉头来不及跑的大魔,囫囵碾碎吞噬了它们的魔气,混乱污浊的魔气填充进他的躯体,让他周身的魔气前所未有的污秽杂乱,但总算暂缓了他身体血肉腐烂的速度。
偌大的高台,没有一个生灵敢出声。
尖锐的魔角从他额头两侧钻出来,他猩红的双目向周围看,他看见还与刑干戚交战在一起的霍肃。
青年一身衣衫破败,他眼睛红得像浸出血泪,不管不顾,疯了似的向刑干戚进攻——长阙宗失败,他知道自己今日必死,在死之前,他至少要杀一个大妖陪葬。
在他发疯的攻势下,刑干戚的抵抗也渐渐难支,露出艰难的模样。
阿朝跌跪在地上,她捂着扭曲的左臂,满头疼出来的冷汗,顺着魔君的视线,她也看见了霍肃。
不能再有人死了。
阿朝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天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师兄了。
血罗刹迈开步子,向霍肃走。
“血罗刹!!”
就在那一刻,他听见身后少女尖锐凄厉的声音:“我师尊没有死!”
她用完好的右手拔出太平剑,用剑锋划过自己手腕,然后她高高举着那把剑,鲜红的血顺着浅青褐的剑身流淌。
那剑盈盈开始发亮。
“我亲自送他离开,他在一个地方闭关,那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的命脉与他的残剑相连,如果我死去,他会醒过来,他会过来,为我报仇。”她强撑着站起来,死死握着太平剑,凄哭的怒喊传遍四面八方:“如果你杀我师兄,如果你敢屠杀长阙宗与我的宗门,我就死在这里,我的太平剑会变成一把崭新的神剑,我的师尊必然用这把剑,让你再一次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第八十章
“今日天气真好。”
长长的车队绵延,蔚韵婷骑在为首的马上,仰头望着阳光,光芒有些刺眼,不由背过手略遮在额角。
她不像往日广袖裙衫、环佩鸣伶,而是穿着轻便的劲装,鬓发在脑后简单束起,却不显半点黯淡,花容月貌,倾国之姿,反而更添一份独特的大气飒爽之美。
在她身侧,是一个同样轻装的青年公子,他容貌俊美之至,更难得气质高华出尘,他高坐在马背,那背脊挺拔,又随着马身行进而自然舒张,阳光从宽阔肩膀洒落往下收起一把劲紧的腰身,是一种让人难以移开眼的英姿贵胄气度。
在任何礼仪里,当同行的女郎做出这种举动,凡有体贴爱护之心的郎君都该有所表示。
蔚韵婷果然等到褚少主很快偏过头来,他那双棕黑清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温和问:“今日太阳不小,不如回车上休息。”
蔚韵婷便抿唇一笑,笑道:“我又不是冰作的,一晒就化了。”
“也许你不信,但我不是什么娇小姐,我吃过许多许多的苦。”
“遇见威哥,我一度以为,我的福气到了。”她忽而露出怅然的神色,有些哀婉地苦笑:“…可老天偏要这样戏弄我…”
褚无咎自然知道她未尽的意思,魔君殷威的躯体已经被血罗刹占据,血罗刹对蔚韵婷并无情谊,将她打发出来,将两人发派到幽州凑着干起招人骂的恶事。
曾经尊贵的魔君爱妻,失去了夫君,也失去了一切优待与地位,无异于被打落尘埃。
蔚韵婷却没有自怨自艾,在幽州时她尽心尽力做事,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态度谦和温柔,面对褚无咎时也甘于辅佐之位、体贴襄助,处处得当,让人心悦诚服。
可这位一直温柔大方的美人,在回程路上,终于还是免不了露出哀凄的情态。
“再前面就是扬州江都了。”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眼眸微微浸出水色,她低下头,才苦笑说:“我都不知道回去……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坏的祸事等着我。”
褚无咎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他当然有太多理由被打动,没有男人这个时候不该做出安慰。
“福祸相依。”他说:“蔚姑娘的祸事已经过去了,日后的,该多是福气。”
蔚韵婷看着他,眼波微微晃动,俨然强烈的动容。
“…谢谢你…”她轻声说:“褚公子,您帮了我许多…您的恩义,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
褚无咎轻轻一笑。
身后吕总管适时翻出一顶帷帽恭敬递上,褚无咎拿过来,递给她。
蔚韵婷脸庞微微泛红,她接过帷帽,轻念一声“谢谢褚公子”,慢慢戴在头顶。
她梳着马髻,戴帷帽很有些不便,一缕缕碎发垂落下来。
“呀,都怪我,今日为小姐梳的发髻不好。”
身后跟随的翠倩眼珠子转了转,清脆道:“褚少主,您行行好,送佛送到西,快帮帮我们小姐吧。”
蔚韵婷脸一下红透了,急斥:“翠倩!”
“那怎么了,戴个帷帽而已。”翠倩娇道:“褚少主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些日子在幽州大家一起共患难,小姐您就是太讲究,这样反而会伤了褚少主的情谊的,是不是呀,褚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