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珠不知为什么,感觉心里酸酸的,是说:“你一个修士,又不是秃头和尚,讲什么六根清净不清净。”
阿朝也笑起来,她脱下厚重的霞帔,只穿着轻便的红裙,然后跑去床头,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簪子拿出来,仔细簪在发髻里,扭头亮晶晶问长生珠:“好看吗?”
长生珠瓮声瓮气:“好看。”
阿朝一下可高兴了,她对着镜子照一会儿,突然扭头就跑出去。
长生珠知道她要去哪里。
明天的合籍大典,是给昆仑掌座与褚氏少主的,是一份隐秘盛大又暗藏异心的权力协约,是一场杀魔君的鸿门宴。
只有今晚的红衣裳,是衡明朝穿的,是衡明朝想穿给她的夫君看的,哪怕那是已经心中另有所属、决定放弃了她的夫君。
长生珠想,褚无咎总觉得衡明朝不够爱他,可他永远不会明白,衡明朝究竟已经多爱他。
已近深夜,昆仑云天别苑,吕总管低头端来一杯新的浓茶,烛光隐约映出案桌后主君颀长的身影,他低声劝;“主子,要不先歇了吧,明日还有大典呢。”
褚无咎拿起一卷新的奏表,不发一言。
吕总管不敢再劝,只好躬身退下。
窗户突然被敲响一下。
褚无咎脸无任何表情,他看过去,窗户被慢慢推开,皎亮的月色洒进屋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
“我看见烛光啦。”她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褚无咎周身冰冷的杀意散去,眉峰却拧起来。
“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褚无咎冷冷说:“出去。”
阿朝说:“我想你了,我想来看看你。”
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剩下的话立时在褚无咎口齿间凝固,他整个人滞了一下。
他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眸,在月色中,有着柔软又期待的弧度。
褚无咎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说:“十九州的风俗,大婚前夜新婚夫妻不该见面。”
阿朝歪头:“为什么?”
褚无咎瞥她一眼,像觉得她无可救药,冷冷道:“不然你以为选什么良辰吉日。”
阿朝一下睁圆眼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迷信。
她以为自己够古板了,结果他比她还迷信,以前怎么没发现。
“可我来都来了。”阿朝不愿意走,她从怀里掏了掏,骄傲掏出两支棕褐色的糖块:“当当当,我来给你送糖。”
褚无咎看着,是秋梨膏糖。
他手中的笔顿住,原本不耐烦想让她快走的话凝在嗓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突然特别想吃糖。”她小声叽歪:“陪我吃一会儿吧,就吃一会儿。”
褚无咎沉默半响,放下笔起身走过去,阿朝高高举起一支隔窗递给他,他顿了会儿,才慢慢伸手去接。
两个人的手指在柄杆处不小心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都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阿朝主动先松开手,毫无异样地对他笑嘻嘻:“这可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是不是也很好吃。”
褚无咎冷淡说:“我不喜甜食,吃不出区别。”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还非得气我。”阿朝哼一声,在自己那支糖块大大咬一口。
她含着甜滋滋的糖块,抬起头,就能看见月亮,那一弯月牙高高挂在夜空中,明亮又美丽。
她突然说:“褚无咎。”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无论以前别人说过什么,无论未来谁会说什么。”
她说:“但在我心里,能认识你,从来是一件特别高兴的事。”
褚无咎垂眼看她,他的神色说不上惊喜与高兴,只是终究渐渐比往日柔和。
他的神经实则已经紧绷到极致,这数百年的筹谋将在明日倾力一搏,明日杀魔君、吞噬魔种,他也许会成功,更也许会入魔、化妖,也许甚至会死,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绝不可能后退半步,要么他死在昆仑,要么他必将成为这片乾坤大地的帝主。
他的心绪扭曲而复杂,平静的皮囊下,他压抑着极度暴虐与亢奋的戾气,他的野心,他的欲望,没有人可以懂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他,可在这样的深夜,听见她这样的话,他的心还是会缓慢轻微地颤动。
他有九分九的时候想掐死她,但总有那么一刻,他知道,她对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嗯。”他冷淡说:“我还没死,不必你来这里与我流露真情。”
“……”
阿朝弯下腰,捡起块小石头,一把向他扔过去。
褚无咎侧身让开,脸色黑下来:“衡明朝!”
“你闭嘴吧!”阿朝大声骂:“我真是闲得来跟你说这些废话,对牛弹琴!混蛋,再见!我走了!”
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在夜色中跑着,风吹起她大红的裙摆,吹过她发髻别的玉簪。
今天有月色、有烛光,可夜太深了,他心不在焉,一点也没注意到。
阿朝跑着跑着,渐渐慢下来,她往前走,把手里的秋梨膏糖咬在嘴巴里,然后取下发簪,看着掌心玉簪花瓣被雕刻的生涩却柔和的弧度,她摸了摸,忽而笑了起来。
兰因絮果,造化弄人。
这就是天意。
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这一夜过去,她终于可以踏实地、完全地死心了。
前面有一片小湖,她走过去,弯下腰,捧着玉簪慢慢放在水中。
水光粼粼,月色映照玉色,一如往昔的光华明亮,好像还是许多年前,她在热闹的船市上高兴咬着膏糖乱转,就感觉鬓角一凉,被斜插一支清凉细润的花簪,她扭过头,长身玉立的少年负手站在身旁,垂眸清冷又柔和地凝望她。
再也回不去了。
她松开手,看着它从掌心慢慢跌落。
从此以后,她只有明日,再没有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
第90章
再过一百年,也许直到他闭眼,袁子明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元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却不是一个好天气,昆仑新掌座与褚氏少主的合籍大典,当今乾坤人族最显赫而威望的两方庞然势力在这一日达成至高权力的协约,它是如此之恢弘,如此之盛大,连天地都仿佛为之撼动,天空呈现一种灰黑的颜色,像无边无际的沉云,厚厚地压下,几欲倾覆。
袁子明站在人群中,看见各方的势力,仙门、氏族、妖魔,成百上千,乾坤大地,三界之中,掌握最高权力的一群强大生命芸芸聚在此处,人人脸上带笑喜气洋洋,彼此拱手道喜。
他看见了众妖魔簇拥中的魔君殷威,魔君人高马大,穿着一身暗红色似模似样挺喜庆的袍子,胸口竟还别了一朵大红花,他站在新婚的魔后蔚韵婷身旁,像一头呵护捧着鲜花的野兽,与她说话时,声音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袁子明也看见霍肃,这位如今的昆仑副宗沉默站在宾客中,他面无表情、神情冷峻,眼底遍布血丝,整个人身上仿佛浸出精疲力竭的疲惫与苦痛,袁子明看着他,恍惚间,几乎想不起当年那个意气冲天雄姿英发的昆仑首徒。
长鸣钟声浩浩响起,众人骚动,袁子明顺着声音转头看去,看见那一对在无数簇拥中缓缓走来的新人。
年轻秀美的少女,与俊美风华的青年,他们穿着大红的婚衣,那红是最纯正端庄的红,像灼灼的火,也像血。
新人大婚,按理该拜见双方爹娘,可衡明朝的师尊与先掌门已经陨落,褚氏的老族长也在前几日病逝,褚无咎承嗣褚氏族长,于是如今只有这对新人两人自己站在这里,握有滔天权势,却又年轻得不像话。
辈分最高的清微长老肃穆站在最前面,他展开典册,声音缓缓:
“日月双约,合籍而契,上表天庭,下鸣地府,今有我昆仑子,请上奏九天,告诸天先祖。”
那红衣纤细的少女缓缓上前,大袖下双手合叠
“弟子明朝,师承八十六列太上长老衡玄衍,尊师长遗命,承嗣昆仑,今请以此身,与褚氏族长合卺同道,缔姻亲之好。”阿朝望着那无数支高立巍巍的牌位,望见最前面师尊的灵位,在烛火下泛开温暖的光泽。
阿朝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笑,她牵起裙角,慢慢跪下。
“…死生契阔,万世盟约。”她一点点俯下身,交叠的双手越过头顶,叩在蒲团:“请告先祖,弟子拜谢。”
袁子明倏而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那是一种从这无数牌位、从这座大殿缓缓升溢起的,源自岁月与责任的力量。
袁子明不由偏过目光,看见挺拔修长的新郎官站在那里,在年少的昆仑掌座叩首时,他垂着眼眸,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沉沉凝望着她,又晦默,又专注。
袁子明听过外面许多谣言,说昆仑掌座与褚族长早已貌合心离、生出情变,说褚无咎是被逼婚、是为种种利益考量,才娶衡明朝为妻。
可袁子明总忍不住想起琅玡幻境,想起幻境中那场盛大的帝后大婚,那日宰相府烧天的火光,年轻的新帝勒转马头,马蹄踏着凄艳的晚霞几如疯癫地冲进火海。
一个男人以这样眼神看着一个女孩,怎么能说他不爱她。
褚无咎撩起袍角,在旁边的蒲团跪下。
蔚韵婷望着,袖子里的手指一瞬间紧紧攥住。
“晚辈褚无咎,拜告昆仑先祖。”他声音低沉而缓:“愿娶昆仑掌座明朝为妻,比翼连枝,举案齐眉,望此后一生,恩爱不疑,携手白头。”
蔚韵婷瞬间像被迎头打了一拳,耳边嗡嗡作响。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青年,望着他冷静的神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惶恐。
她早知道他会与衡明朝成亲,但那是利益所致,她知道他绝不会甘愿受制于昆仑,他终会与衡明朝解除情蛊、解除婚约,她知道,她早知道这些。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刻她看着他的神情,居然会生出这么强烈的怀疑与恐惧
——他的誓言那么真,他的神情冷淡,目光却沉凝而专注。
蔚韵婷心里无法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动摇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动摇了,他终究还是想与衡明朝连理白头?!
阿朝听见褚无咎的话,她扭过头,看他一眼。
褚无咎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阿朝抿着嘴巴笑,收回目光,他们缓缓伏身,共同伏身叩拜。
众多宾客都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清微长老欣慰看着她们,眼眶微微泛红。
他捧起一支长明灯,走到两人面前:“合籍而契,以血为盟,你们各取一滴心头血,滴入此灯,自此此灯将为双生灯。”
阿朝又看向褚无咎,褚无咎面无表情,已经取过匕首割破手腕,血水落入长明灯。
阿朝调转体内灵气流动,将手腕经脉中的魔气暂时逼出,她的嘴唇有点发白,咬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她额角渗出细汗,褚无咎看了她一眼,阿朝毫无异色,手指悬在长明灯上,一滴血珠滴落,两滴血珠交汇,如喜夜红烛,长明灯忽而盈盈燃起明红亮光。
阿朝曾亲手捧过师尊的长明灯,仙魔大战后,师尊祭剑,那盏熄灭的长明灯和牌位一起,被她亲手捧回沧川峰。
如今,她看见清微长老郑重将这盏红烛明灯放在案桌中间,与自己作为昆仑掌座的明黄长明灯并排放在最前面。
一盏是她的姻缘,一盏是她的责任,这一刻,都这么灿烂的明亮。
不知为什么,阿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突然莫名其妙笑起来,像个傻子,褚无咎瞥她一眼,阿朝扭头看他,眨巴着眼睛还在笑。
这样更像个傻子,褚无咎有些嫌弃地偏过眼去,矜持地伸出手,男人的手掌修长宽厚,阿朝一把握住,两个人一起站起来。
乾坤仙门的合籍大典并不繁琐,在师门先祖与众宾客的见证下道侣一起叩拜,再缔燃心头血的长明灯,就算礼成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大红婚衣,郎才女貌,任何人看了,都生出实在般配的感想。
大礼毕,阿朝他们转向宾客,端起酒樽,开始向宾客敬酒。
“婷儿,你怎么了?”
蔚韵婷恍恍惚惚听见关切声,她视线聚焦,对上殷威关切的目光,他用袖子为她擦额角汗水,不解说:“怎么突然冒这么多汗,是不是热了?”
蔚韵婷看着他粗犷关切的面容,突然心头窜出一种尖锐的扭曲的痛苦。
为什么这么愚蠢。
蔚韵婷想,你为什么这么愚蠢?!
你是魔君,是妖魔的君王,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人之一,可你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妻子变了心你不知道,甚至连马上要杀你的人走到面前,你还在傻呵呵地恭祝他们新婚之喜!
“威哥…”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威哥…”
殷威露出错愕之色,他下意识想为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就听见清亮的女声:“魔君陛下。”
殷威转过头,看见年少的昆仑女掌座站在面前。
她有秀美的容颜,明亮的眼眸,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却没有半点浮艳,更像一棵亭亭的青树。
殷威其实对衡明朝印象很深,她是衡玄衍的弟子,连他的义父血罗刹都对她有过不一般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