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看他要发脾气的样子,不想和他吵,就没拒绝,想了想:“大婚前,我还有点事要和霍师兄说,那我叫他也来这边。”
褚无咎懒得管她这些:“随便你。”
阿朝哦一声,说:“那我还去我以前住的那个院子住了。”
褚无咎冷笑:“不然呢,你还想来我这里住。”
阿朝笑一笑,说一声“我走了”,转身跑走了。
阿朝又回到熟悉的院子,她站在屋门口,还能远远看见水榭边走过的褚家侍从与宾客,井然整肃,尽是名门堂皇繁华的煊赫。
阿朝看了一会儿,轻轻关上门,那些隐约热闹的声音一下就都消失。
她走到桌边,把师尊的牌位捧出来,拿袖子擦了擦放在桌上,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双臂叠起来,趴着歪过脸蛋,看着牌位。
“…师尊,也许我不该来。”过了会儿,她突然小声说:“我跑来这里,结果好像也还是我一个人。”
“我好像有点倒霉。”
她抿着嘴巴笑,笑着笑着,侧过脸,把脸埋进臂弯里。
“师尊,褚无咎也不要我了。”
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开,她把脸埋着,受伤的小兽一样全身蜷缩起来,疼痛地低低地哽咽:“他真的…放弃我了……”
这下,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写到文案了。
第88章
霍肃抵达姑臧的时候,已经快元月了。
阿朝早早等在正堂,褚无咎神色冷淡地坐在她旁边,屋里还有二十来个人,几乎包含当今乾坤界最强大的势力,包括长阙宗的新宗主詹桓,天玑宗、含珠宗等乾坤仙门大宗的新宗主袁子明、田纳等人,氏族的几位家主,比如阿朝之前见过的长罗风玉。
阿朝早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真要玩命了,心情都很复杂,气氛更是相当压抑。
阿朝左右看了看,觉得这氛围也太糟糕了,大家搞得像下一秒就要去投河,毫无战斗意志,她清了清嗓子:“大家也不用这么沉重,我们胜算还是很大。”
“就是!”旁边越秋秋憋着口气可算能说出来,她大声道:“我们昆仑龙脉大阵,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最后一道镇山基柱,已经特意逆转龙流积蓄灵力只为此一搏,我们已经做足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你们不说气势如虹,个个拉着脸,还是不是参加合籍大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呢!”
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一趟除了围杀魔君、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合籍大典呢,众人不由看向阿朝,这位年少的昆仑掌座坐在正前面,好脾气地弯起眼睛笑笑,却也看不出什么大婚的喜悦,旁边那位褚少主也是神情淡淡,闻言看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更冷峻了。
……你瞧,这也不是大家故意不给面,这大婚的俩人也没那气氛啊。
不过昆仑的人已经这么说了,昆仑掌座和褚少主坐在那看着他们,大家都收起脸上的愁容或真或假露出笑容来。
这时候霍肃来了。
霍肃很早就被魔君殷威从天牢放出来,殷威反而对他比以前态度好了许多,霍肃曾私下和阿朝传信过,他说是殷威一直觉得血罗刹占据自己身体后做的事违背了自己当年的誓言,对乾坤仙门很愧疚,就补偿到霍肃身上,霍肃还不愿意回昆仑,他现在这样的名声在哪里也无所谓了,就留在妖魔那边还能多做些事,帮昆仑监视妖魔的动向。
霍肃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神容疲惫,坐下来,和大家说话。
“魔君会去昆仑参加大典。”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大家不知是喜是忧,但紧接着他爆出更大的惊雷:“我们必得尽快解决此事,这些日子天地秽气日益危重,万禁平原妖魔界的结界又裂开了百丈之余,崩裂就在眼前。”
众人悚然大惊。
阿朝也说:“天地秽物愈多,已经开始影响人间,昆仑收到越来越多的飞信,说乾坤各地诞生了大量新的魍魉魔兽,我派出过几队弟子去巡探情况,他们回来告诉我,这都是真的,甚至情况还更严重,尤其是那些荒山野岭千里无人烟之地,几乎已经是秽瘴鬼魅丛生。”
众人感觉脊背发凉,袁子明坐直了忍不住说:“怎么就严重到这种程度?”
阿朝摇了摇头,说:“这才是刚刚开始,等妖魔结界彻底崩裂,妖魔界从此将与乾坤界重新贯通,秽气漫过乾坤大地每个角落,那才是真正妖魔横行的乱世。”
大家忽而发自内心地渗出凉意,他们只是稍加想象那未来的画面,就觉得冷到牙齿里,与之相比,这绵延几十万年仙魔大战竟都不值一提了。
“我们重新封印妖魔结界!”尚带着稚气的锋利少年声音响起,一个黑衣劲装少年站起来,他容貌英俊,剑眉星目,正是长阙宗的新宗主詹桓,他双目灼灼明亮,说:“我们可以效仿上古圣人,将乾坤与妖魔结界重新封印。”
“扑哧。”
长罗风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嘲讽道:“效仿上古圣人?你小子说得轻巧,化神之上是大乘,大乘修至至尊才为圣人,当年三千圣人几乎死尽了才铸起妖魔结界,咱们现在这里连个大乘都没有,怎么效仿?凭意念效仿?”
詹桓紧紧抿着唇,却坚持说:“上古凭空铸起妖魔结界,但我们只是重新加固结界,若我们乾坤人族同心同力,未必不能做到。”
长罗风玉露出更讥讽的神色,毫不客气说:“你说的同心同力,别不是让我们都学你长阙宗,榨尽我们各家各族的血肉去赌能不能填上那结界的大窟窿。”
詹桓虽然年少却不傻,清晰听出长罗风玉言语中的嘲讽,他愤怒地看向长罗风玉,长罗风玉举手道:“别瞪我别瞪我,你瞪我也没用,我可没有嘲讽你们长阙宗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长阙宗,我们个个背着万年数十万年的祖宗家业,若是在我等手中覆灭,我们死了都没脸去地下见先祖,别说我们,就是十九洲偏僻小城里任何一个小家族,你去问问,都绝不可能愿意填进妖魔结界的无底洞里。”
詹桓怒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乾坤大难,与每个人生死相关,焉有退缩的道理?!”
氏族家主们状似面露各种为难之色,但眼神都是一样的冷漠,长罗风玉摇了摇头,倒也坦荡直言:“詹小宗主,你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就算最坏最坏的情况,妖魔结界崩裂,乾坤大地重新恢复成上古时魔魅横生妖鬼共存的境况,妖魔鬼怪也不可能杀光每个人,大不了大家各凭本事呗,谁的本事大哪块地盘就给谁占,乱世是乱世,死伤免不了,但好歹我们人族的火种还留着。”
詹桓不敢置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只想管自己死活,那亿万万生民怎么办?那些凡人界怎么办?”
“我们也不是丧良心,若有余力,各家周围的州府疆域和那些凡人界肯定也尽力看顾。”长罗风玉坦然道:“但要真到最危难的时刻,我们也只能暂时各家各扫门前雪了,仙门们若是本事大,那当然可以多收容些百姓,多剿除些魑魅恶鬼,我们必将万分拜谢。”
“你们——”
詹桓气得指着长罗风玉说不出话,他忍不住一手按向腰间剑柄,年轻的脸上尽是愤怒;长罗风玉脸上带笑,心里有些瞧不起这横冲直撞的傻小子,正想再开口刺他两句,就感觉一道清冽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长罗风玉莫名一抖,扭过头,对上阿朝明亮的眼眸。
她用一种清亮的、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任何怒意,但长罗风玉却觉得口齿僵住,竟然说不出话来。
对上少女那双秀美的、却冷静到并无感情的杏眼,长罗风玉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笑眼弯弯的可爱样子,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真要说,大约是错愕,和随之攀升的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阿朝看长罗风玉终于闭上嘴,才移开视线,看着那义愤填膺英姿挺拔的黑衣少年,心里泛开一种酸涩。
詹桓是长阙宗先宗主的小弟子,年纪小,天资却很好,寒霜州曾几次夸过他,很看重这个小师弟,本来还说过几年亲自把他带在身边当副少宗培养,却再没有机会了,让一个这样年纪的少年毫无准备生扛起长阙宗的重担。
阿朝看着詹桓,就像看见年轻时的寒师兄。
她发了一下怔,一直冷眼旁观的褚无咎似有所感,瞥了瞥她,再看着詹桓,眼神冷下来。
阿朝不想让詹桓惹众怒,她说:“詹桓,你先坐下。”
詹桓扭头看向阿朝,他脸上尤带愤愤,但他是听话的孩子,阿朝是他认识尊敬的师姐、又是昆仑掌座,他压住剑柄嘴唇紧抿,转身衣袍带风地坐了回去。
见大家安静下来,阿朝才说:“三界一统,这是天命,不是我们凭意念能改变的,现在我们无力重铸万禁结界,但各行其是也绝无可能,仙门、氏族,说到底都是乾坤人族,死生福祸一脉相连,我理解大家想自保的心情,但值此大变之世,唯有竭诚以待、齐心通力才能为我们人族争来最大的利益,如果有谁只想把别人推到前面挡祸,毫无仁义、一味贪生贪利,那我认为它已不配再受这乾坤万民的奉养,我昆仑会做第一把斩此毒瘤的刀。”
有些人脸色骤变。
许多人以全新的目光复杂望着那还带着孩子气般的秀美的少女,看着她平静镇定的神容,第一次意识到,再年轻,这也真的不愧是昆仑的掌座。
点到即止,阿朝没有再说什么威胁的话,她宽慰大家几句,就让大家先散去了。
走之前,她让霍肃留下来,她有话要和霍师兄说,但不想让褚无咎听,所以她瞅瞅褚无咎。
褚无咎察觉到她游移的视线,冷笑:“怎么,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
阿朝只好说:“是我们昆仑的一点事。”
霍肃一直沉默没怎么说话,抬头看了一下他们,又低下头去。
褚无咎无甚感情地了她半响,才敛袖站起来,宽垂的袖摆拂过她腿,他往外走,边冷淡说:“快些说完,回去把婚衣试了。”
“我记得啦。”
褚无咎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霍肃和阿朝都看着褚无咎的背影,心中所想却截然不同,霍肃露出微微欣慰的神色,转头对阿朝沙哑说:“我来之前听到不知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你们关系不睦,如今看来一切都好,我总算能你们大典筹备得如何?可还缺什么东西?”
阿朝摇了摇头。
在霍肃皱眉不解的目光中,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以上、一整条已经变成污浊灰黑的手臂。
“!”
霍肃猛地震站起,不敢置信看着她被魔秽缠绕的手臂:“你…你是——”
“霍师兄,我可能快不行了。”阿朝神容镇静,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之后会发生什么,有一些事,我想提前嘱托给你。”
第89章
阿朝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
血罗刹对她的报复,她左臂伤口的魔气没有随着时间褪去,反而逐渐蔓延四肢百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看,能看见苍白身体上密密遍布的魔纹,她变得疲惫、嗜睡,有时候修炼一晚上她早晨睁开眼,视野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血色。
她并不陌生,她见过师尊最后的模样,所以她很清楚,她快不行了,或者说,至少她这具肉身快不行了。
阿朝跟长生珠说自己的打算,长生珠当时勃然大怒,喷得她满脸唾沫星子,最后转着圈骂骂咧咧很久,才勉强同意她的决定。
“你就是作死,作死。”但即使如此,长生珠还忍不住在骂:“你以为夺舍是件简单的事吗?那为什么人人快死了不去夺舍啊?!等你没了肉身,你就只剩一颗元婴,就只能留下一缕魂魄,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叫你魂飞魄散!如果没有在你意志消散之前找到合适的肉身,你就彻底没了,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你运气好极了能及时找到新的肉身,那也是别人的躯体,永远不会是你的!你又能活多久,百八十年?十年八年?真要倒霉透顶, 第一天住进去第二天就……”
阿朝笑眯眯听长生珠絮叨絮,对着镜子轻轻转圈,烛光照亮身上大红霞帔的裙摆。
十九州的氏族风俗与凡人界一脉相称,喜事都着红,称为嫁娶,在男方家拜堂,丧事才穿白;但乾坤仙门是世外之地,以白为至纯至洁之色,修士们的合籍大典多穿纯白色道袍,这次她与褚无咎成婚,因为必须在昆仑办大典,她知道褚无咎心里并不痛快,就主动说婚衣穿大红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大婚,没必要让谁不高兴,都开心一点嘛。
阿朝对着镜子照了照,突然笑说:“珠珠,我明天要大婚了。”
长生珠下意识想翻白眼说不然呢,但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莫名说不出来。
它闷闷道:“嗯。”
“我还很小时候,被牵去做人家新婚的滚床童子,几个婆婆把我放在铺满红枣桂圆的红床上让我打滚,我懵懵懂懂滚两圈,听见外面大人们都在笑,她们说恭喜恭喜,说成亲,我不懂成亲是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仰头问嬷嬷,嬷嬷笑着把我抱起来,说两个人成亲就是变成一家人、就像我爹娘一样,我当时一下就觉得,成亲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阿朝说:“大家都说,修士应该一心向道,看破情爱全心致志那种最好,可你看,我从小就六根不清净,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