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在山脚值守,瞧见周云辜竟然带着位年轻的小姑娘回了山门,心里立时起了种种心思。待他二人上了山,薛五就再也坐不住了,正巧逢上有位相熟的同乡师兄正陪着几位师姐师妹结了伴儿下山,他好求歹求,终于央着那位师兄替了自己的班,他这才好跑上来打探虚实。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当时不得不抖露了这个消息。事实证明,这件事儿不仅惊到了他,讯息方一传开,就聚了好些师兄弟姐妹要一同来瞧瞧这位被周云辜带着临时造访山门的妙龄姑娘。
一行人风风火火,声势浩大,起先还有人忧心他们此番行为是否过于冒然失礼,万一吓着人家姑娘,实属不美;可院门一打开来,那位瞧着就机灵漂亮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眼里虽然写满了好奇,却很是开朗大方地一一同他们见了礼,热络地与他们往来交谈,这才多大点儿功夫,就已经同几位师姐妹熟识了,聊得正开心。
此时外院里几位同样好奇前来的师兄弟正闲闲聊着,说起这位名唤杳杳的姑娘,语气里竟有几分向往倾慕之意;往里去些,葡萄藤花架下的小几前,往日里很是清高孤傲的大师姐此时都笑得柔和,同那位杳杳姑娘搭着话,听话里意思,竟是正在邀她改日一同下山逛镇上的市集,小姑娘笑着应了,手里也没闲着,正将些瞧着精美可爱的小盒子一一分给众人。
薛五就有些恍惚了。
他瞧着自己周围这些收敛了傲气有些赧然的少年们,又看看里头此时恨不得同小姑娘以姐妹相称的一众少女,突然发觉,存着撮合周云辜和这位小姑娘谈恋爱心思的人,至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算了,急不得。当务之急是打探清楚这位漂亮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同周师兄又有什么渊源——这些自有满是好奇的同门们打听。
薛五就拎着袍子,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到院外去。
“薛五。”
他才起了念头,还未引人注目,就被人给叫住了。叫他名字的那人一把嗓音如同昆山玉碎,压低了声音却带着远超他年龄的冷肃沉然。
“为何不在值守上,却跑来此处闲逛?”
那人发问,听着语气倒还算和缓,薛五却连头也不敢回,就直接往外跑去,但又不敢不应,只好一边往外跑一边嘴里高喊着:“我错了师兄,我知错了,我这就回山下去老老实实看门——”
周云辜见状,只是摇了摇头,就径直进去找杳杳说话。
“师尊闭关了,你就暂且在此处住下,可行?若是需要给家里寄信,可以用干陵山的渠道,平日里有什么事情,去隔壁找我就好。”
他旁若无人,就仿佛周遭聚集的拿八卦好奇目光打量他的同门似乎不存在。
同门的师兄弟们见他来了,这才想起来,眼前的漂亮小姑娘是这位周师兄带回来的,还不知道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几人对视一眼,心思倒是收敛了大半;而凑在杳杳身边的几位女弟子,其中不乏有人曾对周云辜起过那些少女心思,只不过多少碰了钉子,如今瞧着周云辜对杳杳和声细语地叮嘱关心,神情难免意外又恍然。
杳杳仔细听着,待他说完,先是神情歉然地朝方才正同她聊得开心而被打断了的姑娘微笑着点头示意,这才转而答周云辜的话。
“好呀。我没什么要紧的,倒是应当给家里寄封信了,那我是写好了就直接拿给你吗?”
周云辜颔首,见她同旁人相处并无拘谨神色,怡然自得的很,性子又是开朗大气,很讨人喜欢,他就彻底放下心来,也不多停留,同周遭大气都不敢喘的同门点头示意了一番,就告辞了。
待他走后,院内又寂静了片刻,这才逐渐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真想不到,周师兄还有如此好相处的一面啊……”一位比杳杳大上两岁的师姐喃喃感叹道。
杳杳闻言,眨了眨眼睛,问她:“他平日里,很难相处吗?”
众人都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
年纪瞧着很要小上一些的小师妹却想了想,开口道:“其实也没有多难相处吧,就是他这个人瞧着很不爱搭理你,一副对什么事情都冷冷淡淡的样子,我们也就不怎么上去凑趣儿了。”
众人都恍然点头,确是如此。
最先发出感叹的师姐此时也回过神来了。
想她当初也曾对这位俊逸又优秀的周师兄起过念想,羞赧又暗自心喜地同他套过近乎,却是被冷面无私地挡了回来。她当初也曾经心里难过过,后来见这位师兄待谁都是一副不想多言的模样,就也渐渐想通了。
今日听同门们说他带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回来,她先是惊讶,随后就想要瞧瞧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就随着大伙儿凑热闹来了。如今见了这位姑娘,她反倒释怀了许多。
眼前的姑娘杏眼桃腮,模样端正又俏丽,偏生还有灵气得很,听人说话时态度认真,总是未语人先笑,笑出两湾浅浅的梨涡;她也不是总笑的,时而有些小小的表情,皱皱鼻子挑挑眉头,偏偏都生动得不得了,真真是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的一个小姑娘。
她实在喜欢这位杳杳姑娘,就忍不住拿她逗起了趣儿:“杳杳,我怎么瞧着周师兄待你倒是不一般呀?”语罢,还眨了眨眼。
杳杳面上就流露出一点红来,却仍是笑着答她:“林师姐,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同周…师兄是同乡人,父母祖辈间有些往来,他近来也曾教导过我一二。”
瞧,小姑娘这会儿同六七位师姐妹们闲聊搭着话,转眼来还能准确记得自己的姓,又跟着乖乖叫上一声师姐,倒真像是位惹人喜爱的小师妹,答起话来也是有条理又知进退,怎能不叫人欢喜?
第25章
外院几名男弟子本就是陪着师姐师妹们来凑热闹, 此时一一告了退,女弟子们则是围着杳杳又聊了好些时候的天。
先前说话的那位年纪小些的弟子没有姓,是自小被抱入山门养大的孤儿, 名唤“明兮”, 性子倒是养得天真又活泼。
此时她征求了杳杳的同意后, 早已耐不住好奇, 打开了方才杳杳送给她们的精巧小盒。
小盒子里正是小狐妖红花花告别时送给杳杳的那些鲜花研制的胭脂。
胭脂用白瓷的小碗盛着,甫一打开盖来,就有清幽好闻的香气飘散出来, 里头的膏体色泽莹润均匀, 沾上一点在手背上推开来,顺滑得很, 颜色也调得将将好, 就像是少女面颊上自然的羞红。
一众少女都适逢爱美的年纪,瞧见了个个爱不释手得很,性子活泼直爽些的已经开口夸奖了起来, 顺带问杳杳是哪里淘到如此的好货色。
杳杳自幼富养在繁华富庶的江南之地, 也算是见过不少上品的胭脂水粉,见了手上胭脂的品质,仍是要感叹小狐狸手艺不凡。
方才的几番闲谈中她也算是了解到了许多与干陵山有关的消息。干陵山虽是除恶扬善的正道宗派,却并不以众生万象的族类论正邪, 是难得会同妖兽精怪友善相处的修仙宗门。
而这一切也是有缘由的。
传闻已经仙去的上一代掌门, 也就是如今的元德真人的师父, 初初在此山开宗立派时, 这座山还不叫干陵山, 而是被唤作干山的,这也正应了山下干山镇的名字。
当时干山上有妖物为害, 且那妖物通了人性,竟是勾结了心怀不轨的修士,残害了不少干山镇上的百姓。后来妖物被那位开宗立派的先掌门斩杀于山巅,尸身落入后山的山缝中,先掌门用大阵将其彻底封印,这才在山上开了山门,收授弟子,干山也被人们改称为干陵山。
而那位勾结妖物的人类修士手上握着干山镇数百名百姓的害命之仇,却在仓皇之中趁乱逃跑了,这也成了先掌门的心头大忌。自此,干陵山教授弟子从不以族类论是非善恶,只辨行事作风,即便是妖修,只要行事作风端正,有惩恶扬善之心,他们也能与之友好往来,对于人类打着修炼之名犯下恶逆之事他们则绝不姑息,成就了干陵山如今的清正名号。
思绪转回来,杳杳就开了口:
“这其实是我来时路上遇到的一只小狐妖送予我的,她如今就在干山镇上,应当是做起了胭脂生意。”
明兮立时来了兴趣,大咧咧地开口道:“真的吗?那太好啦,正好方才不是同姐姐约好了有空一道去山下的镇子逛逛吗?不如我们明日下了早课就去吧!”
林师姐自是拿她没法,又问过杳杳的意见,见她并不反对,一行人就这样约定下来,随后几人又热切叮嘱了杳杳几句,诸如生活上的种种,以及有事情可以去寻她们之类。
待送走了她们,晚间时分周云辜又过来了一趟。
今夜是个晴夜,风静悄悄的,隐隐间有虫鸣声传来。
山上有些寒凉,露气又重,杳杳吃饱了在外头闲闲散步,散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凉意,准备回屋添衣。回朗然居的路上要经过周云辜的院子,杳杳不由自主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院门前头的牌匾上“入梦居”三个大字潇洒写意,颇有风骨,就是这名字倒叫她有些意外,总感觉自己住的那处院子才符合他周云辜的心境。
院子里静悄悄的,也未点灯,杳杳看了一会儿,就用没有拎着灯笼的那只手搓了搓臂膀,摇摇头准备回自己的居所。
才走了几步路,就瞧见自己院子门口,好似站了个人,身姿挺拔,面孔却隐在夜色中,不太看得清。
她连忙走近了些,打着灯笼一探,看清了来人,这才有些惊讶。
是周云辜。
灯笼里的蜡烛透过灯罩,颤巍巍地摇曳出些许朦胧的暖黄色光晕,随着杳杳的动作就这样打在他的脸上,一张霜雪皓月似的冷清脸孔就被染上了点柔和色泽。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倏然间抬眸,眼底似乎还有未曾收回的翻涌情绪,此时在月色与烛火的映衬下,更加显得浓郁。
杳杳本来张了口想要说话,此时却定定站在了原地,好似这些日子因为忙乱而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尽数复苏,往外直冒,并着她也捉摸不透的、好似刻入灵魂与骨髓的莫名心绪,钻得心口直痒。
周云辜却率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给你送样东西。”
他手里似乎攥了枚什么物件,扬扬眉,示意她伸手。
杳杳懵懂地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物什。
是一枚令牌,此时上头还有着他手心的余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问他:“这是什么?”
“藏书阁的通行令牌。若是闲来无事,可以随意去翻阅些古籍看看。”
她此时仍旧有些心绪不宁,见到心悦之人的欢喜中被莫名掺杂了些沉重而浓厚的情感,这让她有些不明白。
因而她只闷闷地“哦”了一声,将木牌攥紧在手心,棱角钝钝的,却仍旧有些硌人。
见她半晌不再说话,对面的人似乎是吐了一口气,随后身形动了动,是朝着离开的方向。
“那……我先走了。”
杳杳未作反应,只烛火被风撩过,微微晃动了一二。
周云辜便转身离开了。
杳杳回过神来时,他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连烛火都照不到的夜色中。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
她没有弄明白方才那阵莫名的情绪是从何而来,却感受到了突然横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感。
她只好将那枚令牌细细收着,推开了院门准备进屋去。
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些许窸窣声响,杳杳近日来警觉得很,此时又不在出神中,立时回过了头。
夜色里空无一人,山石草木仍旧是那副孤零零的模样,带着不染凡尘的孤高气,只手里摇晃的烛火还有些许人烟味儿。
杳杳慢慢转回身子,进了院子,仔细关紧院门。在木质厚重的吱嘎声中,她却莫名觉得身上有股寒凉气息,如附骨之疽,就好似有人在暗中用阴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打探,却找不到源头。
这一夜她将迷梦镜握在胸前,无梦也无其他异样,她却天不亮就转醒了。
山间的清晨很有几分寒凉,她洗漱完毕后多批了件衣裳,就到屋外转悠起来。
离日出还有些时候,天色虽然见了些亮,仍旧是暗沉的。杳杳拎起昨日随意挂在门口的灯笼,拈了个引火诀,小心地将里头还未燃尽的蜡烛点了,就要往外头走,想着兴许能去问一问周云辜,她能否瞧瞧弟子们的早课。
方一走出院门,她就眼尖地发现了些许异常。对面松石下的草堆分外凌乱,像是被人踩踏碾压过似的,正好是她昨日里听到响动的方向。
她屏息凝神,走近了些,小心地拨开那些半人高的、如今被外力挤压得歪歪扭扭的杂草,一路沿着痕迹查看。
脑海里是昨日瞧见过的干陵山的地图,她顺着痕迹艰难地前行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意识到这个方向竟是朝着后山去的。后山这样的地方,在这种神秘的宗门中,不是隐藏着秘密就是藏匿着宝物,而干陵山的情况倒是很明显,大家从不遮掩——后山于百年前封印了为祸一方的大妖。
杳杳想通了关窍,心顿时提了起来,头脑中立时绷起了一根紧张的弦儿,想着是否要退回去告知周云辜再说,下一秒她却看见拨开了草的泥地上明晃晃印着几个脚印。
那脚印明显不是人类的,是四指的蹄印,浅浅消失在陡峭的崖壁边缘,倒像是什么山间的小动物误闯出来的,此时顺着崖壁亦或是什么其他的路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