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什么?”
“我以为,是他把那件事告诉沙翳的……还有……”尚烟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说他多吃多占、风流浪荡的事,也都告诉了青寐。只没提紫恒与寻歌。
青寐的红瞳中,露出了略微惊讶之色:“你觉得,对于巴雪、宫雀,他是没法两个都要,才一直周旋到现在?”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青寐笑了起来,“他两个都会娶的。她们俩只是在争王后之位而已。”
“啊?”尚烟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崇虚郡主和极影王姬,他都能要?”
“一个当了后,另一个便是妃。”
尚烟只觉得头皮发麻了。
所以,搞来搞去,两个美女和紫修,将来都是一家人。不管出于什么立场,她都没资格批判紫修。
她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无非是因为紫修背了沙翳的锅,紫修又恰恰戳了她的痛处。
对了,她还骂他是兔儿爷,长了偷人老婆的脸。
此时此刻,尚烟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觉得懊悔极了,但看看四周,宾客散得差不多了,却不见紫修踪影。
“青寐姐姐……”尚烟泄气道,“我想跟魔尊道个歉。你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
“嗯。好。”
于是,尚烟跟火火、絮儿都打了个招呼,跟青寐去找紫修了。
在路上,尚烟疑惑道:“我不懂,既然两个都能要,魔尊为何不早日立王后呢?”
“他不想成亲。”青寐像黑猫一样,在尚烟前方带路,“当年相国为了劝婚,头撞泰罗宫门柱,说他辅佐东皇氏三代君主,东皇氏香火若是断在王上这一代,他们不如立刻死了。王上那时才改口说,会尽早立后,只是他要再选选看。但他这一选,便又是四百多年。”
“难怪你说他骨子里传统……”尚烟惊叹,“这也太谨慎了。”
青寐停了一下脚步,树影扶疏,在她高束起的黑发上落下黑影。她道:“若王上心里没有某个人还好,但他心里有人,成亲便有些像强.奸了。”
“强、强……”尚烟说不出这两个字,“话糙理不糙……王上心里的是什么人?”
“他年少时喜欢的姑娘。”
尚烟大吃一惊:“这么纯情?那他为何不娶那姑娘?”
“那姑娘不是魔族。”
尚烟恍然大悟:“那姑娘不愿意当侧室吗?”
“她是真心爱王上的。”
尚烟想了一会儿,道:“懂了。”
一个人真正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不可能接受对方还有其他人。这是不分男女的。
想到这里,尚烟更觉得更加愧疚。纵使是强大如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过去。
她想着想着,二人不知不觉已抵达泰罗宫深处。察觉到周围人烟逐渐稀少,她道:“青寐姐姐等等。魔尊该不会是回寝殿休息了吧?”
“嗯。”
尚烟忙站住脚:“那我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找他。”
“我方才已派人通报他了。他会在庭院里见你。”
“这太不好意思了,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走吧。”
穿过一个回廊,她们靠近了一个宫殿。远远地,尚烟便看见殿内有明灭火光。十八名姬妾站立其中,个个云髻松松挽就,蛾眉浅浅妆成,远山羞黛,近水耻流。
“那些是……?”尚烟道。
“是水冥魔王香树君送给王上的礼物。”
尚烟不由脸颊发热:“我们这样过去,会不会打扰王上的兴致?”
“不会,王上不太喜欢这份礼物。所以才都摆在外面了。”
尚烟点点头,总觉得“摆在外面”听上去怪怪的,但还是提起裙摆,跟青寐一起进入殿内。
首先进入尚烟视野的,并非这十八名美人,而是满厅的屏风。
但见每个屏风上方,均挂着华灯九微火。屏风均是双层呈雪色,因着灯火,四分朦胧六分透,夹层中摆设着牡丹架子,翠叶团团围住大朵牡丹,华影绰绰,都倒映在了屏风上。花色非红既紫,富贵天香,雍容色艳,又如何不比那十八名美姬动人的多?
尚烟却惊诧万分。
这分明是母亲发明的室内摆设——活杏屏风。只不过在此处,杏花被换成了牡丹。
但在尚烟脑海中,唤的却是另一段记忆:紫眸的男孩子带她骑着山诨,在古寺钟声中,云雾杏花下,和她曾有过一段一同做活杏屏风的约定。可惜当时家里发生了变故,她失约了。
尚烟不太明白,为何此处会出现活花屏风。据她所知,这一制法在神界都未流传开。因此,再是努力控制自己,心中也难免激荡万分。她看了看青寐,道:“这些屏风是……”
“鲜花绣屏,便是从奈落流传出去的。现在在权贵人家,若不摆个鲜花绣屏,都显得不够入时。”青寐打量着那些牡丹,“不过在奈落,人们喜欢在屏风后设小植,如梅、杏、桃、竹一类。香树君将花换成了牡丹,赠与王上。”
尚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青寐所说的“礼物”,是指这些鲜花绣屏,而不是美姬。
二人穿过此殿,再次进入庭院,靠近一个回廊。
远远地,明晃晃的灯光便透了出来,尚烟看不真切。待他们走入回廊,她彻底傻眼了。
因为,曲折迂回的走廊两侧,尽是连成片的活杏屏风——不错,屏风后不再是雍容的牡丹,而是真的杏花!
只见花色似粉似白,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其影嶙峋骨态,婉媚方成,恰似一个个消瘦美人躲在屏风后,当真有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
尚烟看得瞠目结舌,只随着青寐往前走。
“王上的鲜花绣屏,颇有韵致吧。”青寐笑道,“任何人初来乍到之时,都会为之震惊感叹一番。”
“王上?”尚烟骤然回头看向她,“这些……都是你们王上设计的?”
“不错。”青寐指了指屏风,“最早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入泰罗宫,见他在室内摆放了诸多鲜花绣屏,便效仿他,在自己家里也摆设了一些。后来,这些大臣的亲朋好友到他们家中,也为之惊叹,也回家效仿……久而久之,这鲜花绣屏便在奈落,乃至全魔界,都流传开了。”
她们一路往前走,尚烟左顾右盼,连眼都快忘了眨。
虽都是活花屏风,但外面的牡丹屏与这回廊中的杏花屏相比,不论是花种品相、枝叶修剪、摆设方位、屏风材质、都有天壤之别。牡丹花大色鲜,美得张扬外放,置于屏风后,反失了本来的浓郁。屏风既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还是放置杏、梅、桃这类小花,方能展现婉约含蓄之美。
其中,杏又是最好的。
但见杏树枝头上,粉红似霞,粉白似雪,如烟似雾,清雅幽绝,好似万千花枝上演了一出皮影戏。时不时的,还有花瓣零落,又像这众多消瘦美人感怀落泪。
“实在是太美了……”尚烟轻声道。
青寐道:“王上在里面,我只送你到这了。”
尚烟点点头,走出回廊,视野豁然开朗。
看见院景的刹那,尚烟还以为自己想太多过去的事,产生了幻觉。
眼前有大片杏树林。杏花开得正旺,连成延绵不断的雪白云海。杏林之中,有乱石成山,碧溪淙淙,冷香疏淡,嫣然浮水,浑似一幅金神天自然风光图,哪里像是在魔界。
一株杏树下,有一个石桌,石桌上摆着喝了一半的酒、一盘下到一半的棋。
桌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他披着毛皮大氅,身着绛紫华袍,身形高而清瘦,乌发如流水,正坐在石桌旁,两只长指夹着黑子,似在自弈。
尚烟走过去,见他头也没抬,有些害怕,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夜,孤本已休息了,是昭华姬有事求见,孤才一直等到现在。”紫修抬起头,轻轻笑了一声,“所以,昭华姬并非有计共图,而是在琢磨着,如何再与孤再吵一架?”
尚烟垂头道:“对不起。”
“哦?昭华姬道歉,所为何事?”
“今晚,我错怪你了……”尚烟轻叹一声,“青寐姐姐都告诉我了,传话之人不是你,而是沙翳自己看到的……还有,我还说了好多过分的话……”
“例如呢?”紫修扬眉道。
“我说你花心、薄情,不懂情为何物,但其实你是有意中人的……唉,我好蠢。真的对不起。”
“青寐真是……”紫修握紧手中黑子,蹙眉道,“孤看她最近是太闲,才有时间满嘴谵语。明天起,给她安排多点活去做。”
尚烟不想害了青寐,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为何会知道活杏屏风的做法?可是紫恒告诉你的?”
紫修愣了一下,道:“嗯。”
“难怪呢。”尚烟喜道,“这可是我娘发明的哦。”
“孤知道。所以?”
“所以,我还是要向你郑重道歉。”尚烟求生欲满满,诚恳道,“若是可以,我想做点什么,来补偿自己的过错……”
“好了好了。”紫修把棋子放下,咂了咂嘴,“孤是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女人,还是自己弟妹要补偿。”
尚烟“噗嗤”一声笑出来。
紫修道:“笑什么?”
“没什么。”她只觉得青寐姐姐说得真对,但不敢再提青寐,以免害了青寐,“我只觉得,我这大伯哥,骨子里真是好传统哦。”
“你和紫恒没成亲,叫孤大伯哥,成何体统?”
“好好好,原谅我的失言,东皇魔尊。”尚烟见他起身,不再下棋,探头看了看他的棋盘,“我是不是打扰你研究棋局了?”
“没有,孤已下好了。”
“哦……”
紫修本想说:“还有别的事?”但她若说没事,只怕很快要走了,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奈落的夜晚很冷,尚烟太瘦,衣服穿得也不多,确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抬头看看尚烟。她穿得很薄。他本想问她要不要喝点酒暖身子,但觉得她一个姑娘,大半夜地和男人喝酒,不太妥。最后,他叹了一声,走过去,把身上的大氅脱下。
“奈落不比佛陀耶,晚上冷。”紫修本想将它披在尚烟身上,顿了一下,还是递给她了,“神界使臣病倒在此,怕孤又要背上待客不周的罪名了。”
尚烟笑了起来。她确实有点冷了,大大方方接过,将它披好:“谢谢魔尊。”
明月之下,杏花飞落。侵蚀尚烟五感的,却是大氅上紫修残留的体温、苍兰花香味。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冷的,听上去却一点也不强势了。
终于,两个人都放下了先前的防备。
紫修低头看向尚烟,只见她秀发如云,长眉入鬓,一双盈盈明亮的大眼睛中,既有少女的灵动羞涩,又有成年后的妩媚动人。月色因此温柔无限。
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紫修深深理解了父亲诗中的含义。
起初,这不长不短的对望,令尚烟心中没来由地甜了一下,但很快,她便觉得时间太长,不太对了。她有些慌乱,不知该把手放哪里,只得拍拍手道:“那个,我的记忆瓶……”
“哦,对。”紫修回过神来,从怀里拿出玉瓶,低头握紧了一些,顿了顿,似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才把它交回到尚烟手里。
“不是。”尚烟摆手道,“我不是想拿走的。是想请魔尊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他的紫眸微微睁大,竟有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稚气:“……为何?”
“我还要在魔界学习一段时间,自己又有些丢三落四。放在你这是最安全的。”
“你不是想毁掉它么?”
“你说的话我有好好想过。确实,丢掉了记忆,对记忆里的人不负责,也是对自己不负责。只是……”尚烟看着瓶里的蓝紫色液体,“我没做好准备,去承受这些记忆。”
“嗯,孤帮你保管。”紫修收好记忆瓶,“对了,明天你们要逛奈落吧,孤会让寻歌来陪你们。”
“寻歌啊……”
“你不是挺喜欢他的么。”
“好啊。”不知为何,尚烟觉得有些别扭,“那,现在很晚了,我回去了……谢谢魔尊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今晚的口无遮拦。”
奈落之夜,碧华无尽。杏林中烟雾弥漫,在枝头缭绕,身处其中,当真如坠云间。
紫修不经意抬眸,花瓣落了他肩上、发上。
花瓣粉白,头发漆黑,他的眼眸却是紫色。
如此眼熟的一幕,像是当年杏花树下的漂亮小男孩长大了,轮廓变得清瘦,眉眼变得深邃,成熟美貌得令人意乱情迷。
“孤也有错。”紫修望着她,淡淡道,“刚见昭华姬时,过分轻薄了。还请昭华姬见谅。”
从泰罗宫出来,回到使臣驿馆的路上,尚烟一直想着紫修的事。
最初见到他,她以为他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随后,她发现,他其实是个冷酷强势的君王,可怕得令人不敢靠近;但经过这一夜叙话,她发现,其实他一点都不可怕,还……还很温柔。
天啊,“温柔”。
她居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东皇紫修,若是说出去,恐怕乾坤六界中,无一人会相信。
但她确实觉得他很温柔。
不是语言上那种,她也说不出来原因。
东皇紫修,真是一个矛盾体,诡计多端,深不可测,似热实冷,冷中有热;外表傲慢不逊,实则谦虚清醒……真是好复杂,又好有魅力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