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记忆里的哥哥如何?他爱你吗?”
“烟烟?”
“嗯?怎么不说话啦?”
“烟烟在哥哥心中,应该是最爱的女人吧?不是玩物吧。”
“他最近如此疼你,应该不是为了骗你上床,伪装出来的吧?”
“烟烟,得到你以后,他还尊重你吗?你唯一的作用,不会是生孩子吧?”
尚烟头痛不已,以至于身体负荷不住,跪倒在雪地里。
被修改的记忆回复到原貌,如同将镜前凝结千年的冰霜擦去,她终于又看清了过去的自己。
原来,自四千五百多年前起,紫修便只想让她当妾。
古人云,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因尚烟生得美,却没一点贤惠本事,所以,地位比她显赫的男子认为她适合当妾,她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她素来很有自知之明。
而且,她也不会瞧不起妾室。因为,在三妻四妾的家庭中,有正室便有侧室。妻是女子,妾也是女子,怎能因为妾命苦一些,便瞧不起她们?
她只是无法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非独占的关系,便与爱情毫无关系了。
她也明白,若不是为了孩子、家族着想,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丈夫沾花惹草。她们只是将爱情排在了孩子与家族之后。
她对她的家族毫无眷恋,当然要选择爱情,和心上人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将痛苦的童年抛弃在过去。
所以,她想一开始便杜绝这样的可能。
许多女子的婚姻信条都是:宁可不嫁,也绝不低嫁;宁可痛苦,也要高嫁。
她只需要反其道而行,不去跟她们抢男人便好了。
像母亲那样,“宁当穷人.妻,白首一对一。”
非妻非妾,她要当真命天子的唯一。
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便要放弃什么,她轻松做出了决定,放弃了所有高门的联姻。那些试图以威压令人畏惧的大男子,她见一个怼一个,绝不怕翻脸。若是给了他们机会,她会被他们克制得死死的。
然后,她喜欢上了孤苦伶仃、飘零异乡的紫修哥哥。
当时,和她同阶层、同样美貌的姑娘即便对他心动,也看不上他的地位和一贫如洗。
但那时她却太年轻了,没想过,紫修轻而易举保护她的身手,使剑时一击必杀的帅气,年纪轻轻便有运筹帷幄的能力,难道不是一种先兆——他绝非池中之物?
当他最终成功夺回王位,她们又一拥而上了。他便又可以像所有高位男子一样,挑萝卜一样选妻选妾了。
尚烟便成了个笑话。
她总不能跟他说,你放弃王位,跟我走吧。说了他也会笑痛肚子的。
当年的她选择修改记忆,与其说是逃避紫修的伤害,不如说是在逃避贪婪的人性法则。
寒风的冰冷有些刺鼻,一丝丝顺着呼吸,进入尚烟的肺部。
雪下得极大,周遭雪地里的足迹很快被淹没。积雪盖得厚厚的,就像团团柔软的棉花。
此刻,尚烟已经快被望月雪山的记忆击垮了,但她还是深深呼吸,让自己坚强起来,保持冷静。
“紫恒,谢谢你让我想起了过去,让我面对现实。当年,你哥哥说了一些伤人的话,所以我选择了彻底不信任他。”她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一字一句道,“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越来越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真男人。说出那些话,想来是有苦衷。所以,我更需要跟他当面再聊聊。”
“我便猜到了你会这么说。”紫恒左手抱着右手胳膊,右手食指关节顶着挺拔秀美的鼻尖,低头轻轻笑了两声,看上去既邪佞,又柔美,“烟烟,你真的很爱他,也把他想得很好。”
“他确实有那么好。”
“烟烟,你还未知事态全貌,先别急着下结论。你看看这个。”紫恒指了指额头上的伤疤,“这道疤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他与东皇炎湃第一次决斗后留下的。”
“不错,那时他头部受了重伤,但这道疤原本没这么长的,只到这里。”紫恒指了指头顶。
“那现在到哪里了?”
“我给你看看。”
紫恒把头上的龙角冠取下,将头发完全披散下来,更显得脸颊瘦削,妖异美丽,与他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不相同了。他走过来,在尚烟面前蹲下,将头发往两边拨开,道:“看到了吗?”
“看不到,你没发缝……”
紫恒笑了一下,抓住尚烟的手,按在他额头的疤痕上,顺着头顶一路往后拉,一直拉到了后脑勺。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令尚烟心惊肉跳:“怎会那么长?”
紫恒重新站起来,道:“因为,他们使用了开颅术,将一半完整的大脑,放在了哥哥的头颅中。哥哥这才起死回生。”
“一半完整的大脑?是谁……”尚烟诧异地说到一半,忽然感到不寒而栗,“那一半大脑……是……是你的?”
“烟烟还是如此料事如神。”紫恒微微笑着,“那么,烟烟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直是尚烟没想明白的事。
当年,东皇炎湃确实对紫恒动了杀念,也害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伤却远不足以致死。他们逃亡到了鬼界,找到了星渊魔君,同时也被东皇炎湃的追兵逼到了绝路。待她醒来后,发现紫恒的头颅已经消失了。
“那一日,你被东皇炎湃的人找到了?”尚烟迟疑道。
紫恒摇摇头。
尚烟道:“那是……”
“你想知道当年你晕倒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尚烟点头。
紫恒转身,对着空白雪地处转了转食指。然后,一道紫光从他头部左边飞出,将过去的记忆凝结成了一段五千年前的幻象。
泛黄的幻象中,出现了三个人:一个是漂浮半空的野鬼星渊魔君,他衣着破旧且尊贵,只有半截身子;一个是断了胳膊、瞎了眼睛的紫恒;一个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尚烟。
“小少主,你哥哥他快死了。”星渊魔君道。
“‘快’死了?”紫恒惊喜地睁大眼,“意思是,哥哥他还没死?!”
“他受了重伤,但没死。我们已成功将他救出,现在他还有一口气在。”
“那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星渊魔君摇摇头,叹气:“少主的脑部受伤极重,他们用尽了一切方法,确定不可能痊愈了。”
紫恒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人能救他。”
“谁?”
“你。”
“如何救?只要哥哥能活,我怎样都可以。”惊喜之色又重新回到了紫恒脸上。
“要用你的半边头颅。”
紫恒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取下半边头颅……?那……我还能活吗?”
“你说呢。”星渊魔君那死人脸上无任何表情,看上去却苍白可怖至极。
“这是哥哥的意思?他现在还能说话吗?”
“能。”星渊魔君道,“他知道我们的一切行动。”
“其实,自我决定到神界顶替哥哥开始,便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紫恒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看了看地上的尚烟,道,“但是……我……”
“若是为了地上这个姑娘,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大可不必。”
“我们……我们已经准备成亲了……”
“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会喜欢弱者。男人不强,是罪。而男人只要强,再是残酷,再是冷漠,女人都会主动送上门来。这一点,在你、你哥哥,还有这叶光纪的女儿身上,不是已经验证了?”
“不,烟烟不是那样的人。”
“哦?真的不是?”星渊魔君冷笑两声,“那你为何死也不肯告诉她,她认识的‘紫修’是真的少主?”
紫恒哑然。
星渊魔君道:“你看,你心中其实很清楚,她也很慕强。如此慕强的她,还会喜欢这样残废的你吗?”
紫恒依然不语。
星渊魔君冷冷道:“与其纠结这些儿女情长,不如多想想你父王、母后的死,想想东皇炎湃让你们兄弟俩遭受的命运。你若继续摇摆下去,你哥哥会死,你父王所有旧部沦落草莽,你也一辈子当个残疾窝囊废,最后被地上这女子抛弃。你们全家从此从魔界史上销声匿迹。这,便是弱者的下场。但是,只要你愿意做出这次牺牲,你哥哥一定会成功复仇,完成霸业,替你完成所有你未了的心愿。”
“所有心愿?”紫恒苦笑,“我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心愿。”
“你再想想,总有什么事,你会希望他替你完成。他也早跟我们说过,弟弟提的要求,他全都会尽力实现。”
画面似静止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紫恒从桌上拿起笔,快速写了一封信,把它折叠好,交给星渊魔君:“这封信,烦请带给哥哥。”
“遵命。”星渊魔君接过信。
紫恒最后看了一眼尚烟,回头轻声道:“你动手吧。”
星渊魔君伸出右手,那右手的指甲突然长出数寸,如五块尖锐的刀片。他向紫恒鞠躬,声音苍老了很多:“小少主,您委屈了。”
只见他飞到紫恒面前,高高举起了刀片般的指甲,划向紫恒的脖子。
尚烟不由自主别开头,闭上眼。
紫恒也中止了幻象。
“烟烟,都看清楚了吧?”紫恒声音倒是轻松,似已看淡了一切,“他们将我和哥哥的脑合并后,两条魔蛟玄筋也都进入了哥哥的体内。””他拍了拍自己的双臂:“此后,哥哥变得更强了。”
尚烟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
她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紫恒是被星渊魔君杀的。而且,还是紫修授意的。
紫恒道:“对了,临死前,我给哥哥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你可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反感,但我还是告诉你吧,有助于你更了解哥哥。”
“你说吧。”尚烟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说,我这辈子没什么想要的,只想要烟烟幸福。所以,我希望他不要占有你,不要收你入后宫,不要把你卷入魔界王室的复杂纷争之中。我恳请他放你自由,让你嫁给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
“紫恒……”尚烟喃喃道,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很显然,他没做到。”紫恒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了王位,为了他自己,他可以杀了我,可以杀了所有人。又怎会在乎我这卑微的请求,又怎会在乎你幸不幸福。所以,你觉得,如此一个从地狱里回来的魔鬼,心中可能有爱吗?他可能爱你吗?”
尚烟不知如何接话。
她只看见大雪一片一片,落在她和紫恒中间,似近在咫尺,又似跨越了五千年。
紫恒道:“当然,你若是不信,觉得这段幻象、我所说的一切是我捏造的,可以等哥哥醒来后,亲自问问他。”
尚烟同紫恒一起回到寝殿内,又静坐着等到了凌晨时分。
紫修终于醒来了。
“烟烟……”紫修错愕地看着她,“你……没走?”
尚烟道:“方才,紫恒跟我说了很多事。我想和你再确认一下,以免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你说。”
“他说,他本来是活得好好的,东皇炎湃的人没有杀他,他是被你的人杀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紫修眼神空洞。
“他说,你知道他们想杀他救你,是真的吗?”
紫修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顿了一下,只轻声道:“是。”
“他说,他在遗书中,让你不要和我在一起,而你答应他了,是真的吗?”
“是。”
“所以,你出尔反尔了。”
“是。”
“紫修,我想再次确认一下……”尚烟停了一下,道,“为了夺回江山,你杀了你的亲弟弟……对吗?”
飞雪过窗时,落下点点黑影,在紫修身上掠过。他的眼只剩了一片幽深。他闭上眼,点了点头:“是。”
“你……你……”尚烟只觉得周身发冷,嘴唇不住打颤,“你好可怕……”
紫修眼中露出了短暂的受伤之色,而后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孤一开始便告诉过你,不要接近孤。是你执意要说喜欢孤。”
尚烟本想说:“王位有那么重要?”但又觉得没必要了。一开始很多想说的话,现在得知这些真相后,若再说出口,也显得过分天真了。
他连亲弟弟都能舍弃,她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紫修已经说得很清,“是你执意”。
巨大的失望淹没了尚烟。她勾了勾嘴角,笑得甚是苦涩:“紫修,你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为你找借口。我想说服自己,你的冷只是外在的,你的心是暖的。但现在我终于觉得,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了。你这个人,从外到内,好像都是冷的。”
雪影在窗后漂移,烛火在窗前摇晃。
紫修却面无表情,静止不动。
尚烟道:“我怎会爱上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禽兽不如之人?我是眼瞎了。”
四千五百年前,尚烟选择逃避,是因为还有期待,还渴望重来。
如今,她连逃避的心都没了。
“既然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无话可说了。”她最后淡淡看了紫修一眼,转过身去,“只愿此生,与你再也不见。”
“等等。”
紫修走上来,搂住她的腰,手中有紫黑色光雾流动。然后,他把光雾送到了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