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仙君,青寐并未感到志满,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平静。
当夜,尚烟顺利抵达落星之谷,向组织里交代了任务。于是,八宗盟的玄州璧石排行榜上,“青寐”二字又一次刷新纪录,把“英罗”压到了第二名。
尚烟这才知道,原来青寐和英罗是八宗盟的同僚。
英罗很计较这排名,每次都接极多的任务,以求击败青寐,但她总是能杀死更可怕的敌人,把他轻轻松松压下去。英罗愤愤不平,曾去找盟主理论。盟主道:“欲为至强黎行者,但求无情无义。你的身手在青寐之上,可惜心性差她甚多,不然,她必不如你。”于是英罗来请教青寐,如何才能无情无义。青寐给了他一个无情无义的冷眼。
这时,一个黎行者路过排行板,谨小慎微道:“青、青寐师姐,听说您这次杀的是仙君啊?”
尚烟道:“嗯。”
“杀仙君可要十二万钱,是哪位大哥,出手这般阔气!”
“不知。我只见过他的下属,此人唤他‘少主’。”
黎行者徐徐点头,拱手道:“不论如何,恭贺师姐再度喜登鳌头,这下英罗师兄又有得忙了。”
青寐心道:“对了,我的雁翎护腕还在英罗那。”
尚烟道:“你可见到英罗了?”
“凌晨听闻大师姐诛杀仙君,我们都雀跃讨论了一番,四师兄听完,却一大早便往奈落去了。”
“去奈落?”
“是的,说是要为师姐庆贺。”
青寐心道:“‘庆贺’?不好。这驴颓合该作死,不会又去了璨幽园吧?速去奈落。”
璨幽园在奈落城邑,临璨幽河而建,是魔界最大的公共园林,由东皇苍霄亲自下令修筑,意欲与民同乐。这个盖园子的初衷是极好的,但随着白驹过隙,不明所以的,里面出现了一块奇异的活动区,导致现今所有超过四千岁、未出阁的奈落女子听见“璨幽园”三个字,都会浑身鸡皮疙瘩乱颤。
这个活动区的名字叫红线角,顾名思义,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地方。
当落在璨幽园的南门,尚烟才知道,红线角是个谦称,此处应是“红线村”——方圆四十里余处,几乎看不到需被牵线的人,反倒是挤满了怨女旷夫的父母。
他们人人面前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挂着介绍孩子的名牌,上面写着孩子的性别、年龄、身长、种族、家乡、住处、学历、供职、俸禄、择偶要求等详细档案。放眼望去,成千上万把伞在繁花盛开的园林中蔓延开去,何其壮观。
尚烟刚一靠近,无数双审视的目光飞来,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佯装游客,随意扫了几张牌子,见一些男子的择偶条件里,“大龄勿扰”、“求姿色上等女”写得清清楚楚;一些女子的择偶条件里,要甚豆谷米麦,布绢纱罗,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更有情急者,还罗列了画像、体重、生辰八字、情史婚史、或“肤白貌美”“身材姣好”“出手阔气”“腹有韬略”“沉鱼落雁”等夺人眼球的。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父亲为女儿写的择偶要求里本写着“身长八尺”,但“八”字划去,在上面写了个“七”。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尚烟找到了眼角斜飞的绛发男子。
英罗有着典型黎行者的外形:劲瘦身材,沉默时神秘而危险,连笑容也跟匕首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但是,英罗这人的个性,以青寐的话来说,便是只想他死以后,为他写个墓志铭:
此地埋男太苦悲,
毒舌万载不住嘴。
谁言欲复活他命,
我等皆来掐死谁。
此刻,他面前摆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却跟旁边“摊铺”前的大叔谄笑,像极了老鸨,又像极了娈童:“哎呀,这位大伯,您儿子是魔神啊,还是奈落社学毕业的,您家里在奈落还有三座府邸,这样好的男儿,是我在这里见过最好的一个,喜欢他的姑娘,怕是得从奈落排到涅槃乐,怎生还来红线角呢?”
大叔面容冷峻,举手投足有几分贵气,看得出来肚子里有点墨水:“唉,你看看我儿子的月俸,四千五。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是九千。再看看他的个头,七尺八寸。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有八尺三寸。”
青寐走过去,扫了一眼英罗伞上的牌子:
“家姐修罗女,身长七尺四,贰仟叁佰壹拾岁,祖籍涅槃乐,紫发绯瞳,雪肤花貌,温顺本分,寻修罗或魔神男子四千至七千岁,身长七尺五以上,相貌端正,品性沉着,善待妻子,供职稳定。”
青寐心道:“字可真是够丑的。难怪无人问津。”
尚烟道:“你这姐姐可有供职?”
“这,姑娘有无供职,似乎也不太重……”英罗如鱼得水地答道,边说边转过头来,但察觉眼前女子正是本尊,笑道,“呀,姐姐你来了。”
“原来我便是你姐姐,我也是才知道。可惜你把我年纪写小了四百岁,也没把我在何处供职写上去。”
“噤声!若真写实情,那可真没人来问了。”英罗一脸紧张地凑过来,掏出一叠纸晃了晃,“你看,今日来问你行情的人可不少呢。”
“你是打算让我瞒着未来夫君,自己供职于八宗盟?”
“那又有何关系,先斩后奏么。倒时他若敢跑,我们所有师兄弟一起替你砍了他。”
尚烟轻轻笑出声来。英罗问她笑什么,她却依然只是笑。他追问了好几次,她才道:“你是男人,你告诉我,留得住男人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会有怎样的结果?”
英罗嘟囔道:“你都快三千岁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女人不能一辈子打打杀杀的,总要好好爱一次。”
“多愁善感的小英罗。”尚烟笑了笑,“我只喜欢杀人,不喜欢爱。”
诡谲的是,当她说到“杀人”时,嘴边挂着笑;当她说到“爱”时,却露出了阴森森的杀气。
若换了尚烟,情况肯定是反过来的。但融合了青寐的魔核,她经常会有青寐的感受。也能切实体会到青寐极冰冷的情绪,无爱无恨的厌倦。
英罗自己也是黎行者,却被青寐吓得打了个哆嗦。他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许多父母围住。他们纷纷上来,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高就等等。
有个大叔更夸张,掏出俩儿子的画像道:“姑娘,我有俩儿子,双胞胎,都是三千六百岁,你选一个看看。”
青寐心道:“蠢货。”
尚烟微笑道:“我可以俩都选么,每月单数日跟哥哥,偶数日跟弟弟。”
尚烟心中却快笑疯了——这世间怎有人如青寐姐姐,能做到永远如此表里不一的?
大叔大惊失色指着她,手指抖了几抖,道:“姑娘一言九鼎,勿失信。”
青寐心道:“拿匕首捅他。”
尚烟想,这不好吧,这、这也捅……?
但她还是谨遵紫修的嘱咐,严格按照青寐心中所想去做,把腰间的匕首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截兵器冷光,而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见青寐一双眼睛如同鲜血凝结的冰,纵使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大伯大娘们也都被吓得作鸟兽散。
可是,等人散去,尚烟看见旁边的大叔身侧,繁花飞落处,一个青年没有离开:“爹,我说了多少次,我想要的是理想中的姻缘,而不是你刻意来此处寻来的……”话说到此处,他有所察觉地抬起头,看见了青寐。
“话是这样说,可你不也列出了条件么,说明你心底还是有要求,也不是一味图缘分。”大叔不紧不慢道,“不论如何,这事我给你办定了。不虑往后,终非长策……”说到此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儿子的视线,顺势回头看向青寐,一目了然。
风细细,花片片,落了青年一头紫霞。浅紫杏花开了满园云林,令青寐想起一段往事。
这段记忆也进入了尚烟的脑海。
那一年,璨幽园还不似这般热闹,花密人稀。因此,人若稍在花枝下站立,身影也跟一幅画似的显眼。当年有灯火莹莹,流水潺潺,点亮了千树杏花,有个人眼眸如星夜,微仰着头,轻声念道:“明年人还在,春去春又来。可花落尽沾衣,转瞬一生去矣,何计不为青春留一宿?”
当年,青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踮着脚看了看头上的花枝:“别人都说年年花相似,明年人不同。你这人倒是奇怪,不念人,却心疼起花来了。”
“那是因为寻常人不懂,若有小愁,必无大忧。若明年,我还能同寐寐感怀小愁,想来也会称心如意,一如今年。”
想到此处,尚烟浅浅笑了一下,把英罗面前的牌子收走,转身便离去。
“姑娘请留步。”
追过来的不是英罗,而是那个跟父亲争执的青年。他绕过来拦住了青寐的去路,却又怯生生地留了些让她前行的空隙:“在下景焕,还敢请教姑娘芳名?”
尚烟回头扫了一眼他父亲写的相亲牌,上面写着:
“寻魔神女子,三千岁上下,姿色中上,供职稳定,贤淑持家,有清白之身,奈落祖籍者居上。”
“我并非你所寻的女子,勿扰。”尚烟绕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景焕紧追而来:“那是我随便杜撰来敷衍家父的。我没那么多要求。修罗很好,年纪大小不重要,祖籍在何处都无妨。人与人之间,图的便是个缘分。”
青寐心道:“蠢货。不理。”
尚烟便使用了无影魔闪,消失在了人群中。
被英罗闹了这么一阵,时间耽搁了,尚烟便在璨幽园外租了坐骑。兽师吹响口哨,一只青羽大鹖从林中飞来。她跳坐上鸟背,拉紧缰绳,鸟儿展翅一腾,往奈落中飞去。
一轮硕大的明月俯瞰着奈落,碧华冰冷地笼罩着每一个细微角落。
青寐心道:“不明白,为何那孔雀羽男子要将见面地点定在奈落社学。我真不喜欢小孩,尤其是奈落的小孩。”
尚烟却很喜欢小孩。
所以,抵达奈落社学门前,看见了大片小孩,尚烟感觉自己要分裂了。青寐的那一部分产生了厌恶感,她自己却欢喜得很。
奈落孩子自小便魔力强大,满街施法,喷射煞气,经常害路过的姑娘尖叫连连。在街边,小贩们贩卖刚出生的小宠物,有??鸟、琴虫、肥遗等等,全部都是肉嘟嘟毛茸茸的一团,这些宠物都是经过魔族驯化的,特别爱喷火,堪称凶萌。因此,小孩子们满地打滚赖着父母要买,却常被父母把屁股都打肿。
上方传来孔雀的声音。
尚烟抬头望去。
他正在站在高高的屋顶青瓦上,似乎已在那等候多时。他招了招手,尚烟便也跃上了房顶。
“你们少主在奈落社学教书?”尚烟道。
“不,他若想潜入奈落,冒充此处学子,更为合适。”
青寐心道:“学子?这孔雀羽男子看上去岁数不小,他的少主再年轻,也不至于……”
下方有学生吹箫弹琴。在悠扬的琴声中,一团黑雾无声地出现在青寐与孔雀面前。
少年出现在了屋顶上,把玄色外披搭在肩上。
首先令青寐察觉的,并不是少年漂亮的皮相,而是一股令人颤栗的煞气。
与青寐合二为一,身处大魔体内,尚烟也并没立刻留意少年的容貌。
她切实感到了一股可怕的震慑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的背脊都在发麻,像有粗沙流入背脊骨内,及至尾椎骨底部,不断颤抖。
她虽以前并未经历过类似感受,但身体本能立刻教会她了,这是更强同族的煞气。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魔族向来是强者居上,一旦嗅到同族强大的力量,一个魔族群体就会被征服。
可是,当少年转过身来,她却发现自己刚才真是迟钝了。
紫修,这是紫修啊!
看见紫修,她觉得既激动,又亲切,很想扑过去抱住他。然而,紫修看向青寐的眼神却一点也不亲切。他神色冷冷的,自带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与他的煞气混为一体,更加令人感到畏惧。
青寐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纯正的深紫眼眸,纯到不像真人……原来,孔雀所说的少主竟当真如此年轻,他是何人?罢了,作为黎行者,求知欲越寡淡,活得便越久。”
孔雀拱手,毕恭毕敬地朝少年行了礼:“少主。”
“今天是战灵节吧,奈落街上人如此多。”紫修望着街道。
“回少主,是的。”
“前两天才过了一个节日。”
“回少主,咱们奈落每个月有很多节日。”孔雀有些得意地道,“怕是全魔界节日最多的地方了。”
“节日多,是好事?”少年转过头来,冷冷道,“只说明奈落灾难多罢了。”
孔雀怔了怔,即刻噤声。
紫修挂着玄色外披,没将它穿上,双臂只是懒懒地怀抱在胸前:“左阳青寐?”
尚烟道:“是我。”
不知为何,处在青寐的位置,紫修哪怕仍是少年,依然显得很可怕。
紫修道:“听说我叫你杀的人,你靠一把匕首就解决了,未受重伤。”
“是。”青寐顿了顿,又道,“我没用你给我的药。”
“我知道。”
青寐心道:“为何他会知道?这一路上,并没察觉有人跟踪,难道是我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