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修道:“听说,你是八宗盟里最有原则的黎行者。”
所谓最有原则,无非就是只要给钱什么人都杀,对雇主极有诚信。尚烟道:“确实有原则。谈不上‘最’。”
“我喜欢诚实的人。”紫修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孔雀羽男子做了个手势。
孔雀羽男子递给青寐一张契约书。少年道:“这是签好的契约书,你拿回去给你们盟主。从明天开始,只替我一个人做事,直到该死的人死掉。不论是不是你杀的,我都会给足你报酬。”
尚烟接过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已有了八宗盟的印章和盟主的手印。
青寐心道:“盟主的拇指上有一道两寸深痕,是他本人错不了。呵,盟主没与我商量,便答应了交易。”
尚烟开始按照青寐的指示,与孔雀谈契约条款。
忽然,紫修身上传来了清脆的笛音。
紫修微微一怔。
青寐和孔雀立即停下了谈话,都恭敬地看着紫修。
“无事。你们接着说。”紫修道。
但很显然,从那笛音响起之后,紫修一直无法集中精力。而笛音响了一段时间后,像哭闹良久无人搭理的孩童一样,慢慢变轻、变慢,最后消失了。
直至它停下来好一阵子,紫修才低下头,看着腰间,皱了一下眉。
那一下皱得很快,旁人几乎无法察觉。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对了一下时间,尚烟也想起来了,当年他离开孟子山之后,她曾吹过一次竹笛,想再叫他回去。但紫修没有任何反应,她之后也不再尝试了。
原来,紫修确实听到过,也确实没搭理她。
青寐心道:“契约书读完了。这雇主名字是……”
尚烟道:“匪羽?”
“匪羽是我。”孔雀道。
尚烟道:“明白。我的大雇主是少主。”
“不必如此称我。若事成,你还得再改口;若事不成,你也没机会再叫我了。”紫修虽笑着,眼中却只有接近冷漠的冷静,“但愿你有机会改口。在那之前,直呼我本名即可。”
“敢问公子大名?”
“东皇紫修。”说罢,少年的发丝披挂轻扬,又消失在一团黑雾中。
青寐心道:“什么?东皇紫修,这不是东皇苍霄世子的名字吗?”
几片扬花落下,残留些许苍兰花的香气,也不知花香是源自花朵,还是源自这名叫紫修的少年。
这一夜,尚烟本应按照青寐的指示去睡觉,但她很想紫修,便跃回屋顶,想随处逛逛。
谁知,紫修竟还在。
他独自坐在屋顶,手里拿着竹笛,抬头遥望奈落夜空中的月亮。
不过多时,孔雀飞到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轻声道:“少主,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你先休息,我想再坐一会儿。”紫修没回头,瘦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
孔雀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一段,见左阳英发在不远处,低声道:“唉,少主还是个孩子。”
左阳英发笑道:“我年轻时为先王征战,跟孩子他娘也是这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牵肠挂肚,背地里哭得一塌糊涂,见了她,却还要逞英雄。”
“唉,少主若喜欢的是魔族便好了。在魔界,哪个姑娘他要不了?”
“怎么,他看上孟子山的树灵少女了?”
“树灵又活不了多久,若是树灵,我犯得着这么操心吗?他遇到的是叶光纪的女儿!”
左阳英发愣了一下:“叶光纪哪个老婆生的女儿?不会是昭华氏那个吧?”
“对!就是昭华氏那个!”
左阳英发无奈地笑:“哎哟,那是有点棘手。”
孔雀悲叹:“所以你知道我为何急了嘛?!”
“没事。”左阳英发道,“日后在少主心中,这姑娘可能一直会有一席之地,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不是,你见少主这样失魂落魄过?”
左阳英发咂了咂嘴,道:“匪羽啊,你是鸟当得太多,也变得跟只鸟爹似的,把少主当成巢里的小鸟了?你也不想想,少主才多大,你跟他一般大的时候,没如此狂热地牵挂过哪个姑娘?”
“也对。”孔雀想了想,又道,“也对。我年轻时喜欢的那姑娘……嗐,我也年轻过。”
“是啊。少主也一样,他还年轻,失魂落魄只是短期的,以后待他见了更多的世界,心胸变得更加开阔,会更成熟懂事,也会娶魔族王后的。你给他时间长大,别瞎操心了,啊。”
“还是你这老家伙眼光犀利。是我太纠结了。”孔雀沉吟道,又摇了摇头,“行了,不纠结了。”
左阳英发笑了笑,拍了一下孔雀的背:“走吧,我们喝酒去。”
两个亦兄亦父的属下离开了。
泰罗宫俯瞰奈落,复道交窗,处处光浮。浮生河璀璨如金,倒映着半河明月。
行船过夜空,乱世城内,危险而狼藉。但在这屋顶之上,云雾缭绕悱恻,月色地久天长,奈落似又与东皇苍霄的时代并无不同。
紫修始终坐在屋顶,摩挲着手中的竹笛,静静眺望着空中的明月。
作者有话说:
紫修的基建往事来了。
第48章 明月却多情
尚烟很想上去和紫修说几句话, 但因为活动的范围超出了青寐的指示,突然之间,她被拽到了青寐的童年记忆中。
奈落之夜, 酒楼中。
一个银制酒杯砸在地上,滚了一圈。但是,随着它洒落在地的并非酒水, 而是血水。酒杯上有两个尖尖的翘脚, 血水便是从上面流下来的, 顺着杯身,蜿蜒而下,将橄榄枝浮雕也涂抹成了血红色。
小青寐看着眼前的景象, 脸色苍白,目瞪口呆。
尚烟进入小青寐的视角,近距离地看见父亲,他的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他伸手捂住这只眼睛,很快, 滚烫的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来。
在他身边, 母亲的脸色和小青寐一样白,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夫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坏了……”
“快走……走!!”父亲痛得咬紧牙关,咬肌都变了形,但还是忍痛把母女俩往外推,“走啊!!”
可是, 他们来不及。
一群彪形大汉冲来,将父亲围起来, 往死里打。又三个壮汉围过来, 俩人将哭喊的母亲拖走, 一人将小青寐扛在肩上,往室内密集人头处走去。
小青寐吓得呆了。眼见父亲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她忽然大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杀我爹爹,不要啊!!”
她越喊越急,可父亲却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她哭得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杀我爹爹!!!”
可是没来得及。父亲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母亲和青寐被带到了组织里。
然后,轻浮淫邪的笑声响起,一群男子调戏青寐的母亲。母亲护着小青寐,反应冷漠且从容。男子们自觉无趣,便把她交给了组织老大。
□□老大看见青寐母亲的瞬间,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但他立即恢复镇定,看了几眼小青寐,道:“这女儿年纪多大了?”
母亲双颊失去了血色。她停顿了片刻,便对组织老大露出了顺从的笑。
一个晚上,母亲从组织老大卧房里出来,抓住小青寐的胳膊,一路飞,一路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数道门:“女儿,快逃,逃得远远的。”
小青寐道:“娘为何不和我一起走?”
“娘被他们喂了毒,若是跑了,没有解药,会死的。”
“那我和娘留在一起。”
“如果把你留下,你会惨遭毒手!”
“我会报复他们的!”
“寐寐,你听娘说。”母亲蹲下来,忍着泪道,“这些人都是东皇炎湃的爪牙,你爹爹又没了,我们母女俩,现在无力与他们抗衡。你若放弃了这次求生的机会,便再无人替你爹爹报仇了。”
小青寐哭了起来,哭得连尚烟都能感到胸腔发疼。
“别哭了,乖。”虽是这样说,母亲自己却哭了起来,“寐寐,答应娘,勇敢地活下去。若真的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尊严,知道吗?”
“我一定会变强,我会回来救娘的!!”
身处乱世,昏君当道,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小青寐根本无处藏身。她逃出去以后,四处打听,得知最大的黎行者组织与东皇炎湃无关。相反,他们不与炎湃勾结,炎湃多次想铲除他们,都没能成功。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小青寐以左阳氏优越的体格、战斗力,惊艳了八宗盟老大,加入组织,成为了年龄最小的黎行者。
然而,她才接下第一个任务,便从同僚那得知,母亲孕中自杀了。
小青寐心道:“我要替父母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变强,我要报仇。”
孩子的心声持续在尚烟意识中回荡,愤怒而痛苦,带着打落牙活血吞的决心,令尚烟感到心惊。
这时,意识突然中断,尚烟又被拉到另一段记忆中。
万人朝拜中,东皇炎湃站在泰罗宫高台之上,做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他命人运来五个铜版雕像,均是不同的魔族塑像,大小不一,体态各异。他施展赤炎术法,将这五个雕像烧成液状,重新捏造成一个完美的魔神男子。
在场人中,大魔都不由自主颤抖,更别提下等魔族。
青寐混在人群里,也感到寒毛直竖。
所幸,身边有人陪伴。
那人手指极美,轻轻拍了拍青寐的肩,连指尖的触碰,都充满了柔情。
“对不起,冒犯了青寐姑娘。”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受惊。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陪多久?”
“青寐姑娘想多久,便多久。”
“那我若说了要你陪,却不来呢?”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道:“既已约定,那纵使死了,我也会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若是尚烟,多半会表示感谢了。但此刻她在青寐的魔核中,却能清楚感到,青寐心中只有重重的防备和怀疑,和无法自控地被对方吸引,于是,脱口而出的语言,也都是嘲讽。
“你在胡说什么,死了还怎么等?”
“若我先你而去,便不去投胎,在奈何桥等你。等你寻得我为止。”
“无聊。”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会念些会诗共词,说些会赋与歌,花言巧语,绣花枕头。离我远点。”
青寐心道:“崇虚宁桓,无耻之徒。奈落谁不知道他表面才高八斗,文质彬彬;私下却风流浪荡,朝三暮四。我若是着了他的道,那我便真是丢了脑子了。”
尚烟道:“紫修,紫修。”
紫修道:“怎么了?”
“你可听说过‘崇虚宁桓’这人?”
“听过。月魔域的诗画圣手,襁褓时会作诗,稚童时会作画,幼时成名,天纵奇才。”
“哦……好。”
“怎么了?”
“我在青寐姐姐的记忆里遇到他了,不过没看到他人。”
虽然记忆是混乱的,但尚烟能明显感觉到,在崇虚宁桓出现前后,青寐的人生明显被割裂成了两部分。
在他出现之前,青寐父母之死如噩梦,一直困扰着青寐,也令尚烟感同身受。悲痛的记忆一如埋在墓碑下的死者,不管墓碑如何庄重体面,下面的尸首都已溃烂不堪。只要重新唤醒,无异于揭棺取尸,徒增痛苦。
但他出现之后,奈落似只剩了繁花飞舞的美景。
一日,尚烟按照青寐的指示,从窗口翻身跳出,在半空中消失,又出现在街头,鱼龙混杂之处。
街头的泥墙上,张贴满了不断交叉重复的两张画,一直延伸至街道的尽头。两张画都是魔族男子的半裸肖像,只不过一张是丑陋秃头,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带着一些下等魔族的特质,下方写着“杂种”;另一张是长发飘飘的美男子,宽肩长腿,腹肌劲瘦,下方写着“纯种魔神”。
东皇炎湃践祚后,非但未能平定内乱,安抚民心,反而加大了暴*政力度。其中,推崇纯净血统,便是他最为上心的一件事。
现下,魔界七虚域中,炎湃占其三,并在其统治范围中,推出了新的《炎湃婚律》,有一条规定:大魔,既魔神与修罗,绝对禁止与下等魔族通婚。
炎湃认为,大魔是至高无上的。在六界之中,只有神族能与其相提并论。其它种族都是低劣的,只配当奴仆。而人、鬼、妖、灵,跟飞鸟鱼虫没区别,甚至还要更糟。因为,除了鬼,他们都可以和大魔繁衍后代,这只会污染上等的血脉。若是如此,魔界将沦落回到史上最饱受欺凌的时代,再也无法与神族相抗衡。因此,他才制订了那样的婚律。
连学府也在宣扬同样的观念。在魔族孩子的课本里,甚至引用了东皇炎湃著作《大鹏歌》里的一段话:“物竞天择乃乾坤之法,与乾坤相抗衡,终将亡国灭种。”
青寐心道:“我的敌人,竟是如此一个疯子。到底何年何月,才能复仇……”
青寐漫步在街上,路过了璨幽园的红线角。
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青寐姑娘,数日不见,近来可好?”
声音虽温润如玉,但当那声“青媚姑娘”响起的同时,尚烟也明显感到,胸腔中,那连跳到几十丈外都宁静如水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青寐心道:“他来了。真烦人,我在高兴什么?为何我最近总是想到他,又总是思潮起伏?我真不喜欢这样。这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