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缥缈宗主鞍前马后,岂能容忍他人分薄自己的好处?
这里头……麻烦还多着呢。
这样一想,聪明人心下的喜悦已经淡去了。
明亦自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
他身居高位已久,傲慢早已刻入了骨子里,怎会留意那些个细枝末节?
明亦勾唇心道,走之前给这些人一颗甜枣,也便于将来若有必要,再启用他们。
“诸位将杯中酒都饮尽吧。”明亦道。
众人依言仰头,一饮而尽。
明亦抬手屈指,指尖抖出三点血,就这样借力在空中画了一道众人也看不明白的符。
待符成,本就虚弱的明亦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众人正疑惑这是画的什么,只听得晴空一声霹雳,转瞬之间,紫色雷电布满了天空,天际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天与地的接线都变得模糊起来,似是要将这地也并入那天。
众人顿时站得更加笔直,心底自然生出了一股敬畏。
连明亦都强撑着站了起来。
唯独隋离仍旧坐在座上,动也不动。
众人缓缓敛住心头的震撼,回望隋离,疑惑心道,隋离道君为何还不动呢?
这回天……究竟要如何回呢?
雷声震震,天空骤然压得极低,像是下一刻,那些紫色雷电便要落下来将人吞噬进去。
天际也变得愈发模糊……
他们骤然回神,才发觉到四周灵气涌动,仿佛化成了活物,因为这样大的动静而变得不安了起来。
在这种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氛围之中,修士们也跟着生出了一点不安。
“动手吧,砍下我的头。”这厢端坐在高位上的隋离缓缓开了口。
明亦闻声回眸看向了他,嘴唇嗫喏。
“戈夜星是剑宗弟子,他身上自有惯用的剑,想必正能称你的手,也不必费心再寻。”隋离接着出声。
明亦这才勉强笑了笑,道:“原来仙君知晓……”
“兵解成仙,是什么稀奇事吗?”隋离问他,语调甚至还有点冷漠的漫不经心。
明亦道:“虽在古籍中有记载,但自古无人敢用。没想到仙君这样信任我……我方才还在想要怎样才能说服仙君呢。”
“这应当是你多少年来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吧。”隋离道。
明亦心头重重一跳,连忙道:“怎会?”
他差点忍不住要问,仙君可是想起什么了。
有关前世的一切,隋离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
但明亦的表情却可以说明很多东西。
隋离淡淡问他:“还愣著作什么?”
明亦这才摆脱了身上骤然升起的一股寒意,应道:“是,是。我……斗胆冒犯仙君了。”
话音落下,他抽出了戈夜星的本命法器,一柄极厉害的剑。
那剑方出剑鞘。
明亦却又顿住了。
隋离看着他。
明亦的动作越发停滞。
阶下众人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便仍旧只是不安地望着他们。
“不敢?”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
明亦从喉中挤出声音:“只是想到冒犯仙君,心下难免迟疑。”
其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那个凡间修士隋离,但在隋离睁着眼的时候,明亦心底还真有点怵,只与他对视一眼,便被勾起了有关清源仙君的回忆。
尤其是想到,隋离马上就要变回清源仙君了,明亦心下就更有种说不出的惧意。
“我将修为都散去了,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也不敢?”隋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
只是明亦觉得自己好似从中听出了一点讥讽轻蔑之意。
明亦一咬牙,再不去想别的。
只听得剑身破空一声“咻”,“噗嗤”血溅三尺远。
那高座之上挺直的身躯仍在……只是不再见那张俊美漠然的面孔。
众人悚然一惊,呆立当场,喉中如被塞入了棉花,半晌只挤出来三两声凑不成句的破碎的声音。
直到空中的雷电骤然消散,日光透过云隙落下,众人这才回神。
“道君!”
“怎会……怎会如此?”
个个神情大变,畏惧而又惊恐地望着明亦。少数几个如法音门众,悄然把住了手中的法器。
那厢明亦提剑而立,几乎不敢回头看座上人。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去管众人脸色,沉声道:“仙君已回天。”
是回天……
还是归天……
大家脑子还懵着呢。
只是隐隐约约地,他们窥见明亦仙君提剑的手似乎在发抖。
不,不止是手。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等众人彻底回过神来,阶上明亦紧紧握住剑柄,却是露出了茫然之色,身形都显得委顿且又锐利了几分。
他们反应过来。
那不再是明亦了!
明亦仙君的神识也紧跟着脱离了躯体,现在意识回笼的是戈夜星!
修士们顿时不再畏惧,纷纷朝着高阶扑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君!道君!”
“那明亦仙君所说是真的吗?隋离道君当真已经回天了?可怎么会是用这样……这样的手段。”
残忍可怕得他们都心头一颤,久久都留有后怕。
戈夜星如梦初醒一般,缓缓转身,盯住了身后大片的血迹,他喉中发梗,一时也分不清明亦所说是真是假。
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愤怒。
那些神仙任意取用他们的躯壳,想做什么做什么……
“幸而今日伏羲宗的人不在这里。”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
其余人也不由神色复杂地道:“是啊。”
“若是伏羲宗的人在这里,今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戈夜星回过身,冷声道:“明亦没有骗你们,方才所用乃是兵解成仙之法。”
众人心头一颤,随即回过头去,感叹道:“还当真应了法音门长老的话,以尸解摆脱肉体凡胎。”
兵解也是尸解的一种。
此外还有水解、火解、棺解等法。
并非是用了这样的法子,便能立即飞升了。
而是须得此人先将修为提升到至高境界,心境也要修炼圆满,再恰逢雷劫来临之时,用以尸解,方才极有可能飞升成仙。
仅仅只是极有可能,并非是一定。
因而这法子虽然早在千年前便载入了古籍,却鲜少有人敢用。
一刀下去,斩没头颅,若是成为孤魂野鬼,而非成仙,岂不冤枉?
若再惨一些,被仇家钻了空子,最后连魂魄金丹都碎了,那可真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可是戈夜星道友?”有人问。
戈夜星点了下头:“是我。”
“这兵解之法也有失败的,道友怎知……”
“因为他们容不得失败。”戈夜星屈指指了指天。
众人一想也是。
他们若是用这样的法子,多半是找死。
隋离不同。
“对了,有一事恐怕道友还不知道……”开口说这话的人,面上飞快地掠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神情。
他道:“宁胤剑尊他……”
“死了。”戈夜星一口截断道。
他接着说:“我知道。”
那人表情一僵,疑惑地看着他:“道友怎么会知道……”
一旁的修士想了想,道:“想必是戈道友的意识与明亦仙君的神识共存一体,戈道友虽然无法占据主导,但也能知晓外界的情况吧。”
“不错。”戈夜星冷冷点头,“甚至可以这样说……明亦脑中闪过的所有念头,我也一并会知晓。”
这句话惊了大家一跳。
什么?竟然连这也能知道?
有人已然留心到,戈夜星竟然直呼明亦仙君的名字!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那么……戈道友都发现了什么?”法音门门主突然出声问。
顿时引来了周围人不满的注目。
“这话是什么意思?怎能如此对明亦仙君无礼?”缥缈宗主当先怒斥道。
法音门主用力抿了下唇,却是比他更不快,直斥道:“明亦都已经走了,缥缈宗主何必在此上赶着维护?”
“你这话又是何意?”缥缈宗主更怒,“你我头顶上天,怎可对天上仙人不敬?”
“是啊,还请齐门主慎言。”旁边的修士目光一闪,生怕这里的编排也被“上天”听了去,赶紧拉起了偏架。
齐是法音门主的姓氏。
法音门主冷哼一声:“倒也不必这样看得起自己,你我于仙人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仙人才懒得听你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罢,只看向戈夜星,铿锵有力道:“还请戈道友继续往下说。”
“天界之所以急着迎回隋离,是因为阿修罗族侵入了神仙居住的地界。”
“什么?”
“阿修罗族?你们可曾听闻过?”
“不曾……”
“阿修罗族是佛家的说法,他们站在天人的对立面,怀嗔恨之心,执着争斗。在传说中,被认为是堕落的天人。”出来解疑的还是法音门的门主。
法音门本就是修佛法居多,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并不奇怪。
若是金禅宗在此,以他们的底蕴之深厚,想必会对阿修罗了解更深,更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因无相子的缘故,金禅宗人近来少于露面,连这样的仪式也不掺合。
修道的很少听闻阿修罗的说法,想请法音门主再多说一些,但方才缥缈宗主刚与她起过冲突,众人倒不好开这个口了。
而这时候戈夜星接着出声了,他道:“剩下的,要请伏羲宗的人来。”
众人心知肯定是与隋离有关,想来想去,还是去请了伏羲宗的人。
戈夜星话说到一半,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啊!
还是早些请来,听他将话说完才是!
“关宗主……”他们看向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不为所动。
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事。
法音门主出声点了个弟子:“你去。顺路将金禅宗的人也请来。”
那弟子点了点头,面露为难却不敢推拒。
她先是去通知了金禅宗的人。
金禅宗与法音门向来也都是避着走。
毕竟都是修佛法,一个宗门底蕴深厚,一个底蕴薄,被人拿来比较的时候,总是不舒服的。
因而金禅宗弟子乍见她,还好生惊讶了一回。
“快到主峰去吧,恐是有大事要发生。”法音门弟子说完,就朝伏羲宗居住的兴水峰去了。
金禅宗弟子心道还能有什么大事?
正要转头合门。
幸而叫济空上师一手拦住了:“走罢。”老和尚面露一丝凝重。
法音门弟子到了兴水峰,只发觉这里的山头气氛也凝重得紧。
她大着胆子求见了伏羲宗的长老。
兴许是有先前送过东西的情分在,她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厅中只坐着伏羲宗的三长老,和一位五官生得极美丽的妙龄少女。
她知道,那是乌姑娘。
“有何事?”三长老问。
怎么?还非要请伏羲宗的人去观仪式吗?
不该啊。
若是请他们去观仪式,应当是缥缈宗的人来。
这名法音门弟子犯了愁。
该从何说起呢?
说明亦仙君拔剑斩向了隋离道君?说你们如今前往,恐怕只能得一具已然残损的尸首?
隋离道君就这样离去了……
对伏羲宗到底是有几分残忍的。
“难道是法音门遇见了什么难事?”三长老温声问。
这名弟子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明亦仙君和隋离道君都已经走了,戈夜星回来了,他说什么,阿修罗族入侵了天界,总之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家门主特地让我来请诸位……”
已经走了啊……
三长老陡生一股浓浓的怅然。
但想到身侧的乌晶晶恐怕更是伤心,便掩住了面上的情绪。
“走吧。”
三长老暂且放下了追问乌晶晶,隋离独自去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
“乌姑娘……也去吗?”法音门弟子脱口而出。
乌晶晶听见这话,都霎地觉察出了不对,她转眸盯住她,问:“我不能去吗?”
“不……不是不能,只是……只是恐怕乌姑娘触景伤情。”
乌晶晶心道我早就知道隋离是要走的呀,他说要带我一起走,我也没有很当真。嗯,怎么会触景伤情呢?
隋离还是很好的……我的愿望他都满足了。
只是没有陪我找到辛敖而已。
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对吧?
乌晶晶当即强调道:“不行,我也要去的。”
三长老想想也是。
与其留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如一同前往,听听戈夜星究竟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自应该一起去。”他道。
法音门弟子当然阻拦不得,只能欲哭无泪地赶紧跟上他们,一块儿往主峰去了。
这时候金禅宗的人已经先到了。
济空上师在阵里头低声念了几句咒文,然后才抬头道:“伏羲宗的人还没到吗?总该要先收殓一二。”
三长老错将“收殓”听作“收敛”,还不由皱了下眉。
等跟着踏入阵内,他方才看清楚不远处高阶上的情形。三长老的眼皮重重一跳,心如同拴上巨石跟着沉沉一坠,一股难以言喻的瞬间的窒息感,笼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