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明白济空何意。
乌晶晶紧随其后。
今日仪式特地启用了缥缈宗的阵法,等她跟着踏入阵中,只觉得眼前景色一阵变幻。
眼一花。
却是被三长老掩住了双眸。
“别看!”
乌晶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张精致的面孔之上满是茫然之色。
她的唇一张一合:“……我还什么都没有看见。”
三长老轻轻吸了口气,道:“还是送乌姑娘先回去吧。”
“为什么?”乌晶晶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放轻了。
三长老还想说点什么,但乌晶晶突然道:“我看见了。”
三长老一愣。
然后他听见乌晶晶用更轻的语气道:“您忘了,前日才教的我怎么解一叶障目之术。”
三长老只艰涩地从喉中挤出声音来:“那日你说你没学会……”
乌晶晶小声道:“是啊,后来阳九他们又陪我练了。第二天没解好,阳九走路都撞柱子。然后……就练好了。”
乌晶晶的语调听来好像和平日里没什么变化,口中所说也不过是些平常琐事……
三长老缓缓松了口气。
小姑娘的承受能力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还要强悍。
也是……妖怪怎么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呢?
三长老这一下倒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去吧,虽然不过只是一具凡躯,但也要收殓起来带回伏羲宗。”
阳九等人应声领命,在三长老的率领下,分开人群,从他们中间缓缓走向了那高阶。
戈夜星还握着他的剑,站在那里一时还显得有两分局促。尤其是见了乌晶晶之后,他甚至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乌晶晶只管向前行,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戈夜星却也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他们很是好奇,这位乌姑娘会作何反应……
缥缈宗的人更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这位乌姑娘才做了隋离道君几日的道侣呢?恐怕还没占到什么好处呢,一转眼就只剩下个破败的伏羲宗与她作伴了。
出乎意料的,乌晶晶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站在那里,看着阳九、阳十二人动作熟稔地弯腰收殓尸骨。就如在伏羲宗的宗门内,收拾宁胤去过之后的残局一样。
只是,……尸骨。
当这两个字涌现在乌晶晶脑海中的时候,她方才感觉到一丝怪异。
这两个字用在隋离的身上,……好怪啊。
乌晶晶轻轻地呼吸着,弯下腰去,屈指触了触。
竟是冰凉的。
哦,是应当冰凉的。
“他死了吗?”乌晶晶小声问三长老。
回答的却是法音门主:“乌姑娘,隋离道君应当已经顺利回到天界了。你可以将这具躯体,当做蝴蝶破蛹后留下的壳。”
乌晶晶点点头,轻轻松了口气,她道:“那就好啦。”
就这样就完了?
她竟然没有一丝的不甘?
她知道从此和伏羲宗相依为命,该是何等艰难吗?
周围修士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乌晶晶绕着走了一圈儿,忍不住又俯身摸了摸,随即抬脸问三长老:“没有了意识的躯壳,会慢慢腐烂掉吗?”
三长老低声道:“会。”
乌晶晶:“哦,那……可以把那颗心给我吗?”
心?
周围的人一怔。
三长老却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
众人一下也想起来了那个传言,说是隋离生而无心,似是前世做仙君的时候便将那颗心弄丢了。因而这辈子,还是羿升道尊给他做了颗石头一样的心。
不少修士正因此说隋离道君不愧是铁石心肠呢。
但自打论剑大会后,隋离道君就变了很多,所以他们都只当那是个虚假的传言。
这样看来,倒像是真的?
肉身会腐,可那石头不会烂啊。
想到这里,他们更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恍惚和怅然。
仿佛论剑大会还在昨日一样。
乌晶晶要了心过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伏羲宗的人动作倒也快,很快便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戈夜星环视一圈儿,在看见缥缈宗主的时候,目光变得更冷了些。然后他开了口:“先从头说起吧。从第一位自五重天来的巴凌仙人开始说起……他第一次来到人间,就是附在了我的身上。他找到了我宗宗主宁胤,要同他做个交易。”
众修士顿时提起了精神。
戈夜星倒也是真“大义灭亲”啊,揭自家宗主的短,半点不带手软的啊。
“仙人教授秘术与他,使得他能在正邪大战的战场上出尽风头,洗尽先前身上的恶名。”
“原来是仙人秘术!”
“难怪……难怪宁胤剑尊越发威风,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拿了好处,总该有付出。那么宁胤剑尊拿的什么去交换呢?”
修士们激动地议论着,最后皱着眉问出了这个问题。
“杀人。杀了隋离的道侣乌姑娘,杀了隋离的师友伏羲宗上下。”戈夜星冷冷吐出这句话。
这话顿时如溅入了油锅的水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原来那并非是出自宁胤与伏羲宗的私仇?而是出自仙人的命令?”
“戈夜星!你休得妄言!”
法音门长老倒是并不意外。
只可惜她说话还镇不住这些人,于是她只皱了下眉。
如今剑宗凋敝,伏羲宗更甚,也只有缥缈宗、金禅宗方才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了。
思及此,法音门主不由在心下讽刺地笑了笑。
缥缈宗主只恨那个得到秘术传授的人不是自己呢……
“真假对错,何不听完再作决断?”济空上师突然开口。
金禅宗的分量自然不同凡响,就算心中有质疑的,有不满的,也都得先压下去。
“想必有人要问,好端端的,从天上来的仙人,为什么要杀他们?”戈夜星眼含讽刺,嘴角扯出了一点锐利的弧度。
这时候却又是济空上师开了口,他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应当是知道一些缘由的。”
“什么?上师也知道?”
“剑宗、缥缈宗、伏羲宗,当年应当都有得到仙人的手谕。金禅宗得到的是,使仙君飞升归位时,仍保有干净剔透的道心。”
如今宁胤死了,羿升道尊也不在了……众人想也不想便看向了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倒也大同小异。缥缈宗得到的是,务必使仙君善恶分明,更勿与仙君过从甚密。”
眼下他没必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是……何意?”
“所谓善恶分明。”缥缈宗主狠狠一咬后槽牙,“便是指,眼底容不下邪道。如妖怪一类,更是见之必杀。”
其实差一些就成功了。
毕竟隋离初见乌晶晶时,对妖族是当真容不下的。
但偏偏也正是因为见着了乌晶晶,从此他心中的规矩便有了更改。
这厢济空上师轻叹道:“当时我也多有不解,于是那仙人笑了笑,只道隋离道君的师友亲朋都在仙界,怎么能在凡间留下羁绊呢?道君在凡间应当做个孤家寡人。”
修士们面面相觑,这下彻底说不出质疑的话了。
“可是为何会这样……”半晌,才有人喃喃出声。
众人心中其实隐隐已经有猜测了,但无人敢先开这个口。
伏羲宗为何遭难?
正是因为违背了当初的“神谕”。
他们让本该是孤家寡人的隋离,拥有了真切待他的师友。
众人抿唇,一时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强劲情绪冲撞了过去。
“因为他们不愿意道君留恋人间。”戈夜星沉声道,“他们需要道君去做天界最锋利的那把刀,他们需要他冷酷无情。就比如眼下,阿修罗族大举入侵,他们便想到道君了。”
听到这里,最先出声打断的是缥缈宗主:“好了,戈道友。”缥缈宗主目光一暗,隐晦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不错。
有些话他们不能听下去……
但凡是聪明些的,已经从中咂摸出点阴谋的味道了。
“有好处,你便往上赶。见了点危险的苗头,便躲也来不及了。”戈夜星讽刺地笑了笑,“倒也敢为一宗之主?”
缥缈宗主顿住脚步,厉喝一声:“戈夜星!你剑宗又是什么模样?怎么胆敢议论前辈?”
“我胆敢自曝其短,你呢?”戈夜星眉眼更显锋利,“你不用说,我知晓你不敢。你还做着仙人提拔你,赏赐你,助你早日飞升的美梦。可我今日为何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便是为了告诉如你这样的人……莫要妄想了!”
戈夜星一向剑气凌厉,少言寡语,来往也没什么朋友。
这还是众人头一回听见他这样多的话。
缥缈宗主听完,脸色一沉。
连同人群中,一样被戳中了痛处的人,也都是脸色不太好看。
“戈夜星你……”
“我说错了吗?睁开你们的眼仔细瞧瞧!仔细想想!伏羲宗今日为何遭这样的难?剑尊宁胤是为何死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仙人对弈的棋盘上,一颗小小棋子。甚至有些人连棋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一条狗。这狗叫得够好,才能活下来,叫得不够好,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戈夜星更冰冷地打断道。
众人立时又陷入了沉默。
“九重天的神仙们……并未将人当做人。这便是事实。”
“戈道友,话也不能这样说。”缥缈宗主冷着脸道,“戈道友若想要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何必来修道?去修佛岂不是更好?断绝七情,一心向道,追求的正是自我的圆满,而眼中放不下其他人,有什么错?”
老和尚济空闻声皱了下眉。
乌晶晶听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只觉得缥缈宗主的嘴脸瞧了让人生气。
“是因为刀没有落在你的身上吗?”她不解地问。
但在缥缈宗主听来,这话可就阴阳怪气极了。
他冷冷看向乌晶晶,心道如今隋离都走了,还拿自己当回事?
只是不等开口。
众人只听得铮鸣一声。
戈夜星手中的剑架在了缥缈宗主的脖颈前:“既如此,我若杀你,你缥缈宗也应当坦然接受,断没有道理找我的麻烦了。”
“戈夜星!你疯了?”缥缈宗主怒极,抬手便要将戈夜星打飞出去。
三长老上前一步,立即抵在了戈夜星的身后。
济空低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随即一抬手,打出了一道金光,落地成了阵,将缥缈宗主等人框在里头,其余人被隔在外头。
这下轮到缥缈宗弟子纷纷露出怒容。
“金禅宗这是什么意思?”
“伏羲宗又想做什么?”
还是济空开的口,他缓声道:“何必这样动干戈?”
济空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先前在伏羲宗就挺能拱火,只不过这会儿拱火的对象换成了缥缈宗。
缥缈宗主这才知道那叫一个苦。
缥缈宗主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哼道:“济空上师这是在拉偏架?分明是他戈夜星先不尊我缥缈宗,是他先动了刀剑!”
济空道:“戈道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关宗主你看,若没有我这个心怀慈悲的人出手阻拦,等到那伏羲宗的乌姑娘祭出七杀剑,与戈夜星二剑合璧,关宗主恐怕真要死在剑下。”
缥缈宗主听到这句话,差点生生气昏过去。
但旁人却是禁不住暗暗点了下头。
若人人都只求自我的圆满,将旁人视作蝼蚁,视作踏脚石。实则人人都是蝼蚁,人人都是踏脚石。
因为比你强大的人遍地都是。
方才缥缈宗主所说,确实有极大的谬误……
“多谢戈道友将这些告知我们。如今回想当时,那位明亦仙君突然出手击杀宁胤,实在有些可怕。”
“是啊。仙人行事确实有几分残忍。拿活人祭阵,可见一斑。若是人人如此,还分什么正邪?我们又何苦去杀邪修?且引颈就戮就是了。”
虽然他们之中不乏墙头草马后炮,但也确实有真心实意者。
以致缥缈宗主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诸位倒是清高,若仙人再临人间,要你们来选。你们是选为仙人鞍前马后,求取报酬呢?还是死不低头,被一掌打死呢?”缥缈宗主垂下眼,不冷不热地道。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沉默了。
戈夜星怒发冲冠:“尔等便这样没志气吗?”
四下依然寂静。
缥缈宗主心下失笑。
漂亮话谁不会说?
戈夜星又开口了:“诸位可知头顶上的仙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就甘愿屈居这般人物之下,受他们驱使,为奴为婢做狗做牛吗?”
这话无人能应答得上。
他们心道,只是几个仙人这样行事,怎能代表整个仙界呢?
戈夜星咽下喉头徘徊的怨愤,沉声道:“昔日有神君越蚕,自山川海河间诞生。”
缥缈宗主打断道:“修士谁人不曾听闻过神君大名?传说他居于九重天之上,正是天界之主宰。他的根骨血肉皆是来自于混沌初开时天地的馈赠。”
“他就是隋离道君的父亲。”戈夜星接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