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举国上下,不得斩杀狐狸、狸猫,用它们的皮毛来做衣裳。
此后是没什么人这样做了。
但纪侯有一宠妾,生得极为貌美,陪他打猎时,指着山间一只火红的狐狸道:“它的皮毛若是垫在身下,一定美极。”
纪侯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登时有些按捺不住。
于是一连猎了数十只狐狸,如此才凑成了一张完整的足够大的狐皮。
若是猎到白的,还不能要,扔了重猎。
纪侯心道,这样的小事,要天下庶民遵守也就是了。
他是陛下的弟弟,是纪侯,怎么也要遵守呢?
只是到底是美人发话。
这帝姬的身份又实在高得很。
纪侯只好从喉中挤出了声音:“我也不知帝姬说的是什么事,不如我唤几个人来问一问?谁人胆敢猎狐?”
“何必多此一举。”辛敖道。
纪侯闻声,心下松了口气,心道陛下心中虽然没有兄弟情义,但他到底是陛下的弟弟。
面子上也该要维护他一二。
怎么能让帝姬一个晚辈越过他呢?
纪侯正要再开口。
辛敖又道:“那狐裘穿在谁的身上,便先将那人扒了皮,挂在院中。若有不出来领罪者,待捉到他的头上,便也将他一并剥皮。”
纪侯瞪大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想到他那美妾若是被剥了皮……再将他也一并剥了皮……纪侯四肢抽搐了下,胸中欲呕。
他连忙道:“陛下且给我几日,不,两日,两日功夫,我定然找出来是谁猎了狐狸。”
辛敖冷冷地俯视他一眼,问:“去吧。”
纪侯连滚带爬地走了。
楚侯登时也不敢多留了,赶紧说是要出去接待宾客,等待开宴时,他再来请陛下,陛下稍作歇息,他不敢打搅云云……
辛敖点了头。
厅中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那二人也忘了再提方士的事。
而这时候乌晶晶从椅子上站起身,坐到了桌案上。
她如今身量已经不矮了,借着桌案的高度,她一坐上去便比辛敖高出了一些。
她抬起手,给辛敖揉了揉脑袋。
她道:“你头又疼了?”
辛敖没有出声,只任她按着。
这大约是从六年前开始的。
辛敖本就是个煞气极重的人,等头疼起来,更是六亲不认,冷酷非常了。
朝野间无人知晓。
但私底下,辛敖也偶尔会想,难不成当真是他杀人太多,有伤天和?
不过眼下辛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闭目听着帝姬说话。
乌晶晶道:“还是不要扒人皮了。扒来有什么用呢?”
辛敖道:“做人裘。”
乌晶晶道:“不要不要。”
辛敖:“好罢。”
乌晶晶小声道:“他们这样大力举荐那些方士,一定不安好心……”
辛敖:“嗯。”
乌晶晶咂嘴:“要不我偷偷去瞧一瞧?”
辛敖霎地睁开眼,一把按住了乌晶晶,沉声道:“你去作什么?让辛离去就是了。”
乌晶晶不满道:“明明他瞧着比我更柔弱啊……”
辛敖按住了她的脑袋:“说什么都不成。”
乌晶晶:“……哦。”
那厢隋离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
湖面上的风越过回廊,吹落在了他的身上,吹动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在看那些身着赤衣的方士。
究竟是有真的通天的本领,还是些骗子,没有比修士更能一眼看穿的了。
他们身上没有灵气。
他们没有调动天地之气的本领。
隋离心道。
就在此时。
隋离听得一声极轻的:“……道君?”
隋离有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称呼了,他闻声转过头望去。
只见一个清丽少女立在那里。
她身着白衫,气质出尘。
隋离略作回忆。
清凝更先绷不住了:“道君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隋离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清凝仙子?
她也跟进了花缘镜?
她是缥缈宗的人,管?不管?
隋离脑中念头飞快地掠过,面上神色却不显。
而清凝这时的心境也分外复杂。
隋离虽然一直在乌晶晶的身边,但是看上去,乌晶晶受宠,隋离道君却不受宠,这是否令他二人生出了分歧呢?
所以,眼下乌晶晶跟着皇帝,而隋离道君却孤身在此,身旁连个看顾的宫人都没有……
堂堂道君,被剥去了修为,沦为凡人病躯之后,竟吃了这样多的苦吗?
这下清凝倒觉得金蝉宗的秃子像是没骗人了。
入花缘镜的确是磨砺良多!
清凝脑中登时升起了一个极吸引人的念头——
眼下道君落入逆境,她若能伸出手去,相助于他,岂不是比道君在顺境时锦上添花,来得更好?
等回到修真界中,道君也将深深铭记她的雪中送炭。
那乌晶晶之所以能得隋离道君看重,还能跟随他入伏羲宗,得伏羲宗上下偏爱,不正是因为她有恩于道君吗?
清凝嘴角轻轻抿起,心下忍不住喜悦。
乌晶晶在这里乐不思蜀正好……
她越得宠,隋离道君恐怕与她嫌隙更深。
清凝按住种种念头,疾步走到了隋离跟前,蹲了下去,扑在他的轮椅前,眼底滚出两三粒泪珠:“道君怎会遭受这样的病痛折磨?我寻了道君好久好久……”
隋离:“……”
他转动轮椅,往后退了退,避开了清凝仙子的手。
清凝只当他天之骄子,心高气傲,不愿修真界中的人瞧见他这般模样罢了。
于是她也不追上前,只顿在那里,动情地道:“道君现在是辛离公子是不是?我听闻辛离公子年幼丧父,母亲不闻不问,与当今陛下也有嫌隙……道君若不嫌弃,日后你我二人共同扶持,一并想法子离开这花缘镜如何?”
隋离无语。
此人自说自话上了?
“道君寻到乌姑娘了吗?”清凝明知故问地道,“我见到她了,旁人都称呼她为帝姬。乌姑娘是忘了现实中的种种了吗?我见她极为受宠,可她为何不肯照拂道君一二呢?”
隋离转眸,眸色冷酷。
他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他要知道,清凝仙子想做什么。
又或者应当说,缥缈宗想做什么。
清凝见他迟迟不肯接话,只当他在这里生活十几年,真真是被这该死的世界磋磨得性情变了些。
清凝忙道:“我们还不知该如何离开这里,但是……我知道该如何让道君脱离眼下的困境。道君有所不知,我现在的父亲富甲一方,我可以劝说他拿出大笔金银支持道君,将道君变为本朝储君。那时,道君就不必吃这些苦了……”
隋离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搅弄风云,把弄权柄,于缥缈宗来说,是有趣的事吗?
清凝仙子见他始终不出声,也不觉得丧气。
乌晶晶已经与隋离道君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她得手的日子还远吗?
清凝露出伤心之色,道:“改日,我父亲会来见道君的。道君乃是全修真界飞升的希望,清凝万死不辞,一定会与道君共进退。”
如此慷慨激昂地说完,她才转身离去。
隋离:“听够了?”
两个作剑客打扮的人,这才滚了出来。
“回去罢,我已经看清楚要看的东西了。”隋离道。
剑客应声,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
隋离动了动手,从袖中滚出了一个热乎乎的地瓜。
那是乌晶晶给她的。
她说得很有道理:“又能暖手又能吃。保你无饥无寒,多好!”
想到此处,隋离便禁不住摩挲了下指尖。
小妖怪长大了。
他陪着她,一点点地,终于长大了。
等这边回到厅中。
隋离便将烤地瓜扔到了桌上。
乌晶晶:“怎么没吃?”
隋离道:“不饿。”
乌晶晶道:“我亲手从炉子里捡出来的哦。”
隋离正要动。
辛敖闻声,更先抓起那个已经有些凉了的地瓜,剥开皮,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说罢,他道:“你哥哥如何能吃这些东西?哪里像你爹我这样好养活?”
辛敖三两口吃了,擦了擦手道:“你喝些汤就是了。”
自那日辛敖一心觉得隋离也是要他的父爱之后,这人正儿八经地给他们做起了父亲。
他给隋离熬过药。
虽然熬糊了。
他扛着隋离去见过大巫,要给隋离治病。
虽然差点把隋离五脏六腑都给倒出来。
“有些噎。”辛敖说罢,将乌晶晶喝剩下的水也喝掉了。
在这些方面。
这位帝王是没什么讲究的。
“你瞧见那些方士了?”乌晶晶转头问隋离。
隋离点头:“他们不懂修行。”他顿了下,道:“但是他们懂别的……”
乌晶晶:“嗯?”
“他们身有丹砂气,衣裙间印有傩纹。”
隋离还能感知到白头蛊跟着动了动。
“他们会巫术。”隋离道。
乌晶晶叹气。可惜阿俏不在。
阿俏会蛊呀。
和巫术差不……多吧?
那厢清凝没走多远,碰上了楚侯的长子,还有那个赤衣人的领头者。
楚侯之子对那位方士十分恭敬,称他为“元先生”。
元先生转过头来,看着清凝笑了笑。
清凝望着他,竟有一瞬间的晃神。
此时薛公也过来了,忙向楚侯之子引见自己的女儿。
楚侯之子看着清凝道:“是个美人。”
薛公忙笑道:“不及帝姬。”
楚侯之子哈哈一笑:“是,我敢说,这天下没有比帝姬更美的女人了。”
清凝听得有些心烦。
美又如何?
难不成这个世界,是谁生得更美听谁的吗?
不是。
若手中没有力量的加持,美丽只会成为罪过,成为别人争相抢夺的一具空皮囊。
这时候楚侯之子又道:“薛公,你且先来拜见这位无极门的元先生,元先生通天地,还曾经见过仙人!”
薛公连忙躬身。
清凝却是一顿。
无极门,无极门,有些耳熟。
在哪里听过?
等等……
在隋离要与乌晶晶结侣的前几日,那时金蝉宗、缥缈宗、法音门人等等都在殿中。
有人问及乌晶晶是拜在哪个门下?
乌晶晶是怎么说的?
“我还是无极门的门主哦。”她是这样说的。
这会儿厅中的乌晶晶打了个喷嚏。
隋离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抬手为她拉了拉肩头往下滑的衣衫。
第66章 我们的暴君父亲
乌晶晶扭了扭。
领子又从肩膀往下滑了滑。
她道:“这样才好看啊, 都城中近来盛行……”
隋离:“……”
小妖怪现在还计较起来好看不好看了?
“盛行不盛行,我不知晓。”隋离轻轻咳了两声,“我知晓这样容易得风寒。”
乌晶晶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隋离垂下眼, 淡淡道:“若你风寒侵体病了, 哪日再传给了我, 兴许第二日我便一命呜呼了……”
乌晶晶:“呸呸呸!”
她忙自个儿把领子往上拽了拽, 裹紧,心虚地耷拉着眉眼不说话了。
辛敖见状哈哈大笑:“帝姬正当年纪,这样打扮本无不妥。只是……”辛敖说到此处, 这才面色一沉,道:“无论什么人,竟然都胆敢盯着帝姬看得目不转睛!帝姬何等身份?他们何等身份?寡人该将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猪!”
乌晶晶小声道:“不要吧。”
隋离口吻冷静:“陛下若是要挖了他们的眼睛,只怕雪国上下, 要多出不少瞎子。”
辛敖想象了一下那幅遍地瞎子的画面。
辛敖:“……”
罢了。
不多时,楚侯的生辰宴要开宴了。
隋离道:“我就不前去了。”
辛敖点了点头, 道:“左右不过是个楚侯的生辰,要你去吹一阵冷风,再病上几日, 帝姬又要抓着寡人的袖子哭了。”
可见在太初皇帝的心中,他的兄弟确实没什么地位。
隋离听到后半句话, 才露出了一点笑容。
而辛敖与乌晶晶大步跨出门去。
辛敖压低了声音与女儿咬耳朵道:“寡人不过关怀你哥哥一句, 他便这样开心了。只是他怎么迟迟还不管寡人叫‘父亲’呢?”
乌晶晶茫然:“我不知道呀。”
她顿了顿, 用她的小脑瓜稍作思考, 最后出主意道:“是不是应当对他再好一些啊?”
辛敖身形极高大,乌晶晶的个头在他面前着实不够看。他要与乌晶晶咬耳朵说话, 便不得不一直低着头。
他道:“就像对你那样好吗?”
乌晶晶点头。
辛敖却酸道:“你真是大方。”
乌晶晶:?
辛敖随即正色道:“女儿与儿子自然是不同的, 何况, 若是像背你那样背他,他那么大个,骑在寡人的脖子上,成什么样子?”
乌晶晶:“那下回你也喂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