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搓了自己僵硬的脸。
“你都是装的。”谢知寒忽然说,“你在黎姑娘面前稳重又乖巧,说话也很得体。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只要黎姑娘不在面前,你的脾气就……”
“关你什么事。”苍烛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管教管教我?我说谢道长,你对我的态度,也跟那个光风霁月、普渡众生的形象相差甚远吧!”
谢知寒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修行的是太阴之道,在灵气运转时,你碰到我的身体太久,会被冻掉一层表皮。其次……谁能对想要自己命的人和颜悦色呢?”
苍烛瞳孔微缩,他手中猛地蹿起一团冷火,幽蓝火光凝化成一柄极细的刀。苍烛上前扯住谢知寒的衣领,冷蓝色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你怎么——”
在他身后的明月清光之下,苍烛的神魂仿佛都被寒意冻结,缓慢凝滞了起来。旋即,黑衣少年身后浮现出万千张生魂扭曲的脸庞,将寒意逼退刹那。
“你现在就要取出剑骨吗?”谢知寒淡淡地问,“要是过程中我死了,这具骨架没挖干净,或者黎姑娘这就上岸,见到你趴在地上挖我的骨头,鬼主要怎么解释?”
苍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松开手,将手中冷火组成的刀锋散去。他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有我看着,你休想逃走,等义母厌倦你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你的骨头完整地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咽气。”
“我没要逃走。”谢知寒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上面的褶皱抹平,“你做得很好,是不该告诉她。”
苍烛诧异地看着他,神情产生一瞬的错乱。
“黎姑娘其实是个很克制的人。”谢知寒道,“她连讨个公道的心都没有。只有别人欺负到头上,她被惹烦了才会出手。而且黎姑娘不喜欢为强者牺牲弱者,如果要将我炼制成材料,才能铸造出代替魔心的三华琉璃灯,她肯定会迟疑的。”
苍烛露出愕然的神情,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心结了一层寒冰,冷得发麻。苍烛抽回手用力搓了搓,果然揭掉一层表皮,随后,他身后的魂魄钻进身体里,化为血肉飞速地愈合着。
“你有病吧。”苍烛恼羞成怒地道,“我义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当谁啊?你才认识她多久,凭什么说得这么了解她?”
对方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答道:“我没把自己当谁,我只是谢知寒。”
苍烛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松懈,实际上道体运转就没有停过。蓬莱道子虽然境界不是化神巅峰,但战力几乎跟化神顶尖的伏月天不相上下,他放下心底的杀意,恢复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要是敢告诉义母,你就死定了。”
……
冥河之内。
黎翡感觉自己被灌了一脑子水,被冥河的水一冲,立刻头痛得快要撕裂开,在这种痛感之下,河底只剩手中的火玉温热闪耀。
渐渐的,这火光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对面坐着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他垂着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正往篝火里添木枝。
黎翡逐渐看清了他,她想起身,猛地发觉肩膀一阵麻木和疼痛。她低头一扫,见到肩膀上开了个大洞,血洞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了,她的胳膊上也缠着,骨头没断,但筋还没长好,一只手动不了。
“九如。”对方仓促地唤了一声,坐到她身边扶着黎翡的背,“还没好,就算是自愈能力强的魔族,也要再换一次药。”
黎翡看了看他的脸。
她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异种祸世的第十五年,她为了守住万灵泉的源头受了点伤,在归雁林跟无念久别重逢。
无念调度各派,亦是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两人汇合后,决定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再守万灵泉的最后一夜。
黎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她大脑空空的情况下,却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就坐一会儿。”
很好,不用思考了,这是回忆,控制不了。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什么办法似的。他伸手护着她的背,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星光漫天,眼前是那团不断迸火星的篝火。
“万灵泉没这么重要。”他低声说,“你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有个修士在我身后感染了。”黎翡道,“我忘了防备……早就该我一个人来的,但凡有高等级的异种怪物,都会多一份腐蚀的危险。”
“龙女她们都很担心你。”无念道,“她不同意让你自己作战,魔族的完全魔化会影响理智,以后也会影响你的修行……如果没人督促的话,你对自己总是不够顾惜。”
“我本来就是魔。”黎翡闭上了眼,笑着道,“你不是又来督促我了吗?剑尊阁下。”
无念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北冥太阴之体,他的手带着一股天然的冰凉,这让黎翡觉得很舒服,她抓住对方的手摁在额头上,当冰块用。
无念继续摸了摸她的额头,碰到没有收回去的角。她的角黑底金纹,漂亮的像是一个工艺品。他触摸了一会儿,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魔角根部。
黎翡“嘶”了一声,睁开眼:“你——”
无念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黎翡的注意力被话题吸引了,“封魔大阵的缺陷?龙女和青冥妖尊说的计划?还是镇天……”
“助你修行的那件事。”他打断道。
“哦……”黎翡想了想,“真的有用吗?这是你们的功法,我可是魔族啊。”
“有用的。”无念道,“反正今夜也走不了,试试看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拢起她的尾巴。这条长长的骨尾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游动的蛇,从他的手心滑过去,贴着腕骨缠绕了起来,光滑如玉。
无念问她:“怎么让它兴奋一点?”
黎翡沉思了半晌,坦诚道:“我也不清楚。按照魔族的年龄,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无念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个指导方案来。他抬起手,将绕着手腕的骨尾停到面前,然后把卷起来的尾巴从手腕上扯下来,捋平,低头舔了舔倒数第三节 的骨缝。
尾尖绷紧了一瞬,然后折回来蹭他的手背。
他看了一眼黎翡,玉一样的骨尾被他含得润润的、在星光下充满亮晶晶的光泽,湿哒哒的液体从骨缝间淌下去,滴到地面上。
他拉过黎翡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雪白道袍的衣带上,然后低头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黎翡下意识地闭眼:“什么?”
她的耳畔响起无念的呼吸声,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这叹气声中隐隐浮现出无限的温柔。
“我来教你吧。”他说,“我教你……怎么打开我的身体。”
第34章 知己
在黎九如的视角当中, 只有那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篝火,它不断的燃烧着,从星夜漫天、到东方既白。
她的耳畔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像是被温水浸透了, 如一团湿了的棉花, 仿佛随时能从他温柔的声线里掐出一把水,连疼痛的残音都短暂而仓促地停止在他的喉口,他蹙着眉,却跟她说着, 没关系的, 再抱抱我吧。
连语气都很纵容。
晨光没入林中时, 篝火的火苗变得很微弱。天边还有一轮未完全消去的淡月。她伸出手, 将披在无念肩膀上的衣衫掖了掖。
他靠在黎翡的怀里, 被这轻微的动静弄醒了, 睁开眼看她。
他流了不少眼泪, 眼角还有些红。无念的手心贴着她的肩膀, 想扶着她起身,才用了点力, 还没爬起来就又跌回去, 他的筋骨被放在沸腾的热水里煮过一样, 几乎已经支撑不起自己。
“小心点。”黎翡扶着他的胳膊,将剑尊阁下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尾巴抽出来,用他带着的手帕给他擦拭身上的伤口和脏污。
无念的身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随着沉沉的呼吸放松下来。
谁见过剑尊阁下被弄脏的样子呢?他的衣衫上全是褶皱,雪白无瑕的衣袍上溅着液体的污痕。黎翡伸出手, 擦到一半,看见骨尾缠绕出来的淤青,还有自己掐的指印,动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医治一下?”
无念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不用了。“
他的将肩头的衣衫拢了一下,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穿好衣服。这件道袍在术法作用一下变得纤尘不染,他垂着眼帘,双睫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黎翡看着他身上的伤痕。
无念穿好衣服,终于又变回那个剑尊阁下。他爬了起来,黎翡一度以为他会腿软,但无念虽然眉头紧皱,身形微颤,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字也没说地重新站起来。
他冰冷、淡漠、一尘不染的表象之下,是一具痕迹密布、堪称香/艳的身体。无念抿着唇,神情又变为那种不近人情的孤寒。
“我说……”黎九如试探地开口,“要不还是算了吧,虽然有用,但你好像伤得很厉害。”
无念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沙哑的喉咙,道:“你不喜欢我吗?”
黎翡怔了一下:“这是什么话?你心怀大义又心地善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所有人族修士当中,还是你最明白我的。”
“心地善良……”无念重复了一遍,轻笑了一声,然后道,“皮肉伤而已,很快就好了。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太多,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试一试我说的办法,九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黎翡话没说完,就见他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她起身扶住了对方的腰,将玉佩擦干净,重新戴到他身上,“反正你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决定了再通知我,这一次好歹还问过我的意见了,不错,有进步。”
无念盯着她的脸庞,她有一双灵动而艳烈的异瞳。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捧住黎九如的脸颊,凑过去跟她贴了贴额头,闭着眼,像是叮嘱:“不许跟别人修这门功法。”
黎翡:“……啊?”
无念又道:“没有我教你,会出岔子的。”
“哦……”黎翡应了一声,“那要是你不在……”
“你对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对吧。”无念直接点破,“这道功法虽然有助你修行,但容易走火入魔,要是没有十分把握,还是少用为好。而且……我不会不在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身边。”
黎翡道:“听上去像哄我的。”
异种乱世,就算再高的修为,谁能保证哪一天不身涉险境、一朝陨落?就是她和无念也无法说得准,大道参天,就算是再好的知己,能共走一段路,也就够了。
无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火光湮灭,回忆渐渐消退。
黎翡从这段记忆里回神时,手中还握着那枚不灭火玉。但她却依然在漆黑的冥河之底,顶上无光,周围尽是涌动的河水与残破的魂灵。
在她面前,一身清寂的白衣剑修领着小福,就在两步外等她。黎翡敲了敲脑子,无语凝噎,半晌才道:“这河里的水是真有问题,怎么把你的大驾请来了。”
幻觉无念正在给小福做纸风车,因为是幻觉,所以就算在河底也不会把纸沾湿。他的神情淡淡的,才扎了风车的一个角,回答道:“就算我没出现,也一直在看着你。……冥河之水本来就能勾起人的回忆,让活人陷落在水中化为魂魄,永远在回忆当中游荡,你忘了么。”
“多亏你提醒,你提醒的可真是时候。”黎翡讽刺道。
无念却皱了下眉,抬眼看她:“你好像不怎么生我的气了。”
“有么,”黎翡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是懒得理你。”
无念将扎到一半的纸风车放到小福怀里,上前几步,他仔细地注视着黎翡的脸,开口道:“我就在你的脑海里,你的想法总是瞒不过我的。九如,你有那么多时机抽出身动用秘术、来恢复他的记忆,为什么完全忙于寻找不灭火玉这件事上?区区一夜而已,就算凶狠一点,也弄不死人的。”
黎翡没有立即回答。他盯了一会儿,从黎九如的左侧绕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从左后方扑落在颈项边,他问:“你有一点舍不得把他变成我,是吗?在你心里,难道不是对我的恨更重要吗?你想,我把你关了这么久,我用自己的血做封印,钩穿了你的琵琶骨,让你在那座塔里与真正的邪道之人为伍……你明明是救世之人……”
黎九如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转了转手腕,腕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是幻觉,我没法弄死你,才变得这么嚣张的。”
他松开手,停在黎翡的右手边,道:“怎么不回答我呢?你不肯承认,但我能看得出。”
黎翡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我想玩腻了再杀,这么难理解?”
无念却轻轻摇头,他环住黎翡的脖颈,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声交错在彼此耳畔:“对你来说,杀了我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历经异种祸世的魔主,其实没有这么大的玩心。你只是在犹豫,你开始觉得他无辜了,对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你不忍心让这个为了众生可以牺牲自己的人,变成你恨之入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