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心惊胆战,趁势往前一滚出了城门。此时鸡鸣破晓,城门轰隆一声闭合。窦占龙只觉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见自己仍在塌河淀古洼老庙之中,憋宝的裕裤和长杆烟袋锅子尚在,腰牌却已损毁,墙上的壁画也不见了。他喘了几口气,打地上爬起来,刚迈步走出庙门,破庙突然垮塌,残砖败瓦轰然落下,险些将他埋在下面。窦占龙心头一寒,得亏早一步出来,否则难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许多惊吓,两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劝自己,妙药难治冤债病,横财不富命穷人,权当做了一场梦,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继续吃苦受穷罢了。
书中暗表∶窦占龙以为那一人一猫遭了天打雷劈灰飞烟灭,实
则林中老鬼也没死,虽然捡了条命,但是一张老脸被雷火烧了一半,只得在脸上补了猫皮,口中接了猫舌,说话如同锯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坟之中,等着下一个大富大贵之人
当他的替死鬼!
常言道"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自从窦占龙打下怪鸟,当地人无不拿他当瘟神来躲,风言风语越传越厉害,到后来甚至容不下他了,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对窦占龙一家三口连挖苦带挤对,非逼着他离开窦家庄。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泪洗面,埋怨朱二面子不该让他去打怪鸟,但也于事无补,舌头底下压死人,这叫人言可畏,实在没辙了,只得把窦占龙叫到跟前,摸着他的头哽咽道∶"不是当姐的心狠,你在这儿待着也是受气,不如去投奔你的那两个姐姐……"窦占龙自知二姐三姐与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里断了往来,想当初大姐春花瘫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们拉扯成人,给她们说婆家备陪送,当娘的也不过如此,可那姐儿俩只会抱怨家穷命苦,自打出了门子,再没回来看过,铁石心肠可见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让人家撵出来,于是对大姐说∶"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种地的佃户,过得也不宽裕,苦瓜对上黄连,一个比一个苦,我去了连吃带住,那不是碍人家的眼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让我出去闯荡闯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置千金,誓不还乡!"经过
獾子城胡三太爷府憋宝一事,他心里头也长草了,也难怪,没见过的东西不会觉得眼馋,见过了高门广厦、金玉满柜,再看窦家庄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春花看出窦占龙去意已决,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这倒是个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开,去城里找个大商号
当上几年学徒,自己寻条活路,咱老窦家世世代代做买卖发财,你也错不了……"说到最后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从打兄弟爬出娘胎,长到今年十四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没分开过,当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祖上在天有灵,保佑她弟弟顺顺当当地活着。朱二面子当着媳妇儿嘴里不能怂,拦着窦占龙说∶"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儿也不去,就在窦家庄待着,哪个敢欺负舍哥儿,你看我不把他骂化了!"朱二面子是个混不吝,舍出一张脸皮,敢称天下无敌,别人说他什么他也不在乎,真说急眼了骂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恶心三天。但是窦占龙可不傻,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了石头,朱二面子再能骂,也骂不过整个窦家庄的人,即便骂得过,他们两口子今后还怎么在庄子里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尽管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不愿意让姐姐担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泪,一脸不在乎地说道∶"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迟早再给咱家挣下六缸马蹄子金,盖上百十间大瓦房,咱这一家子住进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让他们舌头的干暧眼!"春花破涕为笑∶"你有这份心,姐替你高兴,出去好好学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当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连指挨个儿剪开。窦占龙手指上鲜血淋漓,愣是忍着疼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春花给窦占龙在伤口上涂些草药,拿干净布裹上,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随身的衣物,仅有的几个钱也塞了进去。窦占龙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背上小包袱出了门。朱二面子在家没说什么,一直把窦占龙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的包袱里说∶"穷家富路,这是我前几天管横事挣的,当着你姐没好意思往外拿,也给你带上。出门在
外自己照顾自己,万一遇上什么事,可别舍命不舍财,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窦占龙不禁坠泪,但心里觉得踏实,他这个姐夫看着不着四六,其实挺知道疼人,自己这一走倒也放心了,当下拜别朱二面子,到空磨坊取了账本、裕裤和烟袋锅子,贴身揣着窦老台留下的鳖宝,迈步上了官道。他没出过远门,边走边寻思∶"当乡本土的商号,大多对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县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卫虽是繁华所在,可是开商号的乐亭人同样不少。想来也不肯留我,天下那么大,我到哪里去好?"
窦占龙思来想去不知投奔何处,走到大路上,但只见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阳,叹罢一声,信马由缰似的逢村过店一路走。饿了啃口干饼子,天黑不舍得花钱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讨口剩饭,遇不上只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忍着。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见得人烟稠密、市肆齐整,做买卖的商号一家挨一家,以为此地没人认识自己了,找个买卖铺户,跟掌柜的求告求告,当个小徒弟应该不难,怎知一连问了几家商号,竟没一家肯收他当学徒。并非商号里不缺人,只不过当学徒得有保人,万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撵之类,一概与商号无干,如果偷了商号里的东西跑了,也须保人担责。因此要立下文书摁上手印,言明死伤疾患,皆与本店无涉,相当于签下一份卖身契。不仅如此,人家掌柜的凭什么白教你?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拜谁为师,还得给谁送礼,学徒三年期满,你把能耐学会了,得给师父白干一年,等于是四年,头三年分文不给,只是管你吃管你住。窦占龙一没保人,二没礼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个半大孩子,哪个商号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再节省着花钱、总架
不住有出无进,他身上那几个盘缠早已经用尽了,如今是进退两难,
有家难回,留在保定府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只得饿着肚子露宿街头,真可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窦占龙在城门洞子下边对付了一宿,转天又是到处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号门前,伙计见他破衣烂衫,跟个泥猴子一样,以为来了要饭的,拎着顶门杠子就轰。掌柜的倒是心善,拦住伙计∶"给他口吃的,让他赶紧走人,我这儿忙着呢!"伙计进去拿了半块窝头,扔给窦占龙。窦占龙千恩万谢,他也是饿急了,捡起窝头没往远处走,蹲在门旁就啃上了。当时商号里没客人,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正忙着拢账,一个唱账本,一个打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紧响,可是账目太乱,怎么也对不上,两个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一笔乱,笔笔乱,不知该如何跟东家交代。窦占龙支着耳朵在门口听了一阵,原来做买卖的进货出货里赊外借,账目累积多了,算起来确实麻烦。
可有这么句话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窦占龙在老家私塾门口偷学过商规,
偷学过商规,懂得盘账,忍不住扒着头叫道:“掌柜的,我帮您。”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给你窝头了?怎么还没走呢?别给我添乱了,快走快走!”窦占龙说:“您
别发火,这个账不难算。”掌柜的奇道:“你会算账?”窦占龙点点头,把剩下的窝头塞到嘴里,整了整身上的破袄,进屋给在场的人行了一礼,上前拿过账本,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念,“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算清了一笔记一笔,用不到半个时辰,账目分毫不差,全对上了。别人打算盘,有用两个手指的,有用三个手指的,窦占龙则捏着五指,当成一个手指来用,但是快得出奇。账房先生和伙计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并不是商号里的人不会算账,而是窦占龙天赋异禀,再乱的账目到他看来也是小菜一碟。掌柜的暗暗称奇,忙吩咐伙计:“快去,再给他拿点吃的!”窦占龙心眼儿活泛,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想在您这儿当学徒,跟着您学买卖,求掌柜的收下我!”掌柜的看这后生挺机灵,顺手拿过秤杆子,问窦占龙:“会看秤吗?”窦占龙点头道:“回掌柜的话,秤杆子为天,上头刻着星,一两一个星,一斤是十六两。”掌柜的又问:“为什么不多不少十六两一斤?”窦占龙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按着天数,因为老天爷最公道,一两一个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一共十六个星,祖师爷以此约柬做买爽的人不可缺斤短两,缺一两少福,缺二两短禄,缺三两损秦,缺得际多天明难容,该遭雷膀了!”掌柜的连连点头:“不错,说得挺好,是个行造之材,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窦占龙告诉掌柜的∶"小人老家在乐亭县,名叫舍哥儿,打小没爹没娘。"掌柜的见窦占龙孤身一人十分可怜,收留他在店里做个小徒弟,让伙计带他洗了个澡,又给他找了身青裤蓝布衫,外带一顶鸭尾帽,一穿一戴体面多了。别人学徒三年效力一年,由于他没有保人,说定了出徒之后,多给掌柜的效力三年,立下文书契约,窦占龙摁上手印,打这儿开始学上买卖了!
窦占龙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深知得来不易,一门心思学买卖,盼着将来挣大钱,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鸡叫头遍就起来,先给掌柜的倒夜壶,打洗脸水,伺候着头柜二柜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扫院子,帮着烧火做饭,卸门板开门做生意,从前到后奔来跑去,不够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里还要把里里外外收拾利索了,关门上板再将诸般货物码放齐整,给掌柜的铺炕叠被、端洗脚水。商号里也有诸多忌讳,比方说扫院子时扫帚只能朝里,如果冲外扫,等于往外"扫财";看见什么蜘蛛、蜈蚣、钱串子也不能打死,这全是送财的;从学徒到掌柜的,谁也不准说黄、倒、闭、关、赔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儿。窦占龙手脚麻利,眼中有活儿,搬搬扛扛从不惜力,在商号里混了个好人缘。他打小懂商规、会拢账,不是笨头呆脑的榆木疙瘩,但怎么进货,怎么卖货,怎么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窦家庄可没人教他这些,事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哪行哪业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帮着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可。掌柜的器重他、该教什么教什么,没有藏着掖着的,可谓倾囊相授。没过两年,定占龙已经把商号里这些事都闹明白了,干了十年八年的伙计也不如他脑瓜子清楚,而且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生来又是个机灵鬼伶俐虫,心眼儿里比别人多个转轴,加上这几年的历练、简直成了人精,迎来送往面带三分笑,练就一张巧嘴、小鸡子啃破碗茬儿-满嘴的词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尤其会套近乎、来了看货的主顾,只要让他搭上话茬儿,没有空着手走的,你不掏钱买点什么,,自己都觉得抹不开面子。有时碰上个蛮不讲理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进门的主儿,横七竖八挑你一百二十个不是,别的伙计不敢上前,窦占龙过去三五句话,非但能让这位心甘情愿地掏了钱,回到家还能多吃俩馒头。
旧时学徒不拿月规钱,只是偶尔有一些零花,赶上逢年过节拿个红包什么的。窦占龙踏实肯干,掌柜的还会额外多给他几个。别的伙计拿了钱,要么听书看戏吃点儿解馋的,要么买双鞋添件衣裳,窦占龙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赏钱全攒着,给家里捎信报平安的时候,连同书信一并托人带去。当学徒虽然吃苦,终究有个奔头。
咱把话说回来,窦占龙也吃五谷杂粮,不可能没有任何喜好,腰里头多出个仁瓜俩枣儿的零钱,自有消遣之处。离着他们商号不远,有座过街的牌楼,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场,聚集了不少卖杂货卖小吃的贩子,还有撂地卖艺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师门户、直隶省会,其繁华热闹堪比京城,这块空场四通八达,买卖铺户扎堆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话来讲,算是一块"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济,白占好地",能够在此站住脚的艺人,多少得有一两样降人的绝活儿,有唱老调梆子的,耍皮影戏的,练摔跤勾腿子的,卖小吃的也多,驴肉火烧、牛肉罩饼、羊肉包子、回炉糅子,净是外地见不着也吃不着的。窦占龙一得空闲,便去牌楼后的杂耍场子溜达,耍弹变练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买,只为了看一个唱曲的小姑娘,艺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压人。窦占龙头一次看见她,夜猫子眼就直了。在当街卖艺的人里,阿褶绝对称得上才艺出众,,尽管沦落江湖,却无半分风尘之气,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她是个能知不能言的哑巴。
那也怪了,哑巴怎么唱小曲儿呢?您有所不知,带着阿褶卖艺的是个丑婆子,四十大几的岁数,长得要多丑有多丑,一张怪脸沟壑相连,秃眉毛母狗眼,蒜锤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头发拢成一个纂儿,脑门子上配一条青布绣花的抹额,身穿葱绿色的斜襟花袄,下边是大红灯笼裤,足蹬一双绣满了各色蝴蝶的缎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举着一杆老长的烟袋锅子,满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黄牙,江湖上报号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称,只不过没人肯信,冲这一天一地的长相,怎么可能是亲娘儿俩呢?阿褶准是她捡来的孤儿,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带来的。您甭看大妖怪长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儿迂回婉转、燕语莺声,闭着眼听如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娘儿俩上地做生意,近似于演双簧,阿褶在前边干张嘴,眉目传神,有手势有身段,只是不出声。大妖怪躲在她身后连拉带唱。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