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想罢多时,就在大屋中东瞧西看,见到一张古香古色的顶子床格外显眼,形同宫殿楼阁,上下好几层,倒挂珍珠卷帘,金钩白纱帐,床上铺着丝缎褥子闪缎被子。他走到古床跟前,了着夜
猫子眼仔细端详,这张床像是拿一根大木头抠出来的,不由得啧啧称奇,他姐夫朱二面子曾跟他吹嘘过,说世上头等的木匠做出来的
活叫暗榫暗卯,榫子活儿外边贴层木皮子,不论多大的器具,打造出来如同以整木雕凿而成,哪怕是从头到尾一寸一寸地找,也找不出接合的痕迹,想必此床就是暗榫暗卯。更奇的是雕工,床顶子刻着福、禄、寿三星,皆为阳刻彩绘,福星蟒袍玉带,手执如意;禄星身穿员外服,手里拿着个小算盘;寿星大脑门长眉毛,一手拄拐杖,一手托仙桃。床帮、床栏和踏板上也刻有各种人物典故,像什么神农亲口尝百草,沉香救母劈华山,唐尧访贤让天下,禹王治水分江湖……最大一幅是雕刻在床头的《郭子仪绑子见唐皇》,真可以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金銮殿上还趴着一只御猫,粗尾长毛,体形肥硕,脑袋又大又圆,睁一眼闭一眼,似睡非睡,似醒未醒。
窦占龙跟着朱二面子到处混,也没少听书看戏,认得这个典故,叫"醉打金枝",寓意逢凶化吉,加官进爵受封赏,而那汾阳王郭子仪一生兴旺安康,七子八婿围绕膝下,尽享天伦之乐,寿至耄耋之年。那只御猫也有个名目,唤作"鞭打绣球",鞭梢似的尾巴又粗又长,能从身后甩到头顶。
窦占龙越看越爱,不觉看入了迷,围着顶子床转来转去,心说∶"我是没什么出息,可我们老窦家祖上,哪一位不是吃过见过的大
财东?谁又睡过如此奢遮的宝床?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且上去
躺一躺、死也不枉了!"于是脱鞋上床,拉过闪缎被子,钻进去躺平了,小心翼翼枕在雕花的白玉枕头上。窦占龙只在家睡过土炕草席,躺到宝床上,也没觉得多舒服,玉枕看着讲究,躺上去酪得后脑勺疼,不过那缎子轻盈绵软,盖在身上飘飘悠悠,如同覆着一片
云彩、还隐约透着一股奇香。他本来只想在古床上躺一躺,却不知
不觉睡着了,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见朱二面子挣了大钱,带着他去买来白面,蒸了一锅馒头、枣卷儿、糖面座儿、大发糕,灶台上呼呼冒着热气,窦占龙蹲在边上用力拉风箱,好不容易蒸熟了,
揭开锅盖顾不得烫,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忽觉得脸上一阵湿凉,窦占龙一惊而醒,睁开眼一看,面前竟蹲着一只脏兮兮的狸猫,猫眼有如两盏金灯,正直勾勾盯着他看。狸猫见他睁眼,喵鸣一声猫叫,凄厉刺耳,听得窦占龙汗毛直竖,彻底醒了盹儿。他倒不怕野猫,府中空无一人,有几只野猫不足为奇,一骨碌身下了床,挥手去撵那只狸猫,冷不丁觉得后头凉飕飕的,扭头看去,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但见一个长袍高帽之人立于屋中,脸色阴沉,木雕泥塑一般,绝无半分活人气息。窦占龙心说∶"坏了,我遇上勾死鬼了!"
窦占龙稳住心神,但见对方是个身材瘦削的老者,看不出到底多大岁数,佝偻着身子,头顶高纱帽,穿一件灰袍,脸上干瘪无肉、枯纹堆叠,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邪气。那只狸猫也蹿下古床,落地悄无声息,蹲在老者脚旁,鬼鬼崇崇地打量窦占龙。窦占龙以为是府邸的主人回来了,那也够要命的,自己黑天半夜摸入人家府里,还躺在床上睡了一觉,既被主人当场拿住,岂肯轻饶了我?此刻急中生智,对着老者一揖到地∶"老爷勿怪,小人路过贵宝地,本想到您家讨口热汤,怎知府上没人,大门也没关,误以为是无主的空宅,,爹着胆子歇了一会儿,还望您大发慈悲放了我!"
老者低头看看窦占龙身上挂的腰牌,阴声阴气地干笑了几声∶"进来一趟不容易,何必急着走呢?老夫腿脚不便,你先背着我走几步。"窦占龙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又不敢驳了对方的面子,毕竟是自己理亏,别再来个不吃烧鸡吃窝脖儿,装作满心欢喜,往地上一蹲,将老者背在身后。那个老者虽然枯瘦,他也只是气力不足的半大孩子,背不动尚在情理之中,然而并不觉得沉重,竟似背着一捆干草。窦占龙越想越不对劲儿,磨磨蹭蹭走出一步,便驻足不前了。老者冷笑着问他∶"怎么着?这就走不动了?"窦占龙苦着脸说∶"我又累又饿,实在迈不开腿了。"老者从窦占龙背上下来,绕到他前面,缓缓点了点头∶"一步就一步吧,那也不少了!我告诉你,此地名为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府邸的主人是位老狐仙,乃关外各路地仙祖师,早已得成正果不在尘世了。獾子则是狐仙的瓦匠,擅长掏洞挖坑、盖房垒窝,因造胡三太爷府有功,得以在附近居住,受神通庇佑,躲过了被猎人捉去扒皮熬油之苦,久而久之,拖家带口的獾子越聚越多,这才有了獾子城。胡三太爷走后,它们一直替祖师爷守着府邸。獾子城三十年一显古,只有憋宝的能找到,倘若你不是憋宝的,那定是受了憋宝的指使!"
窦占龙惊得吐出半截舌头收不回去,合着城里住的全是獾子?
要不说一个个怪里怪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地洞子味儿!忙向老者求
告∶"您老行行好,放我出城去!"老者道∶"獾子城可不是一般
人进得来的,你能走到这儿,还躺在古床上睡了一觉,此等机缘非
比寻常啊,你可知老夫是谁?"窦占龙暗暗琢磨,老者刚才说了,
胡三太爷得道之后,留下一座无主的空宅,或是有外来的仙家,占了这个地方,便猜道∶"莫非您是这府里的主人?"老者摇了摇头说∶"我虽然久居于此,却并非这里的主人,你可再猜。"窦占
龙仔细端详眼前之人,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冠帽,有点像床头雕刻的郭子仪,身边还带着一只猫,那金銮殿上不也有一只御猫吗?于是斗胆再猜∶"瞧您的装束打扮,该不是夺潼关收两京,破吐蕃定回鹘,功盖天下中兴大唐,七朝的元老郭令公?"老者干笑两声∶"哼哼,巧言令色,还一套一套的,但你猜得不对!"说罢又往边上一指∶"看见这张六步顶子床了吗?"窦占龙谄笑道∶"不止看见了,还在上头睡了一觉,甭提多舒坦了。"老者说道∶"算你小子有福,你且听了,我本在西凉,佛祖挖的坑,老君扛的秧,栽树人是吕洞宾,浇水的是李三娘。周文王逃难到树下,雷震子救他返故乡。三十六路兵马伐西岐,安营扎寨此树旁。伍子胥攀住晃一晃,柳展雄吓得脸发黄。唐僧师徒从此过,树荫底下乘过凉………"窦占龙吃了一惊、插口道∶"那么说……您是树仙?"老者一摆手∶"不对不对、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姜子牙当年算一卦,断定此树要打床、胡三太爷套神牛,把树拉到他府上,请来能工并巧匠,三年打成这张床!"老者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乱飞,说书唱戏的
也不如这位能闹腾。窦占龙一脸崇敬,拜倒在地说∶"小的有眼不
识泰山,合着您老人家是床仙!老仙爷在上,受小的一拜!"老者这才坦然承认,告诉窦占龙,他本是西凉一棵老树,曾吸日月之精、
取天地之灵,打成顶子床以来,又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仙气儿,久而久之有了道行,凭借图中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自称"林中老鬼",
擅能占卜打卦,可谓"看干象遍知天文,观地理明识风水;深晓五星,决吉凶祸福如神;秘谈三命,断成败兴衰似见"!
窦占龙听得直发蒙,不过见识再短他也悟得出来,眼前的是一位仙家。林中老鬼又问窦占龙∶"知道为什么让你背着老夫走几步吗?"窦占龙说∶"您不是腿脚不利索吗?"林中老鬼踢了踢左腿,又抬了抬右腿,问窦占龙∶"拿你那对夜猫子眼瞅瞅,老夫哪条腿不利索?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成全你,咱俩有缘,老夫得保着你荣华富贵,不过机缘有深有浅,福分有大有小。这么说吧,腿长在你身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如若你背着我走出屋门,我能够保你一世富贵;你背我走上十步,我可以保你半世富贵;结果你只走了一步,倒让老夫为难……"窦占龙觉得刚才自作聪明只走了一步,结果小道上捡芝麻,大道上洒香油,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不知还能否挽回,
赶忙对林中老鬼说道∶"老仙爷,小人我刚缓过劲儿来,不妨再背您多走几步!"林中老鬼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不够一捏的岁数。恁地奸猾透顶,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这是你的命,纵然搬下满天神佛,那也改不了。一步虽少,可也不是没走,我还是得赏你点什么……"窦占龙听说有赏,忙又拜了三拜∶"承蒙老仙爷不弃,我听说府中有一个聚宝盆,还望老仙爷开恩,赏给小人那个铜盆!"林中老鬼脸色一沉,阴森森地说道∶"妄动天灵地宝,为鬼神所忌,何况是胡三太爷府上的东西?你真是耗子给猫当小老婆——要钱不要命啊,既然你不怕天打雷劈死无全尸,大可拿了聚宝盆去!"
窦占龙听林中老鬼说得头头是道,又有窦老台的前车之鉴,哪还敢再打聚宝盆的主意,对着林中老鬼深施一礼∶"承您指引迷愚,
真是我天大的造化,不知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我听您老人家的,
不拿聚宝盆了,您看着赏我点什么吧。"林中老鬼飘也似的走到顶子床前,三下两下拆下一块床板,正是那幅《郭子仪绑子见唐皇》,
转头对窦占龙说∶"老夫在胡三太爷府上得道,也相当于一方地仙,
又与你有缘,该着你的造化,怎能不指点你一场富贵?你背着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烧香磕头,一样可以招财进宝。怎奈你只背着老夫走了一步,我顶多助你十年财运,此后的富贵穷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记老夫之言,背上床板只管往外走,半路上千万别扭头看,也别放下,赶在鸡叫头遍之前出去,否则城门一关,再过三十年才打得开!"
窦占龙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财运足够了,大不了我下半辈子省着点儿花,当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林中老鬼磕了三个头,接过床板来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后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时?"窦占龙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到了屋门之外。他担心鸡鸣天亮,城门一关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着床板出了府邸。一路进来没
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踪全无,家家关门闭户,头顶上黑云压顶,闷雷滚滚。
窦占龙惶惶不安,转着眼珠子寻思∶"窦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取宝发财,又让我把天灵地宝搁在裕链中带出去,那是为了避过一众獾子的耳目,凭着腰牌一进一出,谁也不会拦挡,这跟做贼有什么分别?我五叔那句话没说错——指亲不富、看嘴不
饱,想发财指望不上别人,即便天上掉馅儿饼,张三李四木头六有的是,怎么就砸我头上了?本以为入宝山空手而回了,却又在胡三太爷府中遇上个林中老鬼,指点我背着一块床板出城,说什么可保
我十年大运,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爷府上之物,并不是没主儿的东
西,那不还是让我当贼吗?何况这是林中老鬼的一面之词,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凉一棵树,打成顶子床以来,在胡三太爷府中得了道,借着唐时郭令公的形貌显身,该是一方仙灵才对,为什么我背他之时,如同背着一捆干草、那人身子虽轻,却绝非有形无质,而且一身的邪气。尽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纱帽,有如古时衣冠,可是瘦削枯槁,举止诡异,全无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态周正,还有跟在他身旁的狸猫,贼头贼脑的,耳尖尾细、鬼鬼崇祟,又脏又邋遢,哪里是金銮殿上鞭打绣球的御猫?况且按窦老台所言,府门上应该有封条,我怎么没见着呢?说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条入府盗宝,画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笔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困在此地,说出一番唬弄鬼的话,框我带他出去?
窦占龙身背床板,低着头往城外走 越琢磨越不对,这个念头一转上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走到了城门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过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但见林中老鬼和那只狸猫、都立他背后的床板上,一人一猫脸带奸邪,怎么看也不是有道的仙灵。窦占龙心底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书中代言,窦占龙所料不错,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个术士,三十年前到关外深山避祸,又让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进獾子城,揭去大门上的封条,入府盗取灵丹妙药,还用朱砂笔圈定了壁画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
被困在府中无从脱身,他身上没有腰牌,只要一踏出府门,脚一沾
地就得引来天雷。胡三太爷府里没吃没喝,全仗着身边那只狸猫,
从獾子城中偷点陈芝麻烂谷子衔给他,才不至于活活饿死。苦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一个身上揣着鳖宝的窦占龙。林中老鬼一番花言
巧语,妄图瞒天过海,让窦占龙背着他出去。原以为一个穷人家的
半大孩子,生来吃糠咽菜,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他信
什么?只等出了城门,再将他掐死,夺下鳖宝。怎知这小子心眼儿
太多,走到城门口起了疑惑,扭头望向身后,林中老鬼看见窦占龙
的神色,立时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闪,伸着两只手来掐窦占龙的脖子,十指如钩,又干又枯,就跟老鹊爪子似的。吓得窦占龙大叫一声,赶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双足落地,再跑可来不及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炸雷劈了下来,他躲不开避不过,正让天雷打在头上,在雷火烧灼中惨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