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索伦是哥儿几个里最蔫儿的,从不多说多道,但是城府最深,遇上大事有个决断,等同于海大刀的狗头军师,这个念头他琢磨了一路没敢提,也是窦占龙的话问到这儿了,他才说出口。海大刀听罢沉吟不决,他世代受着皇恩,吃着皇粮,替皇上守边挖棒槌,大小也当过骁骑校,不是走投无路,怎肯落草为寇?有心把宝棒槌献给皇上,受了招安讨个一官半职,奈何朝中奸臣当道,闭塞了圣听,如若给白脸狼献宝,是不是就不用继续躲在深山老林里了?
窦占龙瞧出海大刀动了这心思,当即冷笑一声∶"献宝…嘿嘿…"海大刀莫名其妙∶"老四,你啥意思?"窦占龙抬鞋底子磕灭烟袋锅子,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三个山匪的鼻子骂道∶"我窦占龙怎么错翻了眼皮,结下你们这等兄弟?亏你们也是刀头舔血的汉子,白脸狼杀了多少人?你们仁,还有跟着你们亡命山林的一众弟兄,谁家没几口人死在他刀下?你们是傻了?是迷了?还是尿了?竟以为把宝棒槌献给白脸狼,就能保得了命?我告诉你们,他得了宝,照样会把咱们刀刀斩尽刃刃诛绝!谁要献宝谁去,以后别拿我当兄弟,我姓窦的高攀不起,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到死不相往来!"
三个山匪面面相觑,窦占龙在四兄弟中岁数最小,又是做买卖的行商出身,待人接物一向客客气气,对他们三个结拜的兄长更是恭敬有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不过那一番话也当真说到他们心里去了,老索伦羞愧难当,吭哧瘪肚地无言以对,只得以酒遮脸,一碗碗往下灌。海大刀是当大哥的,棒槌还没卖就闹了个兄弟反目,这是图的什么?忙站起来打圆场∶"老兄弟说的对,在座的有一个是一个,哪个跟白脸狼没仇?不过老二说的也没错,咱兄弟势单力孤斗不过他,白脸狼在关外财势不小,手下鹰犬极众,又有一口宝刀护身,谁近得了他?"小钉子恨恨地说∶"不是刨棒槌的穷哥们儿怕死,真能宰了白脸狼,我头一个舍了这条命,怎奈他的刀太厉害,舍命也是白搭!"老索伦也咬着后槽牙说∶"如若没有那口宝刀,他坟头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窦占龙环顾众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我有一条计策,杀得了白脸狼,只要三位兄长肯听我的,咱们一同抽狼筋剥狼皮,吃狼肉饮狼血!"三个山匪受白脸狼欺压多年,个个跟他有血仇,又觉得窦占龙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参池子,指点他们挖到宝棒槌,几句话说得口北皇商掏出大把银子,手段见识不比寻常,何况这次来口北,窦占龙的眼神与去年大不一样,细看仿若变了个人,他既然敢这么说,可见真有成竹在胸,有他做谋将,说不定大事可期。
海大刀当即从靴勒子里拔出短刀,用力戳在桌子上,高声说道∶"杀得了白脸狼,我等舍命奉陪!"小钉子和老索伦齐声称是。窦占龙说∶"三位兄长,要杀白脸狼,我得找你们借这个山孩子。"海大刀说∶"啥借不借的、宝棒槌本来就有你一份,你尽管拿去!"窦占龙说了声"好",裹上宝棒槌揣入裕裤。由他挑头,哥儿四个再加上朱二面子,在大车店里喝了血酒,焚香立誓,要合伙诛杀白脸狼。
白脸狼得年底下才到,窦占龙只恐走漏了风声,让海大刀等人少安毋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杀白脸狼之前,先派人去一趟关东山,聚拢跟白脸狼有死仇的山匪,各带利刃,背着那两百多斤棒槌下山,躲在城外的皮货栈中,我不叫你们,谁也别出门,饿了吃渴了喝,使多少银钱我顶着,只管把刀磨快了,等着下手的机会!
几个人商量妥了,留下三个山匪养精蓄锐,窦占龙则带着朱二面子,整天在口北各个酒楼茶馆妓院踩盘子,蜇摸适合下手的地方。朱二面子跟着窦占龙得吃得喝,一门心思找补前半辈子缺的嘴,又见他可以观气掘藏,蓓裤中的银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自是尽心竭力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且说有一天,窦占龙和朱二面子在馆子里吃晌午饭,忽耳听得楼梯之上脚步急促,噔噔噔跑上来一个人,径直来到他们近前,伸手递上一张帖子,说请窦爷去看戏。跑腿子的拿钱办事,说不清来龙去脉,那也只是一张戏帖,没写是谁送的。窦占龙暗暗称奇∶"我在口北隐姓埋名,凡事只让朱二面子出去抛头露面,谁会指名道姓请我看戏?"仗着有裕链中的天灵地宝护身,那个乌金铁盒也是件镇物,没他不敢闯的地方,当即带着朱二面子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寻着戏帖上写的园子,一路找过去,快到的时候,瞧见路边站着一个揽客的,正扯着脖子吆喝∶""还有不怕甜的吗?还有不怕甜的吗?赶紧的啊,不怕甜的赶紧往里走啊!"窦占龙是做买卖的行商出身,一听叫卖的吆喝声,以为是卖糖的,可也奇怪,什么叫不怕甜的往里走?卖糖的能有多大买卖,还雇了人在路口吆喝,怎么这么大排场?
朱二面子有个机灵劲儿,看出窦占龙纳着闷儿,抢先跑过去打听,吆喝那位告诉他∶"大爷,咱是戏班子,不卖糖,今儿个您可来着了,名角儿飞来凤登台献艺,过这村可没这店了,那个小角儿,那个小模样,那个小身段儿,那个小嗓子,甜死人不偿命,冰糖疙瘩蜜也没她甜啊!"朱二面子是玩意儿场中的常客,自觉跟着窦占龙吃过见过财大气粗了,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好家伙,还真敢吹,口北能有多水灵的角儿?"窦占龙闪目观瞧,巷子尽头果然有个破戏园子,正是戏票上写的那家,门口贴着戏报,屋顶上罩着一股子妖气。拉座儿的伙计死气白咧往里拽,窦占龙眨巴眨巴夜猫子眼,招呼朱二面子∶"走,咱进去歇歇脚!"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戏园子,里面地方不大,光线昏暗、气味混浊,台底下仅有十来张桌子,皆是粗木白茬的方桌,四面围着长条的板凳,凳子腿儿高矮不齐,脚下是潮乎乎的碎砖,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看戏的,除了歪瓜就是裂枣,没一个有头有脸有人模样的。再往台上一瞅,还不如台下呢,台板坑洼不平,台口的栏杆摇摇欲坠,上场门、下场门挂的布帘子又脏又破,扯下来擦屁股也嫌膈应,台子倒是挺亮堂,因为屋顶漏了个大窟窿。
台侧几个锣鼓场面拉打着"十不闲",鼓乐齐鸣,一片嘈杂,吵得人耳根子发麻。此类野台子,主要由女戏子唱皮黄、秦腔、大鼓、市井小曲,或是演"段儿戏",将一出整戏掐头去尾,多的唱八句,少的唱两句,挤眉弄眼、扭腰摆胯,极尽挑逗之能。
窦占龙打小喜欢看戏听曲,但是没怎么进过园子、朱二面子可是熟门熟路,按他所言,这路戏班子不为唱戏,只为勾搭台下的浮浪子弟。看戏的也不老实看戏,争着给那模样俊俏的小角儿捧场,比着打赏点戏码,说行话叫"戳活儿",就为了散戏之后叫小角儿下来,坐自己大腿上娇滴滴地喊上一声"爷",再用喷着香粉的小手绢儿往脸上一扫,那位的三魂七魄当时就得给人家撂下,接下来只剩花多少钱办多少事儿了。
两个人进得戏园子,有人引着他们俩坐下,又给沏上一壶茶,端上一盘葵花籽,过不多时,锣鼓场面紧催,上场门的布帘子一挑,一个妖妖娆娆的小角儿款款登场,来到台口水袖一甩,先亮了个相。窦占龙暗中称赞,这个女戏子太俊了,容貌、身段、扮相俱佳。十八九岁的年纪,柳眉凤眼,通关鼻梁,齿白唇红,高颧骨尖下颊鹅蛋脸淡施香粉,轻涂胭脂,乌黑油亮的发髻,鬓边插一朵雪白如玉的芭兰花,眉心上还有颗红珊瑚似的朱砂小痣,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保定府沿街卖艺的阿褶,虽说俊秀相当,但是妖娆妩媚,可远不及台上这位。
台上的小角儿一个亮相,紧跟着自报家门"飞来凤",开口一唱更不得了,起调甩板娴熟无比,行腔吐字似珠落玉盘,听得人全身酥麻,脚指头直抓鞋底。口北比不了京师苏杭,这么俊的角儿可太少见了,惹得台下几个二流子、老闲汉,流着哈喇子阴阳怪气地叫好,朱二面子也看得神魂颠倒,险些将仅有的一个眼珠子瞪了出来,瓜子儿皮挂在嘴角忘了吐,端着茶都忘了喝。戏子连唱三段,打恭下台,扭腰摆胯往后台一走,从背后看更是身段玲珑、窈窕可人,真可谓"袅袅身影动,飘飘下凌霄"。
窦占龙可不是在酒气财色上安身立命的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戏帖,他心知肚明,台上这出戏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如先发制人,探探虚实,招手叫来伙计,掏出一锭银子打赏。这路野戏班子哪见过整锭的银子?伙计双手接过来,连蹿带蹦直奔后台。
等不多时,班主口中道着吉祥,满脸堆笑地过来谢赏。按过去的规矩,客人掏够了钱、可以单独跟角儿见面,规矩是这么定的,班主的话却得反着说,那才显得恭敬∶"大爷,您太捧了,我们角儿想在后台当面谢谢您,伺候您喝杯茶,还望您赏个脸。"
窦占龙点头起身,由班主引着往后台走,惹得看戏的色鬼们一个个眼馋得直咂嘴、恨自己没生在银子堆里,只能眼瞅着人家解馋了。朱二面子也想跟去,窦占龙拦着他说∶"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朱二面子以为窦占龙贪淫好色,嘿嘿坏笑∶"行行,我明白,我明白,不着急,你忙你的。"
窦占龙胆大包天,没他不敢去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着班主进了后台。前台破,后台更破,几个大戏箱里堆着裙袄、官衣、盔头、髯口,皆是缺襟短袖、又脏又旧,墙边横七竖八地搁着刀枪剑戟、马鞭、车旗轿,当中间一张桌子,摆着镜子、色盒、色笔、花花绿绿的头面首饰,细看也没有囫囵的了,几个戏子出出进进,乱乱哄哄,还有抽着烟的、吃着饭的、脱下官靴晾着脚丫子的,整个后台烟气缭绕、怪味刺鼻。
从班主口中得知,这个草台班子全伙二十几个男女,全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没一个成名成腕儿的,常年跑江湖,走马穴为生,从来不靠长地,刚来口北不久,先拿出上一程攒的钱。打点各方势力、这才敢唱戏。由于初来乍到,没名没号,大戏园子不肯接纳他们,迫不得已在此搭台,无论怎么卖力气,也上不了几个座儿。
窦占龙奇道∶"凭您戏班子里那个小角儿飞来凤,还愁挣不着钱?"他是话里有话,此类戏班子属于"浑门",女角儿大多是卖艺又卖身,最擅长撩拨台下听戏的有钱人,飞来凤模样俊悄嗓子脆生,又有一双勾魂的凤眼,怎么会不叫座儿呢?班主支吾道"大爷您……有所不知,飞来凤前一阵子才来搭班,这不是还没唱出名吗,而且这个园子不行,买卖不得地,必定得受气…"说着话,伸手一指里间屋∶"角儿在屋里候着呢,您往里请。
窦占龙推门进屋,见飞来凤已然揉了头、卸了妆,虽然一脸狐媚相,说话也是娇滴滴燕语莺啼,却并非女戏子。搁在过去,男扮女装唱戏的比比皆是,窦占龙见怪不怪,慢闪二目四下观瞧,靠墙边一张破桌案,桌上供着乌木牌位,前头摆了两个香炉、七盏油灯。飞来凤起身相迎,给窦占龙行了个万福礼,请窦占龙落座,倒了杯茶一手托杯底,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杯沿,慢慢悠悠递过来。
窦占龙冷笑一声,心说∶"你这么端茶,等同于掐着我的脖子,看来是想掂掂我的斤两,但我窦占龙几斤几两,岂是你能据得出的?当即接过茶杯,随手往地上一泼,溅湿了飞来凤的裤腿,按照江湖规矩来说,这可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飞来凤却不着恼,腰肢一摆坐在窦占龙的大腿上,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妖里妖气地嗔怪道;"大爷,谁惹您了?"过去很多唱旦角的男戏子下了台行动坐卧也跟女人一样,加之保养得当,肤如凝脂、肉酥骨软,小脸蛋儿也是一掐一兜水儿,专门有一路听戏的大爷得意这一口儿,吹了灯盖上被,睡谁不是睡。
窦占龙可没那个癖好,鸡皮疙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当时牙床子发涩,脖子后边直起冷痱子,一把推开了飞来凤。
飞来凤让他推了个翅趄,再返转身来,手中已多了一面黑幡,高不过一尺,黑缎子底绣着"通天彻地"四个金字,下端缀有黄网子穗,捏着嗓子尖声喝问∶"窦占龙,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抬手一挥旗幡,从身后涌出一道黑气,屋中七盏油灯霎时亮了起来,亮可是亮,火苗子却变成了暗绿色,映在飞来凤惨白的脸上分外诡异。窦占龙一不慌二不忙,掏出裕裤中的乌金铁盒往桌上一放,冷着脸说道∶"我敢进这屋,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有什么戏台上使不出的能耐,尽管往窦爷身上招呼!"
飞来凤骤然见到乌金铁盒,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脸上黑气退去,收去手中黑幡,对窦占龙拜了三拜,说自己从小孤苦,被卖到戏班子学艺,万幸成了胡家门的有缘弟子,拜着一位黑八爷,那是个狐獾子,最擅长挖地穴。一伙山匪在九个顶子挖出个宝棒槌,名为"七杆八金刚",乃关东山的镇山之宝。当年的胡三太爷,正是借此宝灵气得道。如若让人挖了去,对胡家门一众弟子有损。飞来凤这才追到口北,引窦占龙到戏园子后台相见,意欲夺下宝棒槌,然则胡家门忌血食、修善道,并不想杀生害命,或是斗个两败俱伤,万望窦占龙高抬贵手,将宝棒槌完璧归赵。
窦占龙听罢了前因后果,寻思世间万物皆有限数,宝棒槌既然让山匪刨了出来,那就是该有此劫,如今落在我的裕裤里,凭什么还给你?不过自从他埋了鳖宝,一直竭尽所能克制着贪念,又有心归还宝棒槌,再加上他是讲究以和为贵的买卖人,既然对方是修善道的,又忌惮自己的手段,那也没必要撕破脸,于是说道∶"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可是有来有往才叫买卖,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除掉白脸狼之后,七杆八金刚我定当双手奉还,有负此言,天地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