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拎着人头使劲一扔,落在地上骨碌碌乱滚,这一下可炸了营,丫鬟老妈子及一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戏台底下的那么多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刀不离身的亡命徒,睡觉手里都得攥着刀,他们可不干了,当家主事的顶梁柱死了那还得了?登时凶相毕露,纷纷拔出利刃,叫嚷着要往台上冲,恨不能把窦占龙等人当场剁成肉馅儿。紧要关头,飞来凤从后台闪身而出,祭起那面彻地幡,卷着一道黑烟坠地,正插在人群当中。众人来不及分辨,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尘埃陡起,齐着暖棚的四个边,地面塌下去七八尺深。白脸狼的妻妾儿孙、走狗爪牙、前来贺寿的山贼草寇,加上丫鬟、奶妈、伙夫、车把式、轿夫、门房……·连同暖棚里的桌椅板凳炭火盆,一齐陷在坑中,你压着我、我砸着你,吃了满嘴的碎土,谁也爬不上来,有被踩在脚底下的,当时就咽了气。
原来窦占龙早已托付飞来凤,焚香设坛,拜请黑八爷,调遣七十二窟擅长钻沙入地的獾子,从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戏台前的场院。另有两条地道,从山庄外直通进来,埋伏着老索伦从关外找来的二三十号山匪。这伙人跟白脸狼不共戴天,得知要来宰杀他的满门家小,个个提着十二分的血气,正等得焦躁,忽听场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里哗啦往下乱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从地道口钻出来,直扑戏台前的场院。
其中一半与海大刀等人兵合一处,争着砍杀陷在土坑中的对头。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也杀红了眼,纵身跃下戏台,踩着陷坑中的人,不问男女,不分良贱,见人就杀,逢人便宰,如同割麦子一样,有脑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里人挤人人摞人,纵有悍勇擅斗之辈,也苦于挣扎不出,只得眼睁睁地抻长了脖子等着挨刀,惨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飞来凤暗觉杀戮太过,有心劝海大刀等人放过无辜,怎奈山匪杀得兴起,根本档阻不住,只得听之任之。一众山匪从陷坑这边杀到陷坑那边。身上、脸上、发辫上、兵刃上沾满了鲜血,跟打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还觉得不解恨,又翻回头挨个儿补刀,这叫按住葫芦抠籽儿——一个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面子引着,杀奔摆流水席的厢房。此时仍在划拳斗酒的匪类,无不是贪杯嗜酒之辈,喝了整整一天,一个个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稳当,也想不到山庄里会出乱子,被一众山匪杀了个措手不及,转眼间横尸遍地,抱着酒坛子就去见阎王爷了。腥风血雨过后,海大刀又带着兄弟们在山庄里四处搜寻,遇上喘气儿的就是一刀,杀了个鸡犬不留,墙窟窿里的小耗惠子都扒出来挨个儿掐死。
朱二面子人尿货软不敢抡刀使枪,跟在山匪身后煽风点火,叫骂助威,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个大口袋,瞪着一只眼珠子,看见什么值钱的捡什么,什么金碟子、金碗、金夜壶……半夜摘茄子——有一个算一个,全塞进了他的大口袋。众山匪也是贼不走空,杀人之余能划拉多少就划拉多少,将白府上下洗劫殆尽。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杀了这么多人,窦占龙不敢让一众山匪在此久留,指点他们带着劫掠来的财货,连夜北返,躲到关外避一避风头,只留下三个结拜兄弟,等这阵子风头过去,设法卖了棒槌再回关外。他见戏班子的人躲在台边上,玉皇蹲着,王母缩着,灵官抱着脑袋,天王的宝塔也扔了,甭管什么扮相的,到这会儿全不灵了,胆小的眼都不敢睁,只剩下哆嗦了。窦占龙忙将班主拽过来,塞给他一沓银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谁也兜不住,趁官府还没追究下来,你们赶紧远走高飞,重打锣鼓另开张,再也别来口北了。班主怎敢不应,接过银票,行头锣鼓全不要了,带着戏班子几十号人逃出了山庄。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做鸟兽之散。窦占龙带着朱二面子、飞来凤先回皮货栈,海大刀、老索伦留下放火,想把这么大的山庄烧连了片,那多少也得费点力气。小钉子则趁着月黑风高,把白脸狼的人头挂到堡子门口,使得天下皆知。
走在半路上,窦占龙望见身后火起,直烧得毕毕剥剥,烈焰腾天,心下一阵怅然∶"想想当年白脸狼怎么血洗的窦家庄,再瞧瞧他这一庄子人是怎么死的,真可谓因果相偿,一报还一报!我擅取天灵地宝,会不会也有报应?凭着我这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再加上那头宝驴,能不能躲得过报应?"正当窦占龙患得患失之际,飞来凤对他说道∶"窦爷,此间大事已了,按咱们之前说定的,你该交出七杆八金刚,由我再次埋到九个顶子。"
窦占龙以前琢磨不透,为什么憋宝客贪得无厌? 直到将鳖宝埋在自己身上,他才洞悉其中的秘密,鳖宝是可以聚财,但你得拿天灵地宝养着它,否则自身精气血肉,迟早会让鳖宝吸干,那还有个完吗?为了杀白脸狼报仇,他迫于无奈用了鳖宝,仗着埋得不久,三五年载之内剜出来,还不至于变成鳖宝的傀儡。
再加上之前应允了飞来凤,杀掉白脸狼之后,甘愿奉还宝棒槌。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自不肯食言而肥,因此告诉飞来凤∶"你尽可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无反悔之理,只不过宝棒槌是我三个结拜兄弟千里迢迢从关外背来的,容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再让你把东西带走。"
屋子里说话外边有人听,大道上说话草坑里有人听,朱二面子背着一口袋金银细软走在后头,飞来凤问窦占龙要宝棒槌的话,他可听得一清二楚。一行人前后脚回到皮货栈,朱二面子悄悄跟三个山匪嘀咕了几句。经过一夜厮杀,个个一身血污,也顾不上多说,忙着烧水沐浴换衣裳,又点火焚化了血衣。
朱二面子摆出提前备下的酒肉,六个人围桌坐定。经此一事,窦占龙早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他斟满一杯酒,举杯说道∶"咱们联手杀了白脸狼,不仅报了仇,出了气,也替关东老百姓除了一害,当真可喜可贺,我敬各位一杯。"
三个山匪和朱二面子,酒到杯干,齐声称快。小钉子挑着大拇指对窦占龙说∶"咱往后都是好日子了,应当我们敬你才对!"海大刀也说∶"老四指点咱们找到棒槌池子,刨出那么多棒槌,让兄弟们发了财,又经你布置,干掉了咱的死对头。哥哥我做一个主,不论这一次卖棒槌能得多少银子,你拿一半,我们仁拿另一半,带回关东山给大伙分了。"
窦占龙却不敢居功∶"只凭我一个人,可干不成这么大的事。三位兄长如若瞧得起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海大刀笑道∶"老四你咋还客气上了?有什么话尽管开口!"窦占龙说∶"能不能把宝棒槌让给我?其余的卖多卖少我分毫不取,全是你们的!"
三个山匪闻言均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奈海大刀刚才的弓已经拉满了,话赶话说到这儿,他又是个红脸汉子,怎么可能不答应?哈哈一笑∶"我当啥事呢,没你指点,谁逮得住山孩子?那就该是你的,卖棒槌的银子也得分给你!"老索伦心眼儿多,他问窦占龙∶"白脸狼已死,没人挡道儿了。宝棒槌非同小可,卖给八大皇商,银子要多少有多少,献给朝廷,高官厚禄也是唾手可得。我想问老四你一句,你拿了宝棒槌、打算干啥?"
窦占龙跟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心中早就没有了芥蒂,当下直言相告∶"不瞒三位兄长,我之前跟飞来凤说定了,他助咱们杀掉白脸狼,事成之后,让他带走宝棒槌!"三个山匪听罢,脸都沉了下来,相互厮觑着,谁也没吭声。
飞来凤打坐下来就没说话,毕竟诛杀白脸狼是人家哥儿几个的事,他出手相助为的是七杆八金刚,所以一直在旁边捏着酒杯察言观色,发觉情形不对,忙对海大刀等人说∶"七杆八金刚乃关东山镇山之宝,不可擅动,还望几位大哥高抬贵手,让我带走宝棒槌,今后有缘,定当回报。"没等别人开口,朱二面子头一个不干了,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飞来凤破口大骂∶"我早看出你没安好心了,光着屁股串门——忒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宝棒槌是你种的?关东山
是你堆的?山里生土里长的棒槌,谁抬出来就姓谁的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想恶吃恶打,当下一个白脸狼啊?少廉寡耻的烂货,还他娘的捏着半拉装紧的,宝棒槌喂了狗也不能给你!"别看飞来凤是久走江湖的"老合",可也没听过这么牙穆的脏话,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关咬得嘎嘣响。
窦占龙没想到朱二面子横插一杠子,说翻脸就翻脸,赶紧拦着他,不让他乱掺和。朱二面子这才刚骂上瘾,不顾窦占龙的劝阻,梗着脖子叫嚷∶"舍哥儿,不是我这个当姐夫的说你,你怎么能让飞来凤迷了心窍?头一次见着他,我就瞧出他不是个好鸟,你随便玩玩我不管,来真格的可不行。他飞来凤整天拿仁义礼智信当戏唱,抠着脏爬墙头——自个儿抬自个儿,两河水儿养出来的鳖羔子,烂莲藕坏心眼儿,猴拉稀坏肠子,娄西瓜一肚子坏水,黑心萝卜坏透膛了,凭什么让他带走宝棒槌?"
朱二面子一脸狰狞,穷凶极恶,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挥着两条胳膊,十指如同钢叉,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唾沫星子满桌子乱飞。他常年管横事,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何况又喝了不少酒,脑门上暴起青筋,脸变成了猪肝色,一句比一句难听,您甭看刚才杀人放火时显不出他,论着骂人,他单枪匹马能骂退十万天兵天降。直骂得名伶飞来凤手捂胸口,浑身打哆嗦,气儿也喘不匀了,眼瞅着眉头直竖,印堂上泛起一阵黑气,伸手拽出了彻地幡,当场便要翻脸!
这么一闹,窦占龙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只得说好话打圆场,屁股变成了捻捻转儿,劝完了这边劝那边。三个山匪早有防备,趁窦占龙拦着朱二面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小钉子突然纵身上前,飞起一脚踹倒了飞来凤。
海大刀腕子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牛耳尖刀,他不容飞来凤起身,左手抓住发髻,右手将刀往心口窝子掇下去,这一刀又稳又狠,避开肋条骨插心而过,扎了个透膛。飞来凤当场毙命,彻地幡落地化为乌有。老索伦扯开飞来凤背上的包袱,翻出一个乌木牌位,扔在地上拿斧子劈了。窦占龙拦得住一个拦不住四个,眼瞅着人也杀了,牌位也砸了,急得他一抖落手,心说∶"飞来凤助众人报仇,却惨遭横死,这个祸可闯大了!"
海大刀擦去了刀头上的鲜血,让老索伦和小钉子将尸首抬去烧了,见窦占龙脸上不好看,劝道∶"兄弟,飞来凤身上有邪法,哥儿几个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迷了心窍,将七杆八金刚拱手送人。可不是为贪图你的东西,既然定下来宝棒槌给你,绝没有变卦那一说。"
朱二面子也跟着敲打边鼓∶"舍哥儿,你可不能怪他们,更不能怪我,我得替你姐看顾着你啊,正所谓'发财遇好友,倒霉遇勾头',你仔细想想,谁轻谁重,谁远谁近?千万别胳膊肘往外拐犯了糊涂!"
窦占龙心说∶"我早知道飞来凤是胡家门的香头,这还用得着你们告诉我?换二一个人引得出白脸狼吗?挖得了那么大的陷坑吗?"老话说"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事已至此,窦占龙也无话可说了,因为海大刀等人救过他的命,又是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弟兄,只怪自己擅作主张,没跟兄弟们商量,便即应允了飞来凤。无奈之余,又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一眼朱二面子,甭问也知道,肯定是他在背后撺掇的!
此后一连几天,窦占龙右眼皮时不时地乱跳,愈发觉得心中有愧始终是神不守舍,一到夜里就恍恍惚惚,总能看见飞来凤的身影在眼前乱晃,满脸是泪,边哭边唱!
第八章 窦占龙赴宴
吃羊吃到尾巴尖儿才是最肥的,书到此节,最热闹的地方也该来了!且说窦占龙等人躲在皮货栈中暂避风头,只派朱二面子去堡子里打探消息。天一亮城里就传遍了,即便口北不是关东山,试问谁不知白脸狼是杀人无数的刀匪?落得此等下场,正是他的报应!以往没人敢说,如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口了,山庄也烧了,树倒猢狲散,谁还怕他?
衙门口以前收了白脸狼的银子,只顾着闷声发财,反正他也没在此地杀人越货,眼见这个人死了,只当断了一条财路,宣称是刀匪分赃不均引发内讧,胡乱抓几个顶命鬼砍了销案。接下来的几天,海大刀等人留在皮货栈陪着窦占龙,没事儿就劝他,说什么江湖险恶,吃饭防噎,行路防跌,飞来凤一身邪气绝非善类,一刀宰了才是永绝后患,用不着往心里去。
朱二面子遭了窦占龙的冷眼,惹不起躲得起,仍是早出晚归,可着口北转悠,茶楼酒肆,窑子宝局,哪儿人多往哪儿扎,想听听人们怎么议论此事马上该过年了,各家各户门口贴满了对联、横头、大纸、常千。所谓大纸,通常是七寸见方的五色彩纸,一幅四块,写上"天官赐福、春满人间、抬头见喜、四季平安",贴在门头上,两个下角粘上三四寸长的红纸条,小风一吹,沙沙作响。常千比大纸略小,上有镂空刻花,年味十足。街巷间明灯放炮,敲锣打鼓,堡子外的老百姓赛马迎喜神,马鬃马尾都拴着红布条,远处燃起大堆旺火,过往之人争相给火堆上添柴。腊月将尽,军民人等忙着过年,民不举官不究,谁还在乎掉了脑袋的白脸狼?
朱二面子回到皮货栈,不提自己如何花天酒地挥霍钱财,只将在堡子里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各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有窦占龙心神不宁。朱二面子兴冲冲地告诉众人∶"正月十五灯节,口北八大皇商在玉川楼摆酒设宴,要跟咱们商量商量,那两百多斤棒槌怎么卖。"海大刀也对窦占龙说∶"老兄弟,咱从九个顶子刨出来的两百多斤棒槌还得卖,深山老林里那么多穷哥们儿,全指望着这个吃饭呢。俺们几个又不是买卖人,不会跟做生意的打交道,你老四可不能当甩手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