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忽听楼下传来几声劈着音儿的驴叫。窦占龙打开窗子,探头往楼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西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天上黑云遮月,长街灯影摇晃,两端冲出几千个要饭花子,手持火把围住了玉川楼,逛花灯的人早都跑没影了。海大刀见势头不对,招呼三个兄弟赶紧走,话没落地,已有许多恶丐蜂拥而入,楼梯被震得咚咚咚直响。
小钉子抬脚把门踹开,只见过道上挤满了恶丐,一个个蓬头垢面、眦牙咧嘴,一个比一个丑,一个赛一个脏,手中拿着打狗棍、铁绳、铁索、钢刀,如同森罗殿前的阴兵鬼将。为首的是个大胖子,约莫五十来岁,脸上松皮垮肉,长了无数脓包,有的往外流黄脓、有的结了暗红色的血痂,两个移目溜丢糊的眼珠子眯缝着,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脑后梳着一条金钱鼠尾的发辫,一手攥着四尺多长的杆棒,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另一只手上托着个破砂锅子,肩搭一件团龙褂子,身上的棉袄上打了两个补丁。
天寒地冻也不嫌冷,露着半截小腿肚子,光着两只大脚,腿上、脚上长满了脓疮,比癞蛤蟆皮还恶心,晃着身子咣咣咣往前一走,踏得楼板突突乱颤,只听他哇呀呀一声怪叫∶"不识抬举的球货,透你娘的牙叉骨,方才交出七杆八金刚,尚可给你们留个囫囵尸首,如今也甭交了,等爷爷我抢了宝棒槌,再将尔等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一个家一个主儿,一座庙一尊神,为首的那个大胖子,正是口北丐帮锁家门的鞭杆子"老罗罗密"!窦占龙没见过也认得出来,之前让朱二面子打探过,提到祭风台二鬼庙的老罗罗密,整个口北,乃至宣化、大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祖上本是一位王爷,长得又高又胖、膂力过人,却染了一身怪病,脚底流脓,身上长癞,他这毛病还传辈儿,子孙后代也是如此,请了京里多少名医,喝了多少汤药丸散,用了多少砭石针灸,始终治不好。民间谣传,说这是冲撞了癞蛤蟆精,染了无药可治的毒疮,俗称"花子疮"。据说得了花子疮的人只许受罪,不能享福,吃残羹冷炙,穿粗布裤褂,睡干草垫子,出门不能骑马乘车,稍微舒坦一点,癞疮便严重一分,直至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当年风言风语传遍京城,老皇上传下口谕,贬他当个世袭罔替的"穷王爷"。当时口北乞丐甚多,时常骚扰商户,结伴强讨,卧地诈伤,官府也管不了,长此以往,恐成大患,派他去口北,统领丐帮锁家门,管束地方上的流民乞丐。皇上金口玉言,王爷不愿意去也得去,带着一肚子怨气来到口北,当上了锁家门的鞭杆子。毕竟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王爷,文韬武略有的是手段,他也是让癞疮拿的,憋着一肚子毒火,执掌锁家门以来,便立下一个规矩——凡在他管辖地盘上讨饭的乞丐,有一个算一个,一律先打上三十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叫娘,挺不过去的当场毙命,相当于剔除了老弱病残,仅留下悍恶之辈。
锁家门占据了城外祭风台二鬼庙,穷王爷从花子堆里挑出一伙恶丐充当打手,跟着他吃香喝辣,其余的叫花子过得猪狗不如。祭风台四周有很多荒废的砖窑,地上铺一层烂草,几十个叫花子挤在一间破窑里,站不能直腰,躺不能伸腿,白天分头出去乞讨,按时回来点卯,哪个违反帮规,轻则罚跪、打板子、剁手指、割耳朵,重则抽筋扒皮、剜眼珠子,绝不姑息,一众乞丐为了活命,只得逆来顺受。在穷王爷的统领下,锁家门的势力越来越大,招亡纳叛来者不拒。
传至这位老罗罗密,同样是一身癞疮,脾气比祖上还暴躁,而且阴狠歹毒、喜怒无常,横行口北不可一世,论耍赖谁也比不了他,门下弟子成千上万,比官府势力还大,俨然是个土皇帝。八大皇商的买卖做得再大,银子挣得再多,也惹不起老罗罗密,口北各个商号都有锁家门的"飞来股",什么叫飞来股?一不投银子,二不出人,年底下还得给他分红付息,少给一个大子儿,轻则搅黄了你的买卖。重则让你家破人亡,口北的八大皇商得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
前几天,朱二面子到处吹嘘,说他们手上有关东山的天灵地宝七杆八金刚。锁家门的乞丐遍布口北,大街小巷无孔不入,成天竖起耳朵听着风吹草动,消息传到老罗罗密耳中,恨不能立时吞了宝棒槌,治他身上的癞疮,有心直接抢夺,又怕损了天灵地宝,因此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窦占龙他们怎么杀的白脸狼,怎么放火烧的山庄,瞒得过官府,可瞒不过锁家门的乞丐。
老罗罗密吩咐八大皇商,在玉川楼摆酒设宴,让那伙人带着宝棒槌过来,借着谈价的机会抢下来,他率领手下恶丐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抢了宝棒槌,再把那几个关外来的球蛋赶尽杀绝,不料对方起了疑心,说什么也不肯拿出宝棒槌,酒宴之上气走了八大皇商。老罗罗密暴跳如雷,招呼群丐围住玉川楼,一马当先冲了上来!
窦占龙等人见恶丐来势汹汹,又听为首的老罗罗密大声叫嚣,才明白锁家门的恶丐盯上了天灵地宝,怪自己一时疏忽,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大皇商身后还有个老罗罗密。此时过道上、楼梯上挤满了乞丐,个个咬牙切齿、横眉立目,有如酆都城中的索命鬼卒,再想走可来不及了。
只听老罗罗密一声令下∶"拿下四个球货,酒肉管够!"群丐为了抢头功,争先恐后往上冲,登时挤塌了半边木板墙。海大刀和老索伦出来赴宴,身边没带长兵刃,情急之下一人抓起一把椅子,抡开了往冲在前边的乞丐头上乱砸,二楼雅间里的椅子皆为实心硬木,上头还镶着铜边,挨着谁,谁就是头破血流,打得那些乞丐连滚带爬,哭爹叫娘。小钉子身法迅捷,手持两柄短刀,围着桌子东钻西绕,也一连捅伤了三四个对手。怎奈乞丐来得太多,在楼上摆开了"肉头阵",其中不乏亡命之徒,又有手持掩身棒子的老罗罗密坐镇,哪个胆敢后退?
窦占龙见势不妙,想扔出金碾子去打老罗罗密,但是酒楼上过于狭窄,人又太多,根本施展不开。四个人且战且退,撤到窗户底下,有心跃下去夺路而逃,可是玉川楼下也是密密麻麻的乞丐,早把道路插严了。窦占龙急中生智,招呼三个兄弟上屋顶,堡子里宅院紧凑,屋顶墙头连成了片,上了屋顶分头跑,总不至于让人一锅端了。
正在此时,忽听老罗罗密一声令下,群丐纷纷掏出五毒药饼塞到嘴里,嚼烂了往四个人身上吐唾沫。海大刀猝不及防,手臂上、脸上沾到口水,瞬间乌黑溃烂,剧痛难当,疼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滚儿。不等其余三人接应,蜂拥上前的恶丐早已刀枪并举,在海大刀身上一通乱砍乱戳,转眼剁成了肉泥!
群丐一招得手,齐声大喝,打狗棒猛戳楼板,结成一道人墙,一步一步压上前来!小钉子、老索伦奋力拼杀,前边的乞丐刚倒下,后边的就踩着人顶上来,桌子椅子全翻了,地上杯盘酒肴一片狼藉,残汤剩饭洒了一地,脚底下打滑,站都站不稳。小钉子两眼冒火,有心一刀捅死老罗罗密,替他大哥报仇,仗着身手灵活,躲过打下来的棍棒铁索,埋身往前一滚,竟从人墙中钻了过去,顺势到了老罗罗密近前。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蹿起来,只见面前的老罗罗密比自己高出多半截,身形臃肿,遍体流脓,担心捅不穿此人的一身肥膘,当下双刀一分,挟着仇裹着恨,直取对方两肋。怎知老罗罗密手持掩身棒子,别人打不了他,他打别人是一打一个准,活鬼躲不开,死鬼避不过,一棒子抡下来呼呼挂风,正打在小钉子头上,登时口鼻喷血,摔了个四仰八叉。老罗罗密抬起毛茸茸臭烘烘的大脚,一下踏扁了小钉子的脑袋,红的白的流了满地!
老索伦已经杀成了血人,眼瞅着折了两个兄弟,他也不想活了,使劲推了窦占龙一把∶"你赶紧走,留下一条命,给兄弟们报仇!"窦占龙略一迟疑,老索伦额头上又挨了一刀,伤口皮开肉绽、深可及骨,呼呼冒着血,眼前一片猩红,正吃疼的光景,小腿被一个恶丐用铁索套住,紧跟着往怀里一带,拽了他一个趣趄。老索伦趁机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钢刀,对着围上来的乞丐拼命劈砍,势如疯虎。
窦占龙一狠心蹿出窗子,在外檐上立足。只听楼底下喊杀声震耳,锁家门一众乞丐手举灯球火把、亮籽油松,挥动着利刃棍棒,将玉川楼围得水泄不通,屋顶上也有百余个恶丐,真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扭头再看,屋中的老索伦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老罗罗密指着窦占龙大叫∶"宝棒槌在这个球货身上,不可放走了此人!"玉川楼中的乞丐一拥而上,全伸着手来抓窦占龙,楼底下成群结队的恶丐听得号令,也大河决堤一般扑了上来,搭着人梯往楼上爬。
窦占龙心中发狠∶"宝棒槌在裕裤中,谁也拿不走,凭我的本事,真说要走,锁家门的乞丐再多也拦不住,三位兄长放心,我来日必报此仇!"口中打个呼哨,只听呱嗒呱嗒一阵声响,跨院牲口棚里的黑驴挣脱缰绳,撞开成群结队的乞丐,直冲到酒楼下。窦占龙咬紧牙关,纵身往下一跃,不偏不倚落到驴背上。他这头识宝的黑驴,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应名是驴,实则有个名号,唤作"金睛蹇",憋宝客一旦骑上黑驴,无异于鸟上青天、鱼入大海!
楼下的乞丐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前,窦占龙两腿一夹,催动胯下黑驴,正待冲出重围,没想到肉重身沉的老罗罗密也从酒楼上跃了下来。有如从半空中掉下一个大肉球,随着嘣的一声巨响落在街心,震得地动山摇。那头宝驴也吓了一跳,惊得直立嘶鸣,又往后倒退了几步。窦占龙扯着缰绳,稳住胯下黑驴,趁老罗罗密立足未稳,抬手扔出金碾子,霎时间风云变色,一道金光闪动,直奔老罗罗密面门!
老罗罗密一不慌二不忙,手中掩身棒子一挥,早将飞来的金碾子打落在地。窦占龙暗道一声"不好",抖开缰绳要跑。说时迟那时快,老罗罗密的棒子又到了。黑驴驮着窦占龙腾空跃起,刚蹿上去三尺高,就让这一棒子打翻在地,也给窦占龙摔出去一溜儿跟头。锁家门群丐见老罗罗密得手,齐声鼓噪呐喊。老罗罗密不容窦占龙挣扎,甩大步抢至近前,抡着掩身棒子就打。窦占龙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心中万念俱灰!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叫骂∶"傻么糊眼的臭货,敢打我们家舍哥儿,你也忒不是人揍的了!"一风撼折千竿竹,十万军声半夜潮,压不住他这一嗓子,话到人到,朱二面子冲将过来,挡在了窦占龙身前。
原来他刚才离了酒楼、并没往远处走,一直在门口转悠,琢磨着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忽见来了许多要饭的乞丐,他没往心里去,以为是来玉川楼取折箩的叫花子,但是街上的乞丐成群结队,围在玉川楼下越聚越多,周围的商号忙着关门上板,过路看花灯的男女老少也不见了踪迹,怎么看这些乞丐都不是来讨饭的,紧接着楼上乱成了一锅粥。朱二面子暗地里揣摩,怕是八大皇商勾结了锁家门恶丐,前来抢夺宝棒槌?
念及此处心头一颤,恐怕窦占龙他们有什么闪失。说到对骂,朱二面子以一当十,真动上手,那算是豆腐坊的盐面儿——白饶的,有心跑去通风报信,奈何群丐堵住了酒楼大门,根本闯不进去。正自心急火燎的当口儿,黑驴疾冲而至,撞得一众乞丐屁滚尿流,窦占龙跃下玉川楼,骑着黑驴正要逃,老罗罗密也追到了,一棒子打翻了黑驴,又去打窦占龙。朱二面子胡混了半辈子,还指望跟着窦占龙享福呢,怎能看着他挨打?又觉得自己皮糙肉厚,挨几棒子不要紧,正所谓"聋子不怕雷,瞎子不怕刀",朱二面子不知深浅,当即分开群丐,冲上来挡在窦占龙身前,伸手去夺老罗罗密手中的掩身棒子。
他可没想到,锁家门的掩身棒子非同小可,擂上一下非死即残!但听砰的一声闷响,朱二面子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棒子,直打得他口鼻喷血,三昧真火都冒了,仅有的一只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口中兀自喃喃咒骂∶"他奶奶个臭货的……疼疼疼…疼死老子了……"还没骂完,就俩腿一蹬咽了气,抓着掩身棒子的两只手却至死也没撒开。
窦占龙心里一阵难过,朱二面子搭上一条命,替他挡了一棒子,让他缓了口气。此刻大敌当前,他无暇多想,急忙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金碾子,再次对着老罗罗密扔了出去。金碾子是天灵地宝,拿在手中是一个大小,扔出去又是一个大小,往下落着随风长。老罗罗密本以为稳占上风,骤然间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他手中的掩身棒子却被朱二面子死死抓着,甩也甩不掉,只不过稍一耽搁,已被金碾子砸中了天灵盖、"啊呀"一声惨叫,肥硕无比的身躯晃了三晃,轰然倒地,如同砸倒了一座大山!
锁家门一众恶丐大惊失色,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窦占龙趁乱捡起金碾子,转身跃上黑驴,仗着是头宝驴,虽然挨了老罗罗密一棒子,仍硬撑着站了起来,在周围的乞丐当中撞出一道口子,抻长脖子,蹬开四蹄,拼了命往前蹿,踩着乞丐冲开一条路。此刻已近子时,口北不比江南,冷风瑟瑟,寒气袭人,看灯的人们让乞丐这么一闹,早都跑光了,住家商号关门的关门,上板的上板,各条街道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唯有两侧花灯仍是流光溢彩,宛如一座灯火通明的鬼城。
窦占龙紧催胯下黑驴,风驰电掣一般冲到城门口,城门紧闭,城墙高达数丈,黄土夯垒,外侧包砖,墙下筑有马道,直通城楼。黑驴三蹿两纵上了马道,来到城墙上,徘徊了几步,眼见城外一道护城河,吊桥高悬,此时天冷,抽干了河水,露出一层铁蒺藜。守城的军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