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寻沉默许久,终于动作,却是从储物空间摸出一顶帏帽,戴上了。
汨绝见状一挑眉梢:“我的呢?”
君寻隔着雪纱白他一眼:“……自己变。”
话音未落,直接举步向着不远处的城池走去。
此地乃是进入神谕山脉的必经之地,五年前还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如今却已发展成为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君寻视线掠过城门顶硕大的“慕圣”二字,低嗤一声,跟着人流入了门。
城中人山人海,嘈杂鼎沸,除却那些休沐下山以及历练路过的圣宮弟子,便是慕名而来想要拜入圣宮门下的散修。
君寻拢着帷纱粗略一扫,人群之中白衣金绶极其亮眼,却也都是些外门弟子,没有一件耀日麒麟袍。
汨绝不知何时变化成一名面相柔和温吞的少年,小扇一摇,满眼嫌弃:“呵,庸脂俗粉,当真无一比得上我家美人儿——”
君寻睨他一眼:“找死?”
汨绝一摊手,笑得纯良无害,正欲开口,却被前者蓦地抓住衣领一丢,重重摔入路边酒肆的藤椅。
少年龇牙咧嘴想要叫苦,君寻径直落座他对面,“啪”地拍上一片金叶子:“店家,来两壶酒。”
面相发福的中年男子当即满面堆笑迎上前来,直接捧出两壶酒来:“二位仙人,快尝尝我家‘夕月醉’,可是时令新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咯——”
新酒启封,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当即盈满整间小店,竟与当年在极乐城喝过的味道极为相似。
君寻眼前没来由划过一袭白衣,眉峰一扬,忽道:“……有竹米花吗?”
掌柜刚为他们斟满两杯,闻言一愣,旋即喜笑颜开:“一看客官就是懂酒的!这‘夕月醉’酒香清甜,的确配竹米为佳,只是这慕圣城不产竹米,咱们小店也没这能耐去外地采购……”
他说着叹了口气,却话锋一转:“不过仙人日后若有机会可往极乐城游玩,舍弟在那边开店,这‘夕月醉’便是取自他夫人闺名,配上竹米花,香得很哩!”
君寻捏着酒盏正小口抿酒,桂花香气缭绕唇齿之间,满颊清甜,闻言忽然出声:“极乐城不是五年前被毁了吗?”
当年那白衣人的阵法毁天灭地,城主又被浊息侵染而死,极乐城无论如何也不该继续留存才是。
掌柜点头:“确有此事,但几年前吧,来了一拨人在原址废墟上重建了座新城,里面的勾栏瓦舍都没了,如今可是仙域商贾往来必经之所!”
“对了对了,”男人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舍弟去年,还见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城主一面!啧啧,听说白衣绝代,天人之姿呢!”
汨绝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继而打趣道:“听起来真像你那宝贝疙瘩。”
君寻瞥他:“什么叫像,你不知此事?”
修罗城也是新圣麾下,重建极乐城这么大动作,城主汨绝能不知道?
前者一耸肩:“你怕是不了解新圣如今的手段吧?”
君寻有些莫名。
容华的确较从前有所变化,即便手腕铁血了些,可诛灭的皆是为祸人间之流,在他看来却并无什么不妥。
见他如此,汨绝连连摇头:“我早说过,今时不同往日,看来他在你面前装得不错嘛。”
少年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只是苦了我一个劳碌命,从前帮他办事,如今还要替他跑腿——”
汨绝说着,忽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道:“那小子心思这么深,照我看,你可不是对手,早晚栽他手里。”
他捏着酒盏,和君寻搁在桌上的杯沿一碰,饶有兴致道:“真的不考虑考虑我?我从不骗人。”
君寻懒得理他,直接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起身踏入人群。
“哎,等等我啊——”
汨绝咧嘴一笑,反手又抛给八卦听得目瞪口呆的店老板一枚金叶子,紧随红衣身影而去。
暗巷之中,两名圣宫弟子正凑在一起,对照采买清单。
其中一人指着玉简道:“这些都买齐了吧?”
另一人点头:“齐了,现在就差程长老交待的古籍,也不知哪里能够买到……”
二人展开地图,正准备研究接下来的目的地,却倏忽一阵熏风袭来,似乎是桐花裹着升腾的香木气息,温暖缱绻。
巷口光芒被掩,他们下意识抬眸望去,却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看到一抹张扬耀目的红。
君寻摘下帷帽,踏着一地被吹落的深秋红叶,来到软倒在地的少年们面前,鬓边无尽意则十分自觉地化作短匕飞落,割断系带,扒下了二人身上雪白金绣的圣宫外袍。
汨绝由他身后绕出,饶有兴致地拎出一块刻有耀日麒麟图的白玉牌,又翻到背面:“程修永?好耳熟的名字。”
君寻微怔,旋即勾唇一笑。
汨绝扬眉:“怎么,美人儿认识?”
君寻莞尔:“……另一个好徒儿罢了。”
汨绝耸肩,二人也不再耽搁,飞快换好衣着,旋即整理仪容,向着城外参天入云的圣宫山门而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重白玉天阶上,日日皆有试图攀至顶点,从而得到五绝赏识,拜入圣宫门下的碌碌众生。
君寻却只扫了一眼,旋即催动手中玉牌,直接招来一团清云,飞向山顶。
二人带着程修永的玉牌,想必是其门下直系弟子。这老头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刚巧方便了他们行事。
君寻不欲与人多做周旋,直接操控清云,落在琅玕台上。
遮天蔽日的雪白花树几乎要与天穹云气融为一体,愈发衬得树下三三两两的洒扫弟子渺小如尘,不足为道。
君寻拎着扫帚,过长额发之下,紫眸星海闪烁翻卷,盯着雪白无瑕的树干半晌,旋即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压制本体的咒文被隐藏于琅玕树中,即便是君寻,若非运转力量刻意查看,也难以发现其中关窍。
这种咒文与天谴山下铁链之上的纹路相似,却因刻印于活物之中,导致纹路一直在流动变化,比天谴山更难破解侵蚀。
……草木之灵生生不息,的确是最好的天然囚牢。
即便此刻调动全身凤火,也无法于短时间内将封印破解,必定会惊动隋无迹。
除非……自爆。
在本就狂暴的凤火之上加持自爆时的能量冲击,才能顺利摧毁这株已然生长数千年的庞然囚牢。
君寻垂眸,望向胸前骤然浮现的红线,知道容华已然追上明月尘,发现不对了。
若是此时自爆——
他下意识运转六道封神印,蠢蠢欲动的凤火当即涌入仙脉,带来君寻早就习以为常的灼烧之痛。
火纹开始由胸口向着四肢绵延浮现,可就在即将攀上青年领口时,却有一声沙哑嗓音自后方飘来。
“……你们在做什么?”
君寻垂首,没有动弹,反倒是汨绝回首作揖,正色道:“拜见天骄大人。”
来人眉清目秀,衣着一丝不苟,却气息虚浮、面容惨白阴郁,半点没有平日里温和儒雅的模样。
郁雪归捂着胸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冷冷盯着二人:“你们是哪个殿的?在这做什么?”
汨绝继续接话:“禀天骄大人,我们是圣清殿程长老门下,奉命来此观摩圣树风采,以备参悟冥想。”
“哦?”
前者嗤笑一声,又转向低着头回身作揖的君寻:“他也是?”
君寻埋头,徐徐道:“是。”
过长的额发几乎挡住了青年上半张脸,郁雪归视线如处刑般在二人身上走了一圈,这才冷嗤一声,正欲开口,却动作一顿。
浅金色光华的信符从天而降,径直落在郁雪归面前,甚至不待他注入灵力,便兀自开启,传出圣人冰寒淡漠的嗓音。
“——去哪了?”
郁雪归平静回应:“琅玕台,出来走走。”
“……滚回来。”
郁雪归垂首:“……是。”
君寻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仍旧垂着头,没有动作,似乎真的只是胆小怯懦的弟子。
郁雪归却薄唇微勾,缓缓道:“听说,神谕山脉背后最阴处,有座隐于阵法之中的大殿——不过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他直直盯着君寻的反应:“你们说呢?”
君寻没有回应,仿佛没听到。
汨绝略一犹疑,似乎想要接茬,前者却摆摆手,似乎也并不想知道他们的答案:“去吧,此地万众瞩目,再逗留可要被光耀殿主注意到了。”
二人点头,并肩离去。
唯有郁雪归站在原地,原本阴郁的神情变化,似乎情绪颇佳地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出一道传音符。
符文闪动,成功连通。
对面没有出声,青年却自顾自开了口,嗓音沙哑:“舅舅,他来了……可以布阵了。”
*
“那小子伤势很重。”
甫一落地,汨绝便眯着眼睛,顶着那张温吞纯良的脸笑了起来:“怎的不直接将人解决了,还要留他一命?”
君寻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他认出我了。”
“哦——”前者抚掌,“小子够敏锐,想必是察觉到你体内的火焰气息了。”
他说着,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只是……我看他体内似有多道力量被强行嵌入,看似同源,却无法融合,甚至还与他本身体质互斥,怪得很。”
君寻毫不关心:“……鬼知道隋无迹又在研究什么邪门歪道。”
汨绝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青年一抬下巴尖:“就照他说的,往后山一观。”
汨绝歪头:“你就不怕他骗你?”
君寻垂眸:“有个猜测,正好可以证实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直接召出云团,向着圣宫后山而去。
比起辉煌神圣的圣宫,神谕山脉后山则更像是记录数千年来门人事迹的纪念碑谷。
君寻操控无尽意掠过下方形态各异的雕刻,径直向着最中心的九座巨像掠去。
石像经受岁月消磨,却丝毫不显摧残,仍旧气势恢宏。
九人占据九峰,各执一剑,呈合围之势面朝圆心,剑尖直指中央深谷,似乎在针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君寻悬停半空,额发被高空狂风卷起,深邃眸底倒映出九座巨像的排布,眉心稍蹙。
这些石像全都依照山势,各自结成一座阵法,又互为因果,拼成一座更为庞大的仙阵。
与无尽雷域遮蔽归一神殿的大阵相似,却又有刚刚被人为修改过的迹象。
那人很聪明,着力于大阵最为薄弱的所在,灵力纹路皆与原本阵法完美结合,即便是隋无迹亲临,也只会觉得这是起加固作用的。
可在君寻眼中,这人就差把“请由此处破阵”直接写在灵纹之上了。
他看着颇有几分眼熟的灵力走向,忽而勾唇一笑。
无尽意与濯心跟随感召而出,在主人指挥下顷刻化作两道流光,径直向着那处飞袭而去——
果不其然,剑气冲击的瞬间,那阵法竟自行打开一条通路,非但未曾破坏原本阵法,甚至都不会令掌阵者有任何察觉。
而通路尽头,则隐约在山谷之中露出了一角华丽繁复的殿顶。
二人当即化作流光,飞身入内。
阵法通路自行闭合,再次与周遭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又过了两刻,远处山巅巨像后缓慢转出一道人影,摇着纸扇看了一会,周身阵纹闪动,凭空而去。
不知是因周遭九座山头实在太高,还是这座山谷就是这般深,坠入其中的过程竟让君寻能恍惚忆起当年跳下魔渊的感觉。
甫一落地,青年便蓦然掩唇,闷咳起来。
胸中翻涌的血腥味道混着火焰的灼烧气息涌上,又被君寻强行压下。
汨绝不知何时恢复了原貌,见状也不由皱了眉,想要给他把脉,却被对方随手一挣,避开了。
“没用的,”君寻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没精打采道,“不要浪费时间,走吧。”
按照容华的速度,少则半日,便要循着魂契追来了。
若真被他追上,短期内可就跑不掉了。
见他坚持,汨绝也只好妥协,只从怀中再次摸出一枚药丸,递了过来。
又是那股腥臭苦辣的味道,君寻问都没问,接过丹药直接吞下。
暖流由胸腔扩向全身,终于将他的精力稍稍补回一点。
君寻强打精神,召出两柄长剑,当先一步,向着紧闭的殿门走去。
与他从前见到的所有归一神殿都不太一样,此地除却外围大阵,似乎根本没有设立任何防御措施,连预想中的活死人攻击都没有。
君寻推开殿门,两把长剑则主动飞入黑暗之中,承担起了照明的职责。
雕梁画栋的殿宇之内,穹顶是星轨日月、云海翻卷,地面则是一副被缩小了无数倍的碧霄地形图,被中央一道魔渊分成两部分,远看竟有些像是一面太极图。
象征仙域的一半,又特别标亮了神谕山脉的范围,近神天高高耸立,露出一向隐于云层之中的全貌,竟像是一处云海之上的水榭。
君寻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逐一扫过四壁宝石镶嵌装点的壁画,终于深吸一口气,冷嗤了一声。
“这画倒详细。”
汨绝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赞叹:“瞧瞧,这凤凰惟妙惟肖,被击败镇压的模样也栩栩如生,简直要令人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