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握着掌心滚烫的手腕, 突然想起了当年折花会小世界时的师尊。
彼时他烧得昏沉, 娇气又挑剔,却鲜活明快, 嬉笑怒骂。而今却只是时时锁着眉头, 暮气沉沉,像只被禁锢笼中不得自由的鸟。
“师尊……”
容华抬手,轻轻为他拨开颊边被汗水洇湿的碎发:“您究竟还在瞒着我什么?”
明明他欣喜万分地感受到师尊已对自己放下心防, 这意味着对方心里也是有他的。可即便如此也要深埋心底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
只要他想, 容华大可直接侵入君寻记忆, 将对方所有秘密一览无遗,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个人太珍贵了, 他连碰一下都不舍得。见他痛苦, 容华恨不能以身相替, 又怎会忍心窥探他的秘密?
榻上美人仍旧昏睡, 容华明知他不会回答自己的任何问题, 心中却也涌上一丝阴暗的庆幸。
他张了张嘴,即将出口的“师尊”一顿, 转而压低嗓音, 换成了另一个他从不敢肖想的称谓。
“阿寻——”
容华克制地闭了闭眼:“……我该拿你怎么办?”
*
识海之中, 君寻足尖轻点,悬停水面。
金紫交织的焰风掀起层层怒浪,却唯独避开了最中央的两道身影。
紫眸红衣,面孔是一模一样的明靡昳丽。若非一人青丝如瀑,一人金发曳地,君寻怕是会产生自己是在照镜子的错觉。
他面无表情,紫眸冷冷注视对面笑意盈盈的眉眼,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失去意识后,君寻就一直在做一些纷乱的怪梦。一时成为一片鸿羽在黑浪翻卷中沉浮;一时又身化烈火,将滔天巨浪蒸腾焚烧……
直至方才,一股温暖力量包裹周身,将他拉回了识海。
见他没有先出声的意思,对面的金发“君寻”于是缓缓开口,嗓音醇和:“我猜,你一定想问我是谁。”
君寻轻嗤一声,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被这般态度应对,前者也不恼,紫眸澄明透彻,含着洞察一切的波澜:“我是你,又不完全是你。”
他视线扫过识海巨浪,缓慢道:“简单来说,我是从前的你留给现在的你的一缕意识。”
君寻皱眉:“……从前?”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留下过什么意识给自己?
“当然,”金发君寻又笑了,“我说的‘从前的你’,可不是几千年前……而是涅槃之前的你。”
“鸿蒙初分,清浊两立。清气蕴生凤凰,万年一涅槃,乃是为了剔除淤积万年的混沌污染,从而持续与混沌对抗下去。”
那人歪了歪头:“我想,这些东西小莲花大约是没告诉你。”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怪我,走的太急,也没注意都给他留了些什么东西……”
……小莲花?
君寻眉梢一挑:“那么你此刻出现,又告知我这些,所为何事?”
对方打了个响指,轻快道:“我说了,我只是一缕预留的意识。而我的出现条件,是你重新掌控涅槃之火。”
随着他的话语,一簇灿金火焰“腾”地由其指尖窜起:“上次涅槃的时机不太好,恰是你刚与混沌战过,被其侵入本源之时。你猜到新的涅槃期会有变故,是以在识海深处留下了我。”
“虽然混沌之力对凤凰本源的影响比你曾经预估得严重,甚至封印了凤凰本来的力量与记忆,但幸好小莲花先一步将你寻到,使你不至堕落混沌。按理说我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只是……”
金发君寻颇为头痛道:“你太不要命了。”
“这几日我与你意识相连,旁的不提,压制渊底浊息时你分明已然耗尽全力,做什么还要去打架?若非有涅槃之火护持,你怕是要被混沌当场吞噬了——”
面对那人恨铁不成钢一般的诘问,君寻罕见地很有耐心:“……我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对面一怔,君寻又道:“容……小、小莲花的真实身份已然暴露,以那人的性格,必会趁他心境动摇对其出手。”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了?”金发君寻若有所思,“果真还是你的作风啊,无论涅槃多少次都不会变。”
他自暴自弃般一摊手:“罢了,事已发生何必纠结,还是先办正事吧。”
君寻拧眉,正待再问,对方却直接张开双手,周身倏地燃起一层金焰!
“你如今的凤火乃是被混沌污染的本源所化,若要恢复记忆重掌神力,唯有将其重新吸收化用——”
缥缈嗓音回荡识海,与此同时,焰风之中交织的紫火仿佛受了什么牵引,竟纷纷剥离而出,收束凝结为一枚剔透紫晶。
时时充斥心间的暴虐灼烧顷刻消失,君寻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轻快自在。
“将本源彻底消化的那一刻,便是你解放神格,回归本位之时。”
灵力耗尽,金发君寻已然开始透明,忽地又摸摸下巴:“还有一件事,你和小莲花,是不是……”
君寻莫名意会,默了默方道:“此事有些复杂。”
前者连连点头:“果然,果然。”
他伸出一根手指:“既如此,再告知你一事——‘仙者修形,圣人修意’,听过吧?”
君寻颔首,对面又道:“这话其实还有一句,叫‘神明修心’。”
“碧霄界是鸿蒙孕育生命的火种,小莲花则是顺应而生的意志。他生而为神,却也因此受限,若有朝一日要神格圆融,成为如凤凰一般翱翔鸿蒙的存在,修心之路必不可少。”
“你也不必这般看我?心存怀疑,不若亲身一试,此法亦可助你消化本源。”
金发君寻微微勾唇:“而今一切,焉知不是一场试炼呢?”
见他神情,君寻也知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看着对方打着哈欠静待消散的模样,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我前世——”
对面瞥他一眼:“是上一个涅槃期。”
“额,上一个涅槃期,性格也像你这么……”
君寻斟酌了一下用词:“这么……跳脱吗?”
对面一哂:“……你是想说啰嗦吧?”
君寻:“……”
这也不能怪他,看着另一个自己做出本人绝不可能出现的动作与表情,多少都会有些混乱兼幻灭。
“自然不是,一缕意识并不能投射一个人全部的性格,往往只会反映其中的某一部分。”
金发君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又笑了笑:“总之,任务达成,我也就要消散了。临别前,再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吧。”
他忽而压低嗓音,正色道:“涅槃之火,是绝路,亦是生机。”
*
永夜之下,连天时的概念都被混淆。
容华枯坐昏黄灯火之间,思绪百转,同时一遍又一遍地为师尊疏导仙脉,安抚火焰,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蓦地,他有所感应般抬眸。
注入师尊体内的灵力被无形之力尽数调用,容华立即释出更多,当即欣喜发现对方满身火纹开始缓慢停止游动,色泽也由深紫开始泛金,减淡,继而消散。
与此同时,榻上美人羽睫轻颤,悠悠醒转。
“师尊!”
意识恢复清明的刹那,一声低唤同时响起。
君寻视线由头顶床幔移开,紧接着落入一双欣喜急切的青碧双眸。
“……我睡了多久?”
喉间好似卡着刀片,刚出声,他就皱了眉。
容华立即伸手端来一杯清茶,边扶着君寻饮下,边道:“按时辰来算,大约三日了。”
烛光之下,白衣青年碧眸愈发温润剔透,君寻感受着口中遗留的蜂蜜清甜,定定看了他一会,薄唇轻启:“封印,还疼吗?”
那一夜荒唐时,他曾趁容华不备在其心口落下封印,本意是为了在隋无迹面前掩盖容华的本源气息。
那日琅玕台一战,容华触发封印后一直未曾处理,直至此刻,君寻还能在其胸口看到流传的火纹,想必仍在时时灼烧。
容华神色微僵,却还是轻声道:“不疼。”
君寻嗤笑一声:“……说谎。”
他尚未退热,嗓音低哑,吐字却仿佛猫咪尾尖,于人心底撩起缱绻的痒。
容华眸色暗了些许,缓慢道:“师尊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
灵识与身体都无比疲倦,君寻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闻言只是从鼻间“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容华斟酌片刻,方道:“弟子一直在想,世间之人众多,为何唯独我能承接神器碎片,又为何独独我与师尊梦中之人生得相似?”
这次轮到君寻怔愣了。
见他不语,容华仿佛收到鼓励般接着道:“您梦中之人……其实是莲神,对吧?”
青年缓缓抬手,按住胸口依旧灼痛的火纹封印:“而这封印,封得也并非我的仙力,而是本就存在于神器碎片的莲神之力,对吗?”
“您分别前特意落下封印,是怕自己夺回真身镇压魔渊后余力不足,怕我暴露在隋无迹的感知之下。”
容华越说越肯定:“之所以如此,定是因为此人便是当年莲神陨落的真凶,而我……无论是莲神转世,抑或是神器化人,隋无迹一旦发现都绝不会放过。”
君寻一时无言。
他一向知道容华心细,却不想他竟能由细枝末节中探知如此多的信息。
见榻上美人已然惊讶到忘记掩饰神情,容华微微一笑,伏低身体:“近万年过去,我不信隋无迹未曾尝试过将神器碎片纳为己用,但他应该从未成功过。而我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吸收碎片,这恰恰佐证了我方才的观点。”
“更何况,在以神器碎片为核的观世镜幻境之中,若我只是红尘万华化形,绝不会替换掉师尊记忆中的莲神。除非红尘万华,便是莲神的本体。而您跳下魔渊之前的话——待碎片集齐我便能了解一切,更说明了这一点。”
一大段话说完,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已然拉进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君寻鲜少这样被动地被人压在身-下,却因太过惊诧忘记了推拒。
“所以……我就是莲神。”
容华垂眸,指尖爱怜地寸寸抚过前者飞扬精致的眉眼,嗓音低哑:“而我们此生的相遇,并非天意的巧合,而是我当年在必死之局,竭尽全力下……命运的必然。”
他说完,终于垂首,在君寻眉心印下一吻。
“我说的对吗,阿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努力保持了一百章的标题队列,破了……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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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晋江独家的一零二天
君寻属实是被容华一大串推理问懵了。
他愣愣看了对方许久, 才终于找回声音:“你……”
君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被容华有些懊丧地打断:“师尊……别再推开我了。”
他眼圈微微泛着红,哑声道:“我已入圣人境, 红尘万华也只差三片归位……我已可以与你并肩同行, 而非一直在你的保护之下。”
“还记得在玄极宗时, 你同我说的话吗?”
容华执起他的手,虔诚地吻了吻, 正色道:“我们都不是菟丝花, 不是依附于对方保护的藤蔓。”
他们天生便是乔木,互相依偎、互相扶持, 并肩而立, 为彼此遮风挡雨、披荆斩棘,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相处模式。
似从前一般,我顾虑你、你顾虑我, 只会给彼此平添痛苦与负担。
这一点, 君寻心中自然也清楚。
他张了张嘴, 心中千回百转, 半晌才道:“……我会拼命督促你修炼的。”
容华一怔,忽然失笑:“好。”
君寻盯着他温柔澄润的眉眼:“还有神器碎片, 明日我就去圣宫——唔!”
未说完的话语被温柔亲吻封缄, 一触即离, 轻得仿佛一片落雪。
容华含着笑意起身纠正:“是我们。”
“……我们。”
君寻抿唇, 极小声地重复一遍, 又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联络师兄他们——圣宫一行必然变故重重, 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容华点头:“其余宗门不必担忧, 师尊熟睡时我已嘱咐妥当, 并遣亲卫分别前往襄助,以防万一。”
“另外,”他顿了顿,“谢折衣传消息来,隋无迹或要提前召开琅华宴。”
君寻立即会意:“你想利用这一点?”
他略一思索:“隋无迹本就寿数将尽,又被我打了个半残,此时要开琅华宴,必定没安好心。”
琅华宴一向由各宗长老带领弟子参加,小一些的宗门更是宗主亲自出面。最糟糕也最可能的情况,是隋无迹准备将他们的修为尽数据为己有,以此续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容华一笑:“不愧是师尊,见事透彻。”
二人又低声交流片刻,算是将接下来的计划敲定。
君寻头晕终于缓和些,试图起身,容华立即拉来一枚软枕给他倚靠,默了默,又试探道:“师尊的凤火问题……是解决了吗?”
君寻闻言一怔:“只是暂时,但你是如何得知?”
容华诚实道:“师尊昏睡时,我一直尝试为你疏导仙脉。直到不久前,我的灵力被尽数吸收,而后师尊才醒转。”
君寻若有所思。
他一直在想不过一缕意识,如何能将他满身凤火收归本源,如今想来,竟是借了容华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