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师尊是的确在这件事上过于迟钝,还是他确实对感情一事并没有什么所谓?
还是……他当真, 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倾心于自己?
容华想不明白, 也不敢去想。
可这般亲密的接触……再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把持不住。
毕竟如今心境变化、物是人非, 他再也不是当年畏首畏尾, 生怕对师尊稍有冒犯的少年了。
“师尊,我……”
容华斟酌半晌,正欲试着跟师尊将心中想法挑明, 却见君寻眸光一动, 望向窗外。
一道月白信符从天而降, 带着温柔灿烂的光辉, 缓缓落入美人掌心。
君寻随手一点,凤眸立时漾起一丝笑意:“来了。”
容华微怔, 立即收拾心情, 起身将人搀扶起来:“是明……明宗主到了?”
对方半途改口, 将“师伯”改成了“宗主”, 君寻不傻, 自然听得出来。
他下意识想伸出手指飞快撩一把青年线条温雅的下巴尖,却被对方蓦地捉住指尖, 垂眸道:“还是先去迎接明宗主……”
君寻扬眉, 却也只是哼笑一声, 没再说话。
轻却规律的叩门声响起,君寻挣开容华一拉门,却被一声尖锐剑吟险些震破了耳膜!
一道月色光华几乎是破门而入,直直一头撞上红衣美人胸口,便开始发出肖似哭泣的噪音。
君寻险些被这力道震出一口凌霄血,力有不支地向后踉跄几步,被容华结结实实接了个正着。
青年皱眉:“师尊,您无碍吧?”
话音未落,眸光又落在死死扒住君寻衣领的鎏金飞羽之上,眼神转冷,几乎要将后者当场冻结。
君寻头晕眼花,正蹙着眉想要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胸口便是一轻。
视线再聚焦时,却发现噪音的源头正被容华两根手指死死捏着,剑气四溢,却根本挣脱不得。
与此同时,门外也终于响起一声轻笑,仿佛春风拂面:“阿寻,许久不见,一切无恙否?”
君寻抿了抿唇,望着一身月白轻袍,笑意温和的青年默了默,正欲开口,便闻一声冷哼传来:“……你惦记他安好与否,他可不记得自己保重。”
谢疏风一身劲装,板着脸从明月尘身后绕出,看见君寻的第一眼便“啧”了一声,没好气道:“又把自己作成这副鬼样子。”
“疏风,”明月尘无奈失笑,“担心就直说,何必如此。”
谢疏风剑眉一竖,别开视线:“谁担心他?一天到晚不是惹祸就是不告而别的混蛋。”
君寻:“……”
他没来由有些心虚。
明月尘眼眸稍弯,一手拉住谢疏风,一边跟着二人进入房中,旋即道:“此番我来,一为看望阿寻——”
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却在君寻眉心顿了顿,这才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二来,是前段时日接到阿寻传信,后一直在追查归一神殿行迹。背后似有人推波助澜,将所有线索都引到了萧州。”
谢疏风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补充:“准确来说,是无尽雷域。”
君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还是坐不住了。”
积年暗伤、寿数天限,便是圣人的催命符。
他活了数千年,必然不会满足于仅靠吸收信徒的生命力过活,早晚要有大动作。
……君寻等的就是这个大动作。
像这种隐藏于皮肉之下的毒瘤,唯有在其养料不足,终于忍不住主动探出的刹那将之钳制,方能连根拔起,还碧霄一个清净。
他沉吟片刻,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明月尘皱着眉打断。
“世外岛一行,似乎对阿寻消耗颇重,”他抬眸望着青年苍白靡艳的面颊,道,“难得见面,不如为兄再为阿寻行针一次,如何?”
君寻微怔,盯着那双温和柔软的眼睛看了片刻,才犹疑道:“可……”
明月尘微笑:“其余诸事,我已在路上尽数告知疏风,便让他与圣人细说吧。”
见他油盐不进,君寻也只好作罢,老老实实跟着明月尘走进内室,将容华与谢疏风撇在了外间。
明月尘从袖中掏出药箱,君寻便沉默着解落上衣,自顾自坐在榻缘。
前者动作轻柔地帮他将长发拨至身前:“阿寻感觉如何?”
君寻摇头:“无碍。”
“可阿寻的仙脉,似乎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明月尘含笑将他拆穿:“你是不想让圣人担心,是吗?”
君寻罕见地噎了一瞬,眼神有些飘忽:“……大师兄多虑了。”
明月尘轻叹一声:“这方面的问题,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便过多置喙,只是阿寻,做出决定前,不要让自己后悔。”
君寻垂着头,沉默了一会,才应道:“……好。”
明月尘开始为他行针,将金针都布好后,却又话锋一转:“师尊仙逝前,曾叮嘱于我。”
君寻察觉他绕到了自己面前,下意识抬眸,却见明月尘指尖一绕,竟在自己面前圈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
“师兄这是——?”
他未出口的话一顿,眉心紧蹙:“嗯?”
君寻一皱眉,光洁皮肤上躺着的血红凤纹立时跟着一动,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海中却骤然闪过先前暗巷之中的情景。
原来那时所见并非幻觉。
他的的确确,是被对方落上了身外化身的印记。
“师尊临终叮嘱,若有一日看到阿寻眉心出现凤纹,”明月尘张开五指,露出掌心一枚拇指大小的水晶小瓶,“便将此物交予你。”
那小瓶通体剔透,近乎透明。
君寻几乎在看到内容物的同时,胸口没来由一悸。
那是一瓶鲜红血液,晃动时甚至能隐约看出内里金紫色的细碎流晶。
“此为凤凰血,”见他不动,明月尘伸手握住君寻腕部,继而将小瓶郑重塞入他掌心,“为兄能看到,阿寻如今体内也有凤凰血存在的迹象,但只有一滴,实在太少了,所用微乎其微。”
君寻微微阖目,脑海再现握住瓶身之时凭空出现的一行秘咒,便闻明月尘又道:“借助此法,阿寻便可寻到本体所在。”
“原来……师尊和大师兄早就知道了。”
君寻睁开双眼,望向明月尘平和澄明的眼眸,忽而勾唇一笑:“世人皆言我是弑神逆天的妖物,师兄不怕被人知晓此事,连累整个太华吗?”
他一直没说,其实心中早有判断。
近期一段一段高频显现的记忆景象,那般真实,那般熟悉,除了来自他自己,君寻不做第二猜测。
明月尘似乎有些意外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却还是不假思索,郑重回答:“明月尘作为掌门,自会对太华宗上下负责。若有一日此事被人拿来作为把柄,我自一力承担。”
“但——”他顿了顿,笑意温柔,“我相信师尊,也相信阿寻。”
君寻蓦然失笑。
他捏着手中水晶小瓶端详片刻,旋即仰头,望着明月尘道:“大师兄,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内室一片寂静,隐约有谈话之声,却被人施了禁制,听不分明。
容华本欲展开灵识却莫名受阻,他知道强行冲破禁制会被师尊与明月尘察觉,却忍不住要多想他们在说些什么要避开自己之事。
青碧眼眸暗芒汇聚,似乎有风雪漫卷。
谢疏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发觉室内空气越来越冷,竟隐约有结霜的趋势,终于忍不住抬手,曲指叩了叩桌面:“……东西用完了?”
容华如梦方醒,这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立即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剑穗,递了过去:“多谢……问剑峰主。”
谢疏风也对他的称谓变化皱了皱眉,却没多问,只道:“见到他了?”
“不错,”容华颔首,垂眸道,“此番还要多谢峰主相助,这剑穗帮了大忙。”
谢疏风摆摆手,将剑穗再次挂回佩剑剑柄,又沉默片刻,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指尖拨过霜花剑穗,低声道:“他当初宁愿扮作女子也要拜入近神天,如今也不知可曾后悔过。”
谢疏风一向爽直,鲜少表露如此惆怅的情绪。容华犹豫了片刻,才薄唇微启:“若有一日,峰主要与兄长兵戎相对——”
“不会有那么一日。”
谢疏风骤然抬头将他打断,却并无半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反倒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会在那之前,阻止他。”
心思越纯粹的人,看待事物反倒直接了当,做起决定也不会过多犹疑。
谢疏风便是这样的人。
师尊一直担心他得知谢折衣真实面貌后会遭受打击,殊不知问剑峰主虽直来直往,却心思敏锐,早就有所察觉。
“如此,我便——!”
话未出口,容华却骤然一侧身。
谢疏风剑眉微掀,右手已然搭上腰间剑柄,但见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气险险掠过白衣青年颈侧,将原本束好的帘幔猝然割裂,垮散落下。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来到窗前,却听得楼下一声怒喝:“哪里走!”
紧跟着又是一声清越剑吟。
谢疏风扬眉:“……随遇?”
容华闻言也是一怔,视线落在下方那名月白衣裙的女子身上:“逍遥峰主?”
随遇,剑如其名,正是逍遥峰主陆栖霜的佩剑。
只不过这位剑主脾气太好、太跳脱,鲜少与人拔剑相向,故而世人没几个真正见过陆栖霜的本命剑。
可此时此刻,一向好脾气的陆栖霜却不知为何,向着面前一身白衣劲装的女子招招狠辣,竟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谢疏风想不明白,皱了眉。
可容华眸光却略过地上碎裂泰半的鬼面,低声道:“……圣乾殿主。”
谢疏风:“……”
“你还敢躲!”陆栖霜又是一剑直取面前女子要害,“害得我师兄师弟身受重伤,又害得仙门险遭大祸,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却亭舟长眉紧蹙,面白如纸,是灵识伤势过重又强行调用之过。
可她却只一味躲闪,没有出言辩解分毫。
陆栖霜与她修为不相上下,接连几剑皆空,此刻更是怒极:“我就知道你们圣宫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话掷地有声,却不知为何,好似牵动了却亭舟心绪。
女子身形微滞,立时反应过来拔剑格挡,却还是被对方全力一招,击退数步,苍白唇角登时见红。
“观世镜之变……我难辞其咎。”
她气血翻涌,却还是勉力压下:“逍遥峰主想找场子,却亭舟随时奉陪。”
陆栖霜柳眉倒竖,前者却咳了一声,又吃力道:“只是此番前来萧州确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还请逍遥峰主宽限几日……待我出来,却亭舟任凭处置。”
陆栖霜冷哼一声:“当我会信你的鬼话么?!”
话音未落,随遇剑锋一转,便要直取却亭舟首级!
可就在此时,却有利刃划破空气的清鸣响起,一道金芒正在此时不偏不倚从天而降,“叮”得一声,震偏了陆栖霜的剑锋。
后者神情微怔,下意识捏过动摇西晃,还没缓过来的金羽飞刀,仰头望去——
方才还紧闭的轩窗不知何时被人推开,正倚着一袭散漫慵懒的红衣。
美人目覆白绫,边随手拢好松垮散乱的衣襟,边红唇轻勾,笑意盎然。
“圣乾殿主,我们约好了未时出发——”
他伸出一根修长手指,点了点浓云密布的天穹,嗓音懒散:“阁下可别光顾着切磋,误了时辰。”
这下连却亭舟都愣住了。
她本已力竭,无力还击,早做好了受逍遥峰主一剑的准备,却没想到竟又被这红衣人救了。
陆栖霜也冷哼一声,骤然收剑:“……算你走运。”
一转眸,瞬间变了脸:“阿寻,阿寻!”
君寻哭笑不得地看着陆栖霜小孩子似的站在下面招手,终于翻越窗棂,踩着屋檐一跃而下。
红衣漫卷,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孤鸿。
见他脚步一动似是要往自己这边来,却亭舟下意识退让,便见对方弯腰拾起地上仅剩上半张脸的鬼面,含笑递了过来。
她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面具戴好,嗓音低哑:“……多谢。”
君寻耸肩,漫不经心应:“就当是弄坏了傲雪的赔礼吧。”
即便是上品灵剑,也架不住凤火灼烧。
不然剑冢藏剑千千万,怎的就单单对他避如蛇蝎?
自然是用一把,坏一把,从无例外。
却亭舟闻言,咬了咬唇,又惊觉此时已无鬼面遮挡,红唇紧抿一瞬,这才缓慢道:“……不必。”
“观世镜中,你是在做正确的事,我出力相助是理所当然。”
君寻挑眉,似笑非笑地回:“我帮你,自然也是因为你做了正确的事。”
观世镜中,却亭舟为了终止浊息污染,毫不犹豫给自己的当胸一剑,饶是君寻看了也要赞一句坚韧果决,当机立断。
若非她行动够快,此刻赴宴之人早已被混沌侵蚀控制,再也无法可救。
却亭舟似乎鲜少与人说这么多话。
她只是深深看了君寻一眼,旋即忽然平举双臂,倾身一揖。
君寻受了她这一礼,便见却亭舟再次转向陆栖霜,忽然执起后者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