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玉过来的时候,殷君衡正坐在床头,单膝屈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边拿了一卷兵书在看。
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
见到沈明玉来了,他甚至抬眼看了沈明玉一眼,便道:“坐。”
可就这么一眼,沈明玉在此刻的殷君衡眸中看到了一丝莫名阴沉和杀意。
不过沈明玉任何特殊表现也没有,也没有探究殷君衡这情绪变化背后的故事,只静静在一旁坐下。
如果殷君衡已经知道了白玉管的秘密,对他有猜忌也是正常的。
他反而不能慌。
看着沈明玉安静坐下后在灯火映衬下略显湿润的柔美侧脸,殷君衡眸中戾气稍微消减了几分。
可随后,他就别过眼,淡淡说:“回门那日,我陪你。”
第一次他提回门的事是因为他想探探沈府的底细,可这次就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殷君衡总觉得自己这次要是不陪沈明玉回去,沈明玉恐怕就要被沈松庭那个老狐狸算计得渣都不剩了。
沈明玉:?
不知道殷君衡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而不是别的。但此刻沈明玉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轻声道了谢。
见着沈明玉一无所知,只懵懂道谢的样子,殷君衡眉头皱了皱,莫名有些不悦。
但他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怪沈明玉。
所以沉默片刻,殷君衡又压下心头不满,故作无意地问:“你和沈丞相平日关系如何?走得近么?”
问完,殷君衡便不动声色地看向沈明玉。
沈明玉心头狠狠一跳。
果然,那根白玉管就是被殷君衡拿走的吧。
但此时,沈明玉强行定了定心神,并没有露出诸如害怕、胆怯,厌恶等种种可能的微表情。
而是很平静地垂着眼,似乎思索了片刻,才道:“我从小被寄养在乡下,和父亲相处不多,对父亲没有太深的印象。”
殷君衡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只有这些?”
沈明玉迟疑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系统之前跟他讲过的原著背景,再次点了点头:“我跟殿下成婚前也只同父亲相处了不到半月,他政务繁忙,我也不是日日同他见面。偶尔见面也说不上两句话,关系确实也谈不上好或者不好。”
殷君衡不说话了。
长时间的静默,房间内仿佛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沈明玉都有些如坐针毡之际,殷君衡忽然淡淡道:“这话是我不该问,睡吧。”
沈明玉讶异,不由得鼓起勇气抬头又看了殷君衡一眼。
四目相对。
殷君衡眯了眯眼,露出一点冷厉的表情:“睡觉。”
沈明玉:“嗯……”
并不明白殷君衡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他。
是觉得,还要利用他么?
沈明玉想不通,自然也没法再想,只能带着一点纳罕,小心翼翼地躺下了。
烛火熄灭。
一片漆黑中,沈明玉正想闭眼,却突然感觉到殷君衡朝他的方向躺了过来,抿了抿唇,沈明玉拉着被子,往墙壁里缩了缩。
谁料刚刚一动,一条手臂便伸了过来,将他的被子一按。
“别动。”
沈明玉不敢动了。
就这样,两人保持着一个宛如亲密夫妻的睡姿,安静过了这一夜。
·
次日,殷君衡早起上朝。
等沈明玉揉着惺忪睡眼从温软的被窝中醒来,已经是艳阳高照了。
殷君衡早就不在了。
很快,有侍女进来伺候,是沈明玉之前见过的,一个叫茱萸的侍女。
茱萸一见到沈明玉,便抿嘴直偷笑。
沈明玉见到茱萸这表情,有些奇怪,结果下一秒,茱萸一边伺候他起身穿衣,一边就美滋滋地道:“殿下待您可真好,一早就吩咐不让我们打扰您,去上朝前还让小厨房专门给您准备了清淡的膳食。从前我都没见过殿下对什么人这么上心。”
沈明玉听着茱萸的话,却愈发觉得这是殷君衡的糖衣炮弹,倒是更有些不太安心了。
但此刻,他也没有反驳侍女的话,只点点头:“殿下确实心善。”
茱萸噎了一下,心道:可不是这样,殷君衡平日里脾气可差了。也幸好是太子妃生得美,性格又温柔才能让殷君衡另眼相待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在沈明玉面前说出口的。万一传到殷君衡耳朵里,她是有十个头都不够杀的。
在茱萸的伺候下,沈明玉很快就换好了衣裳,这会他立在穿衣镜前,看着气色还算正常的自己,信口问了一句:“殿下今日何时回来?”
茱萸怔了怔,摇摇头:“这个奴婢也不清楚,若是殿下没有其他公事,巳时基本也可以到府中,若是还有其他公事,就说不准了。”
沈明玉闻言,沉吟了片刻,忽然就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茱萸回道:“刚辰时。”
沈明玉点了点头:“茱萸,那你能吩咐管事替我备辆马车么?”
茱萸好奇:“太子妃您想去街市上逛逛?”
沈明玉摇摇头:“我想去接殿下下朝。”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个小红包
殷君衡窃喜:为什么突然来接我?
沈明玉:打工人的自觉
殷君衡:???
第8章
虽然知道这么做有故意讨好献媚的嫌疑,但沈明玉思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这么做。
因为他看得出,殷君衡虽然杀伐果断,但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若他对殷君衡好一点,即便殷君衡知道他是间谍,恐怕日后下手也会手下留情。
至于茱萸,听了沈明玉这话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就道:“好!太子妃对殿下可真上心,奴婢这就去让人安排。”
茱萸走后,沈明玉端详了一番镜中自己的衣饰,便转身走到一旁,脱掉了身上那件雪白的雪狐披风,又从自己的衣箱里取了一件半旧的青色绒面披风披在身上。
面圣自然是要华丽些,但接殷君衡下朝就不必那么张扬了。
毕竟殷君衡暴戾名声在外,他自己又只是个庶子,太过张扬容易惹人红眼,尤其现在还在金玉巷那次事故的敏感期。
还是小心为妙。
·
沈明玉准备好一切,马车也就备好了。
出门时正是辰时一刻,从太子府到皇宫要大约小半个时辰,正好赶上殷君衡下朝。
马车这边刚驶到宫外,沈明玉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他目光动了动,静静掀起侧边的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结果一眼就看到一队太子府的影骑正在宫门口有些焦急地打转,却又被侍卫们拦住了。
沈明玉抿了抿唇,放下帘子就回头对一起跟来的小厮道:“去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殿下出什么事了?”
小厮连忙下车去了。
沈明玉看着那小厮跑过去,问了一番那些影骑,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发青地道:“不好了太子妃,出大事了!”
沈明玉心头微微一跳,猜到可能是跟金玉巷的事有关,但见到小厮着急的样子,他还是先柔声安抚道:“你别急,慢慢说。”
小厮看着沈明玉温和柔美的面庞,一颗突突直跳的心不自觉平复了几分,喘息了片刻,他便略带语无伦次的把刚才那些影骑们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沈明玉。
沈明玉听完,秀气纤长的眉毛不自觉也蹙了起来。
没想到殷君衡竟然真的替殷君荣负荆请罪了,可并不是找泰安帝单独请罪,而是在早朝上公然请罪。
这样,泰安帝为了公正,确实是说什么也不能严惩殷君衡了。
可殷君衡此举,倒是无异于当众狠狠打了泰安帝的脸,反过来逼着泰安帝处置殷君荣。
加之一些权臣早就对殷君衡有所不满,甚至有人颠倒黑白说殷君衡或许也服食了长生散,所以才如此掩护殷君荣,并不是真正的骨肉情深。
加之殷君衡是殷君荣胞兄,此次也确实有监管不力的嫌疑,不能草率放过。
殷君衡听到这些话,当即冷笑一声,表示他愿意跟殷君荣一样领五十天刑鞭,证明他没服过长生散。
一瞬间,众臣静默,鸦雀无声。
天刑鞭和寻常的鞭子不同,是一位修真者传下来的,上面淬有雷电灵力,是一件灵器。
抽在服食过长生散但没被魔种侵蚀太深的普通人身上就能打散尚未成熟的魔种。
而目前所有受过天刑鞭的人在鞭刑之后都大病一场,卧床数十日甚至数月不等,可见这天刑鞭的厉害。
而若是身上没有魔种,这五十天刑鞭抽下来就无异于一场酷刑了。
可偏偏,泰安帝同意了。
小厮不懂朝堂里这些弯弯绕绕,这会急得发慌,转述完这番话之后竟是对沈明玉道:“太子妃,您父亲是沈丞相,他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若是您这会去求求他,说不定他能替殿下说个情呢?”
沈明玉哑然。
先不说,他是个庶子,在沈松庭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其次现在看宫门口的这个情况,他只怕也进不去。
而且,殷君衡这个做法虽然伤身,但确实足够破局。
还有,按照书中剧情,日后的龙脉之祸正是由于殷君衡对泰安帝还残存一丝亲情酿成的,若是能趁早断了殷君衡对泰安帝的念想,或许能阻挡这场惨绝人寰的祸事。
但这些,沈明玉都没有跟小厮解释,只是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是殿下自己的决定,我不会插手,但我会在这等着殿下出来。”
没想到看上去温柔可亲的沈明玉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不近人情的话,小厮怔住了,神色也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可沈明玉是主子,他也没法跟主子犟嘴,默默咬了一下牙,就自己下了车,跑去跟那些影骑想办法了。
沈明玉见到这一幕,倒是愈发确定殷君衡并不是剧情中描述的那个嗜血残暴,不通情理的太子。
一个人究竟好不好,身边人才是最知道的。
目前这府里上下,沈明玉只见过害怕殷君衡的,但并没有见过怨恨或是憎恶殷君衡的。
足以说明问题了。
所以,他也愿意对殷君衡好。
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
·
此刻,太极殿外。
殷君衡脱去外裳,只着雪白单衣,面无表情地立在汉白玉台阶前,但身形笔挺,修长锐利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刀,寒意凛冽。
有一位身形魁梧的行刑手手持天刑鞭立在他身后,面目沉肃。
一旁的殷君荣垂着眼,身形佝偻地跪着,并把头深深埋在怀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泰安帝则和一众大臣从太极殿内遥遥看过来,阴影中,众人神色晦涩莫辩。
终于,行刑开始。
唰拉一鞭甩去,雷光电闪,殷君衡雪白的里衣上肉眼可见地渗出一抹血痕,但他面容丝毫未变,依旧冷冽如冰。
又是霹雳一鞭!殷君衡眸光沉若古井。
三鞭、四鞭,五鞭……
等抽到第三十鞭左右的时候,殷君衡神色还是未变,但冷白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密密细汗,抿紧的薄唇上血色也尽数褪去。
不过,从始至终,殷君衡一双狭长凤眼一直明亮冷冽地睁着,显出一种锐利而又坚韧的憔悴感。
此时,他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漓,有血滴顺着他衣摆缓缓淌下,落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有些过度惨烈,让人不敢细看……
而这三十鞭下来,殷君衡体内并无一丝魔气溢出,足以证明他的清白。
可泰安帝始终未曾叫停。
行刑到此刻,别说行刑手了,就连一开始还算平静的殿中也生出了许多嘈杂的议论声。
有些臣子虽然是偏丞相一派,但也认可殷君衡为夏国做的贡献,看到这一幕,多少也觉得属实太过。
而那些偏向殷君衡一派的,已经开始出声替殷君衡求情了。
泰安帝此刻神情冷凝,很不好看。
他昨日被舒贵妃在面前哭了一场,已经心软,便派人悄悄给殷君衡传递过消息,让殷君衡务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暗中把殷君荣的事情一笔带过。
可没想到,殷君衡就这么不听话,扭头便在一众朝臣前悖了他的意。
偏偏他还不能说破此事。
一国之君被自己亲儿子如此玩弄感情,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是以今日殷君衡若是不服软,他便也不打算放过殷君衡。
现下便一身反骨,来日可还得了?
所以,即便朝臣们纷纷开始给殷君衡求情,向来以“宽厚”著称的泰安帝此次也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
眼看着,五十鞭快要抽完,忽然有太监细长的声音高叫道:“舒贵妃到——”
原本已经半阖上眼开始节省体力的殷君衡听到这一声,倏然睁开眼,眸中射出一缕寒光来。
然后,他便面无表情,略带一丝地嘲讽看着一袭素衣的舒贵妃面带泪痕,憔悴惊慌地朝这边赶了过来。
舒贵妃一路奔来,本是想直奔殷君衡,可四目相对,对上殷君衡那淬了雪一般凌冽眼神,她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浑身一僵。
最终,她有些仓皇的别开眼,步子顿住,就在殷君衡身侧遥遥朝着太极殿中高高坐着的泰安帝跪下了。
嗓音宛转哀怜,流着泪恳求泰安帝饶过殷君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