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帝看着自己心爱妃子如此憔悴的模样,多少也有点于心不忍。
正欲开口,一个冷淡的嗓音却在这时把泰安帝所有要说出口的话截断在了嘴边。
殷君衡嘲道:“还剩五鞭,母妃若是来得再慢些,便已经打完了。”
整座太极殿瞬间鸦雀无声。
行刑手都不由得讷讷停下了。
泰安帝怒道:“逆子!怎么同你母妃说话的?!”
殷君衡这时却又漠然闭口不言了。
泰安帝失态之后,自己也回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既然这逆子坚持要领这五鞭,那便成全他!”
泰安帝这番动了真怒,整个太极殿便再次沉寂了下来,行刑手也不敢拖延,只能硬着头皮,又抽了五鞭。
等到最后一鞭落定,那行刑手握着鞭子的手掌都觉得有些麻了。
都不敢再去看挺立在面前的染血修长背影。
他怕自己看了,双目都会被刺伤。
太极殿内仍是一片死寂。
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殷君衡仰起头,眯眼,静静看了一眼头顶明亮的朝阳,微哂。
接着他就苍白着一张脸,转身遥遥朝着殿上端坐的泰安帝一拜:“父皇,儿臣已自证清白,先行告退了。”
泰安帝面沉如水,并未答话。
但殷君衡此刻已经懒得理会泰安帝的表情了,说完这句,他便径直转过身,俯身拾起地上自己的外裳和披风,一步一步朝着台阶下走去。
滴滴答答,留下一路血痕。
在日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目。
五十天刑鞭,足够抽碎一个人仅剩的,一点泡沫般的薄薄幻想了。
·
沈明玉本来一直是坐在马车中静静等着殷君衡出来。
但某一刻,他不知为何,他心口忽然轻轻跳了一下。
沈明玉的第六感向来很准,几乎没有犹豫便欠身而起,掀开了车帘。
风轻轻吹起车帘。
而只这么一眼,沈明玉便遥遥看到了那个从宫门中走出,沐浴着日光,无比高大,却在此刻又显得无比单薄的染血身影。
沈明玉不觉微微睁大了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心疼之色。
影骑们也在这时看到了殷君衡,不觉哗然。
他们忍不住想围上去,可感受到了殷君衡周身那股冷冽如冰,生人勿进的凛寒气息,他们又犹豫了。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殷君衡的霉头。
最终,影骑们悄悄对视一眼,只能缓慢地分开两旁,让出了一条通路。
殷君衡面无表情地从影骑们让出的通路走了过去。
可忽然,他眉心蹙了一下,目光也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一团柔软的暗青色身影从远处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就这么踏着雪,迎着风,朝他跑来。
当看清楚那张柔美且熟悉面孔的一瞬间,殷君衡心口有什么东西很轻很轻地颤动了一下,裂开了。
他站着没动。
就这样,他静静看着沈明玉喘息着,踉踉跄跄的跑到他面前,一张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却还要关切地去握他的手。
沈明玉的手很软,很暖。
此时,还仰起脸,一双秋水眼中饱含自责和难过地仰头看着他:“殿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痛不痛?”
凝视着眼前这双漂亮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殷君衡眸中的情绪骤然深邃翻涌了起来。
下一瞬,他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冲动,忽然一把就攥住了沈明玉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拽入了怀中——
青色披风扑了满怀,鼻翼间尽是淡淡的馨香。
沈明玉瞳孔骤然收缩。
但很快,他又悄悄抿了唇,有些小心翼翼地也伸出手,轻轻回抱殷君衡。
感受到沈明玉的小动作,殷君衡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一丝,也默默阖上眼。
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方才所有的心灰意冷都在此刻化成了那屋檐上日光下的雪,消融殆尽。
即便这个人身份成迷,也未必全部真心为他,可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这个拥抱是真的。
那就够了。
时间静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殷君衡怀中抱着的沈明玉忽然有些压抑地低低咳嗽了起来——
实在是沈明玉方才跑的太急,又吹了风,现在停下,心脏已经开始怦怦直跳,有些堵得发慌了,只是殷君衡抱着他,他不敢太煞风景。
可忍了一会,沈明玉还是没忍住,就在殷君衡怀中咳嗽了出声。
殷君衡听着沈明玉的咳嗽声,倏然睁开眼,接着他就蹙眉松开了沈明玉,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
沈明玉感受到殷君衡投射下来有些不悦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正想解释,腰间忽然一紧,整个人便凌空而起——
就这么被殷君衡抱了起来。
吓得沈明玉一边闷声咳嗽一边搂住了殷君衡的脖颈。
殷君衡瞥了他一眼,看着他因为咳嗽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柔弱侧脸,不觉皱眉:“明知自己是个病秧子还敢这么折腾。”
沈明玉:……
一边咳嗽,沈明玉一边低声勉力道歉:“殿下教训得是,是明玉不自量力了。”
殷君衡剑眉一挑,冷冷道:“再胡乱道歉,就把你扔在这。”
沈明玉瞬间抿唇,不敢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个小红包
殷君衡:你这是碰瓷么?故意让我心疼你?呵,男人,我早就看透了。
沈明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第9章
就这样,殷君衡在一众影骑和小厮诧异惊讶的眼神中,抱着沈明玉,提步上了马车。
马车内,沈明玉被殷君衡放下后,殷君衡正想起身,沈明玉却忽然轻轻攥住了他的袖子。
殷君衡挑眉:“做什么?”
沈明玉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殷君衡鲜血淋漓的后背,低声道:“我帮殿下换件衣服吧?从这回府还要半个时辰,殿下一直穿着这衣服,恐怕伤处会留疤。”
殷君衡看了沈明玉一眼,眸光稍微柔和了一点,倒也没有反驳,就这么一撩衣摆,背对着他坐了下来。
并道:“座位下的暗格里有纱布和伤药。”
沈明玉怔了一瞬,知道殷君衡这是同意了,连忙“嗯”了一声,就按照殷君衡说的,去座位下找出了纱布和伤药。
东西放好之后,沈明玉便欠身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去帮殷君衡脱衣服。
殷君衡出来时间不长,但鞭刑时间加上他从太极殿走过来的时间也不短,所以在沈明玉帮他宽衣时,已经有不少伤口处的血液干涸,黏住了破碎的衣料。
略显暗沉的鲜血在脊背上凝成一片,有的还已经结了痂,看上去触目惊心。
沈明玉看着这样的伤口,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悄悄屏住。
原本他想着若是伤口处的血还没凝固,就慢慢脱下来,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咬了一下唇,沈明玉抬眼默默看了一眼殷君衡,低声道:“殿下,我尽量下手快些,你忍着点。”
殷君衡嗤笑一声:“你尽管动手,我没那么娇气。”
沈明玉看着殷君衡锐利俊美中透着一股毫不在意的豁达气息的侧脸,一颗心定了定,便将唇一抿,狠心一把将那破碎的里衣从殷君衡身上扯了下来——
撕拉一声轻响,殷君衡背上血流如注!即便他早有准备,额头上青筋也还是骤然暴起,脸色更苍白了不少。
不过,他一直静静抿着唇,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倒是沈明玉这时看到殷君衡那鲜血淋漓的后背,呼吸不由得一滞,眼圈都不自觉红了一点。
但他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回过神来,便仓促地抹了一下眼睛,连忙去一旁拿纱布和伤药。
幸好殷君衡的里衣是昨夜新换的,天刑鞭又是灵器,不沾尘埃,所以伤口处虽然血流得多,但也没有多少尘渍。
沈明玉先用干净的纱布一点点替殷君衡把背后的残血擦净,再打开伤药,蘸取盒子里白玉一般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殷君衡背后的伤口上抹去。
谁料他刚轻轻涂抹两下,殷君衡就眉头皱起,微微“嘶”了一声。
吓得沈明玉手指一抖,小声歉疚道:“是我下手重了吗?很痛?”
殷君衡神色微妙了一瞬,淡淡道:“无事,继续。”
沈明玉还以为自己真的把殷君衡弄痛了,动作顿时更加轻软了几分。
却没注意到这会殷君衡薄唇默默抿成一线,神色愈发微妙了。
其实沈明玉给殷君衡动作很轻很软,指腹更像是暖玉做的,冰凉的膏体被他手指接触过就变得温热起来,抹上殷君衡的伤口处竟然一点都不痛,只是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
殷君衡不怕痛,但怕痒……
可他没法跟沈明玉说这些。
堂堂太子,被抽了五十天刑鞭都能忍下来,现在说自己怕痒,不是笑话么?
就这样,在沈明玉愈发细致轻柔的动作下,殷君衡很是忍受了一场别样的“酷刑”。
好不容易上完药,包扎好,殷君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扯起一旁的外衫就要披上。
结果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却一下子瞥见了沈明玉那微红的眼圈。
殷君衡的动作不自觉顿了顿,沉默片刻,他静静披上外袍,就对一旁正在垂着眼收拾伤药和剩余纱布的沈明玉道:“把头抬起来。”
沈明玉动作一停,有些茫然地抬起眼。
这下,他微红的眼圈愈发暴露了,而这会殷君衡更清晰地看到了他黑润如玉的眸中隐约还藏了一点水意,多少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殷君衡心头悄然一颤。
可嘴上偏偏丝毫不饶人,只皱眉道:“一点小事,哭什么?”
沈明玉没想到会被殷君衡发现,顿时有些无奈地垂下眼,解释道:“是明玉当初出的主意不好,连累殿下了。”
殷君衡脸色变了变,随后就难得换了一幅难得严肃的表情,淡淡道:“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喜欢什么都忘自己身上揽?”
沈明玉被噎了一下,好一会,才轻声道:“那殿下就当是明玉自作多情吧。”
殷君衡:?
终于,殷君衡没忍住,伸手就捏起沈明玉白瓷一般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殷君衡看着沈明玉微微抿着的薄红唇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还没说你矫情,这会就真矫情上了。”
沈明玉看到殷君衡唇边的笑意,沉默了一瞬,就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轻轻地推开殷君衡的手,往旁边躲了躲:“殿下好好养伤,别逗明玉了。”
殷君衡:……
胆子变大了,还敢反抗了?
正想伸手把沈明玉抓过来,但他手臂一伸展就牵扯到了背心的伤口,痛得他动作一顿。
而沈明玉这时却已经闪身让到一边去了。
殷君衡恨得牙痒,却又不好再去抓人,只能慢慢收回手,脸色略显阴沉地坐回原地。
看着沈明玉有条不紊地把伤药和纱布收进了座位底下的暗格里,却就是不看他,殷君衡心里总觉得像是有猫爪在抓挠一般,刺痒得要命。
理智告诉他,以沈明玉的性情应当是玩不出欲擒故纵这种事的,可偏偏,他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沈明玉在欲擒故纵。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他对沈明玉太纵容了,沈明玉就胆子大了。
但殷君衡不知道,其实沈明玉不是胆子变大了,只是他现在摸准了殷君衡的脉,知道殷君衡不会随便滥杀无辜,所以才略微显出了一点自己本来的脾性。
若是以前,他还当殷君衡是那个残忍无情的暴戾太子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随便推开殷君衡的手的。
虽然他胆子不小,但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这会,收拾好纱布和伤药,沈明玉才起身坐好,重新看向殷君衡。
四目相对,沈明玉对上此刻殷君衡眸中那沉郁冷漠的情绪,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确实做得有点不好,就想示个弱。
结果殷君衡这时忽然一挑眉,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过来。”
沈明玉:……
犹豫了一下,沈明玉还是挪了过去。
不料他这边刚刚坐在,殷君衡却长臂一展,一把将他拽过来,抱在了膝上。
沈明玉惊了一惊,差点没挣扎着跳起来,却又不敢乱来,只能为难道:“殿下……”
这时,殷君衡在他柔软纤细的腰间轻轻掐了一下,意有所指地淡淡道:“再动本殿下的伤口就又裂开了。”
沈明玉果然不动了,就这么局促地坐在殷君衡膝头上,很乖却又有点别扭难受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
马车轻轻晃动着,沈明玉也随着马车的晃动在殷君衡的膝头晃动着,但他身轻体软,加不了多少重力。
反而是殷君衡一抬眼,就能看到沈明玉那一截雪腻的脖颈,和他垂着眼,长睫颤颤,神色谨慎安静的柔顺模样。
鼻翼微动,暗香浮起,一丝丝钻了进来。
殷君衡眸光微动,忽然就抬手轻轻拂过沈明玉耳畔。
指尖碰到沈明玉耳畔细腻如雪的肌肤,沈明玉身体不自觉轻轻一颤。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但殷君衡最终却只是撩起沈明玉耳畔那缕发丝,缓缓给他绕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