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僧人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魂飞胆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直退到大门口,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妖魔瞪视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目眦泛红,匀着吐息,许久都没有收回视线。
……
日跌时分,诵经声依旧照念,妖魔依旧沉默地跪在琉璃塔的中央。
日入时分,一百零八位僧人纷纷散去,到了人定时分,寺中僧人止息,塔内悄无声息,唯有月光。
在成魔的那八十多年里,伏?最喜欢的就是在醉酒后做一场逍遥的梦。
那些梦飘摇着,在涌沸成流的韶光里,当中有光风霁月,有云蒸霞蔚,碧桃林间是最动人的姑娘,庭院中坐着他想见的人,木桌上是他眼馋的菜肴,夤夜浮着华灯千盏,云锦床榻间烫入魂骨的一句爱你。
今夜,伏?在昏沉之中,意识不清醒,也做了梦。
梦里,他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天是血红色的,地也是血红色。远处,有人喜极而泣,狂笑道:“该死的虞渊城!我终于出来了,我终于自由了!”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不见人影,欢呼声只回荡在空巷里。他感到茫然,四处寻找着声音,直到他低下头,惊觉那人的头颅就被踏在他的脚下,头颅的脸上还凝固着喜悦的笑容,翻着青色眼白。他惊恐地倒退两步,才发现这条街巷就是用万具尸骸铺就的,他走的这条道是一条血道,他踩碎的是他人嚎啕含冤的亡躯殒骨。
红日悬在天尽头,他却不敢再往前走,那些骸骨翻滚着,拉扯着他往下陷落、沦堕,鬼音嘈杂,他们争先恐后地对他说。
那些韶光已经不属于你了。
罪业昭著,你翻不了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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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明净,领着诵经的人也换了个和尚。
自从伏?想起了那些事,他的心念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些噩梦不依不饶,叫嚣着让他下地狱,哭丧着要他血债血偿,拖着他往泥潭里沉沦。加之每天诵念的洗业经,内心和肉身的苦痛就像沉重的两座大山,将他死死地压在巍峨之下。
有一日,缄默已久的妖魔开了口,问僧人:“明净去了哪里?”
僧人白眼相看,道:“明净师兄忙得很。”
“为什么他都不来琉璃塔?”
“师祖不准他来了,要师兄潜心学法。你一介妖魔,问这么多干什么?”
妖魔默然,不再答话。
直到五十多日后,寺里不知是什么事,僧人都显得分外忙碌,连琉璃塔外看守的人都少了。
大家的神情都肃穆,进进出出的,洗业经也先耽搁了,没有多余的功夫理会妖魔,仿佛将他遗忘在了寺院后山的琉璃塔里。只有那个刀疤僧人,好似是个闲人,时不时地壮了胆儿,过来再慷慨激烈地骂他一夜,这妖魔也不再有反应了,只是默不作声地跪着。他洋洋得意地站在妖魔面前,仿佛这不可一世的妖魔是在向他臣服。
……
这天,琉璃塔外忽然传来两道清亮的女声。
“哎,后山的这个琉璃塔是干什么的?”
“进去看看!”另一个人答她。
二人挽着胳膊,好奇地向琉璃塔里去,还没进门,就在门口被叫住了。
“女施主,这里是禁地,陪堂和香客不可以入内。”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明净大师!阿弥陀佛。”女施主们没有进去,喜悦地转过身来,念了一句口头禅,其中一为白衣女子迤迆然地说道:“大师宝相庄严,佛陀保佑,是长得越发好看了。”
“请施主们回到主殿吧。”明净的声音清冷,并未接茬。
“明净大师一直都很讨女众的倾慕,不知大师…”白衣女子的手攀上明净和尚的胳膊,暧昧地问:“有没有想过修密宗的欢喜禅呢?”
话音方落,伏?凛然抬眸,视线看向门口。
明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道:“施主自重。”
“我一日不见明净大师就要犯相思病,郁郁寡欢,这要如何是好?我对明净大师的感情,就好比摩登伽女对阿难尊者一样,连梦里都惦记着与你成夫妻,因此接连三年日日都来听大师讲经,此念成痴,大师可愿舍身渡我?”那女子的声音娇柔,尾调软绵,又向明净和尚靠近了半步。
“施主既然提到摩登伽女,可以向她学习,参悟不净观。佛陀正是对摩登伽女道明不净观,她因此顿然开悟,证了初果,归入佛门。”明净疏远地又退半步,客气回答她。
“但我比摩登伽女还痴些,她不愿喝阿难尊者的洗澡水,我却愿喝明净大师的。”女子不依不饶地说道。
眼见女施主尤为难缠,一旁的僧人也是见习惯了,直言道:“女施主,明净师兄还有要事,施主先去大殿等吧。”
“唉,好吧…”女子轻轻一声叹息,抬眸笑道:“大师,等会儿见。”
没多久,琉璃塔外的明净走了进来,伏?闻声看向他。
来者手持念珠,一席月白僧袍,神姿高彻,如风尘之外的瑶林琼树。数名僧人簇拥着他,围着他说话走路,像是众生在拱一轮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正午日光太过明耀,而他跪伏在阴暗之中。
那道光与影之间分明的长线,像是划开他与明净的分界线。
伏?从没想过他有天会妒个凡尘女子,妒那女子三年里日日见到明净,平视明净,触摸到他的僧袍,孟浪诉说爱意,而他只能被囚在琉璃塔中,忍着苦痛,不见天日,被视为妖魔。
六百年来,他为了这个和尚,断去四尾,毁了修行,孤身深入幽冥,堕进邪魔道。
这背后字字淌的都是他的血,他的命,他托着这轮明月,一世又一世,从阴谋阳谋,从羊狠狼贪,从生死轮回中庇护下来。
到如今,明月依旧是明月,他却成了玷污明月的泥沼。
“师兄,法会的时辰要到了。”一个僧人手里持着香华,对明净说道。
明净颔首,正欲随几人转身离去,忽然顿住脚步,余光看向妖魔的方向。
妖魔垂着头,红发散落在肩上,不知在沉思什么。
明净用余光看了他片刻,缓缓地离开琉璃塔,大多数僧人都随着他走了。原来,今日是寺中五年一度的法会,举国闻名,时望所归,连皇子王孙都会前来听法。
而那传法讲法的人,正是俊逸庄严的明净和尚。
……
直到日曛时分,夕阳西下,信徒陪堂才是渐渐地散了。传法的大殿在另一个山头,名为千舟山,那才是寺院的真正所在,沾染杀业的人不能随意登上千舟山,因此需要由寺中的僧人护送那些皇子王孙下深山去。
寺中缺少人手,如此一来琉璃塔外看守的人都少了许多,只剩下两个僧人盯着动静。
结果这两个僧人中,还有一个那天正好肚子不舒服,跑去上茅厕了。
玄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没有人注意到,那束缚妖魔双腕的玄铁链已然松动了,玄铁链松动多日,只是妖魔一直在静待好时机,同时也在等自己彻底死心。
今夜,他忍痛从玄铁链中生生地挣出来,又抬手掰开套在脖颈上的枷锁,枷锁没有想象中的难搞,倒是脚链异常难摘。
剩下的另一个本该值守的僧人此时倒在囚牢外,不知是死是活。
妖魔正在拧眉拆他的脚链,囚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原来,那个跑去茅厕的僧人,离开前特意托人嘱咐了明净和尚今夜帮他轮守,没想到明净一来就撞了个正着。
静夜之下,二人对视着,那妖魔见是他来,先是一怔,眼神逐渐晦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车,回头去微博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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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苦行,未获大成,大多是为了这个和尚,伏?不信连和尚的一份真心都得不到。然而造化弄人,在这琉璃塔中跪伏的三年,和尚未对他动半分真心。
“你,你们…明净师兄,你怎么和这妖魔……你们?!”
先前倒在琉璃塔中的僧人,此刻居然醒了过来!
原来,僧人根本没服下惑妄海水,都是妖魔编出来的,那僧人不过昏迷而已。
僧人没想到自己才睁眼,就见到这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场面。
本该洁净的袈裟野落在地上,常日紧闭的牢笼门竟然敞着,六尘不染的明净师兄不仅破规矩擅入牢笼,居然还破了戒!
与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在释尊的眼皮子底下!
味道溢到僧人鼻子里,僧人傻呆呆地看着眼前场面,惊恐到恨不能再晕倒一次。
牢笼大肆敞开,妖魔没了枷锁,僧人心生恐惧,不敢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接连大退几步。
明净和妖魔都注意到他醒过来,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他,一冷一毒。
僧人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了两步,踉跄着站起来,大叫着逃窜出了琉璃塔。
……
明净破戒的事,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寺院,人皆听后瞠目结舌。
声名远扬的慧僧竟然没有抵抗住妖魔的勾引!在琉璃塔中,十方诸佛的瞩目之下,明目张胆地破了清规戒律!
这无疑是背信弃义、大逆不道的行径,不仅辜负了师祖的教诲,更是抛弃了心中的佛陀!何况明净触犯的是邪淫之罪,对方是个男人,是个妖魔,数条罪状加起来,令人难以启齿!
师祖听闻此事后,气得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为何如此聪慧有佛缘的和尚,偏要去干离经叛道的事!
寺中五百多名僧人聚在戒律堂,以行肃众,肃众即对破戒的和尚进行惩处。
明净和尚跪在戒律堂外,连有佛像的堂都没资格入。周围站着的是他的师祖,他的师父,他的师伯,以及他朝夕相处的师弟们,觉悟、觉明、正心小和尚也在当中。
平时,这些师弟一直对他投向景仰崇拜的目光,视他为典范,现在无不惊诧困惑地打量着他。在他们看来,明净师兄破戒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寺中正以羯磨法决定明净和尚的处罚。
常规来说,若有僧人胆敢这样破戒,应当剥下他的僧袍,没收其全部衣钵,集众以火焚之,对破戒僧人以棍杖罚之,将其摈出。这摈出还必须从偏门走,以示耻辱。
但是明净生性聪慧、悟性极高,心如明镜,非常人可及。师祖爱徒心切,僧人们亦不愿让师兄离开。况且,明净和尚向来无欲无求,循规蹈矩,此事发生得实在诡谲。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妖魔想法子迷了他的心窍,故意毁了他的清净六根。
经过羯磨,明净未被判处摈出,但免不了现世苦报。
那天明净所穿的僧袍被焚毁,在天气渐寒的露月,他袒露着上身,背后还留有妖魔抓过的指痕,众人躲着目光,只有不懂人事的几个小和尚才会好奇地多看几眼。
和尚被责罚三百棍杖,以此忏悔业障,洗心易行。
这个责罚,并非纯挨三百杖,而是在落杖时,诚心发露,即袒露所犯之过失,不得隐覆,以达到消除所背业障,内观曾明。
行罚的是明净的几个师弟,纵使无奈,也只得向师兄举起棍杖。
“一、二……”
棍杖落下,戒棍落到和尚结实宽厚的背上,发出令人心惊的沉闷声响,留下一道道殷红血印。
那些戒棍无情落下的淤痕,叠在背脊上,逐渐盖住妖魔留下的暧昧指痕。
“七、八……”
棍杖生风,打了一下又一下,和尚后背紫红得让人不忍直视,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众人于心不忍,皆劝他早些发露。
落到第七十八杖时,和尚终于缓缓开口。
在棍杖落在皮肉的残酷声音之下,明净和尚陈述了当日之事,未有隐覆。
其言惊世骇俗,闻者无不震撼。
发露至妖魔的那句问话时,和尚又缄默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师兄,你快接着说啊……”
落棍的师弟替他着急,忍不住说道。
和尚依旧闭口不言。
“一百六十二、一百六十三……”
直到三百棍杖落完,和尚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师祖怒其不争,道:“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众罪如霜露,慧日破诸暗。你就跪在这里,忏悔你的六根罪,直到业障消净为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明净这赫赫有名的和尚。前脚皇子王孙才听过他讲法,后脚传法的人就在琉璃塔里破了戒,这种事只会远传千里、流布四方,最终落得人尽皆知。
僧人们痛惜地看着明净师兄,想问无从问起,想劝无从劝起。也许从明净每夜答应见妖魔起,三年来日积月累,就迟早会有这一天。-S.a.k.u.r.a-
果然,这世上的妖魔,存在就是祸。
不可视,不可听,不可贪爱,不可怜悯,否则迟早也会像明净师兄这样,为了渡妖魔,反倒把自己搭进去,毁了自己的功德。
众僧叹息,逐渐散去,戒律堂前阒无一人,唯有那下跪的和尚。
……
日暮黄云,秋风萧瑟,草木摇落,老树上寒鸦哀鸣。
明净远远地望向戒律堂内威严的佛像,缄默不语,心中所思的始终是一语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