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在乎某个荒郊野岭里还关着一个妖魔,谁会关心一个妖魔在这里嘶喊过,愤怒过,痛恨过。
就算真的有人知道,也只会对他评上一语活该。既然这狐妖能沦为妖魔,定是杀过不少无辜。此番落得这个业果,不过是老天让他也尝尝那些家破人亡的痛。
这世道怎容许妖魔逍遥,只要被世人盯上,视其为恶,他就罪该万死,绝不能留得半分快活。
……
天阴山封魔塔内,妖魔的衣袍破烂,枯坐在墙角处。他挣开了千钧重的枷锁,却仍然逃不出这里。封魔塔里遍布丧心病狂的痕迹,墙砖上有触目惊心的血、断续蜿蜒的抓痕,地上有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石块和干涸多年的血迹。
妖魔早就安静了,他被关在这里已然七十多年。
现在,他只是在墙角里坐着,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大概有一天,他也会像那只寒蝉一样,在此昏冥之处,悄无声息地死去。天上的佛,也会像当初目睹着寒蝉挣扎的他,无动于衷地垂眸旁观,见证着他的消逝。
他不再关心塔外是白天还是黑夜,窗前是豁亮还是黯晦。
当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坐着,等坐累了,直接卧倒在地上,枕着那些玄铁链,静静地睡去。
那些腥风血雨,繁花似锦,在梦里全都无影无踪,唯有枯守无涯,来日苦多。
如今,这座封魔塔就是他的整个寰宇,是他的白天,是他的黑夜,是他极目所能望到的尽头,吞噬着他的声音,吞噬着他的魂梦,吞噬着他的喜怒,吞噬着他的所有念想,所有希望。
因此妖魔在这塔中,不分昼夜,寂静无声,眠中无梦,不喜不悲,万念俱消。
……
直到有一日,有只黑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
黑蝴蝶在晦暗中翩翩而舞,停落到妖魔指尖上。
妖魔没有动,低眸看着它。
这个能陪伴着他的生灵,显得来之不易。
黑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抬起脑袋,与他寂静地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句心念传到妖魔的心上。
『你为何在这里?』
伏?看他,微微地蹙起眉。
这只蝴蝶还会传心念,那来者必然不是蝴蝶。
『我是妖魔,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你不该还在这里。』
『还?』
『快到时间了。』
『什么快到时间了?』
『我来告诉你,和尚又快转世了,你该去找他了。』
妖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露出哂笑。
『他算什么?我凭什么去找他?』
『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找他。』
伏?默然,注视着那只黑蝴蝶,问他。
『你是谁?』
『目前不能让你知道,也许以后会相见。』
『我被关在封魔塔里,你说这些有何用?』
『天意安排,你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妖魔闻言一怔,天意安排,蝴蝶居然说是天意安排?
难道连他被和尚骗,被关进塔里,狐族被杀也都是天意安排?!
难道天意就是非要让他做不成天上仙,非要让他成为众人所指的妖魔?!
难道是天意就要这么摧残折磨他,直到把他榨干为止,直到和尚成佛为止?!
这该死的、愚弄众生的天意,已经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想安排他做什么?!
黑蝴蝶看到妖魔眼中生出的痛恨,又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道压你,不是欺负你的弱,而是忌惮你的强?』
妖魔皱眉,问他。
『这是什么无稽之谈?』
『去找和尚吧,等禅机到时,你会明白。』
黑蝴蝶传完心念,振了振蝶翼,轻盈地逐着月光,向窗外飞去。它的黑色蝶翼上披着光华,透出繁杂的玄色脉络,尾翼摇曳如飘带,渐渐地远去了。
伏?望着那只黑蝴蝶远去的身影,神情木然。他不信蝴蝶的话,也不想再一次可笑地生出希望。
和尚把他骗了一次又一次,这漫长的七十年,他没见过日月,没听过人的声音,塔外只有风声,雨声,寒鸦声,只有无尽的萧瑟。
他尝试过所有的方法,仍然破不开佛陀的封魔印,已经处在穷途末路。
这只蝴蝶却说他会离开这里,如此轻飘飘的话,好似此事轻而易举,还让他继续找和尚,难道不是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封魔塔内又重归死寂,没有半点儿活物的气息。塔壁上渗着潮湿的水珠,显得尤为阴冷。
伏?把玄铁链堆起来,堆成一座小山,就这么倚靠在玄铁小山上,抱着肩,阖上眼,继续无所事事地睡去了,一夜无梦。
……
七十余年无梦,无光彩,无日月。
日复一日的绝望,盼不到尽头的囚途。
他在这循环往复的枯坐和昏睡中,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年。
这一天,伏?睡得正沉,破天荒地有人进了他的梦。
是冷月环温柔清亮的嗓音,趴在他耳旁,碎碎念: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好桃儿酒,你可真听话。”
“…………”
听到冷月环的声音,伏?忽然从梦里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四处寻望,石塔内仍然是漆黑一片,长夜无尽,远远还没有过去。
他回想着梦里的声音,记得那夜的月儿静悄悄。
水汽缥缈,烟波苍茫,颗颗青桃繁赘枝头,蓁蓁草丛中围坐着四个人。有人金纱裹妙身国色天香,有人眉宇妖野勾动心魂,有人僧袍飘逸超乎世外,有人白衣胜雪不染尘。
冷月环的喜悦飞上眉角,俯身凑到土堆前,温柔地说:“好桃儿酒,你可真听话。”
“既然你这么灵,能不能保佑我们四个永远自由快活?”
……
伏?的神情漠然,回想着这光华灿烂的一幕。
石塔之外,遽然又发出一声滚雷,霹雳闪烁,霹亮了天穹中腾腾翻滚的黑浪,雷霆万钧,震彻了方圆百里。
冰冷的飔厉忽然往石塔里灌送,猛风迅疾地撞到墙壁上,在塔里打着转,发出呜呜的回响。
伏?这才回神,注意到石塔外已是轰雷贯耳。大概在他睡着时,塔外天气就已然变化了。
这雷声咆哮得震耳欲聋,久不停歇,声势反而愈加的大,所有动物都瑟瑟地躲起来,孩童吓得在家中哭泣,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种毛骨悚然的阵势。
只见那一道道的闪电如逶迤蛇影,神出鬼没,乍迸在黑浪之间。
忽然,一道闪电带着火花从天际飞下,直直地插进厚土,犹如一把上古神剑,大显神威,将天阴山直接从中劈裂,纵达丈深。
雷电所劈之处,不偏不倚,刚好就在悬崖峭壁上,将这高峰直接削平了。而那封魔印,刚好就是镌刻在此处峭壁之上,悬崖坍塌,壁上岩石四分五裂,坠入深渊。那原本需要耗尽众人之力才能毁坏的佛印,就这样被一道惊雷毁得面目全非。
天穹的黑浪仍在翻腾,山体震颤,鸟兽飞散,石塔不稳地摇晃着,显出倾颓之势。
伏?愕然地瞪视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佛印之下坚不可摧的封魔塔,在轰隆声之中,于他眼前一点点地倒塌了。
飞着砸下来的石砖,砸伤了他的手掌,割出大量鲜血。
他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石塔在他面前毁去,他感受到了袭来的冷风,抬眼看到了霹雳列缺,耳旁听到了响彻云霄的雷鸣。
他的手上已是鲜血如注,但他不知所觉。
伏?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想起黑蝴蝶传给他的心念,浑身惊寒。
『天意安排,你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原来这些话是真的。
倒塌声隆隆,直到许久后才逐渐消停,只剩下碎裂堆砌的砖石。
伏?踉跄着,狼狈倚靠在石塔的断壁残垣上,鲜血淌进石缝里。
这一切让他感到讽刺至极,他低下额头,红发凌乱地飘动着,忍不住兀自发笑,笑声不止。
天意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风雨凄凄,银河倒泻,将伏?浇得寒冷透彻。大雨冲净了从手掌中流下来的鲜血,覆盖住了那一道本就没有人听得见的笑声。
黑漆漆的天阴山,已然被雷火霹得焦烂,四野寸草不生。
伏?倚立在破瓦颓垣之中,玄袍褴褛,纵情发笑,手上沾着血,浑如出世的修罗魔煞,令人不寒而栗。
96 96.何如当初莫相识
在潇潇的暴雨声中,伏?缓缓地向外走,离开这座关了他七十多年的天阴山。
他不知走了多久,逐渐在路上看到了行人,那些行人纷纷披着蓑衣,低着头,慢吞吞地蜗行而过。
他走着走着,路过千舟山,停下脚步,往上山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只是看了那一眼,就漠然向远处走去了。
……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老太太领着小姑娘沿着蹊径往千舟山走,后背上背着一个竹筐,装了不少新鲜果实,怀中护着一束佛香,以免它受到雨淋。
小姑娘手里也提着一兜水果,跟着老太太往上走,边走边问:“奶奶,为什么咱们每年都要来这里啊?”
“因为咱们要上山祭拜恩人。”
“恩人?为什么是恩人?”小姑娘仰起头,雨水顺着斗笠大大的帽檐往下流,遮挡住小姑娘的视线。
奶奶牵起小姑娘的手,边走边说:“在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齐国,不是南炀国。”
“这两个国家一直在打仗,后来,南炀国打到这边来了。南炀国的士兵很残暴,威逼着我们投降,否则就屠戮百姓。”
“百姓们无处可逃,都往千舟山上跑,那里的僧人们很厉害,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能救助逃难的百姓。在那个寺院当中,有一个十分高强的和尚,叫明净。他智慧超群,总是可以化解危机。只是那个大师白天常常见不到人影,总到夜里才归,深夜帮着百姓们处理难题,每日往复,看上去疲惫得很。”
“后来,南炀国的人听说逃难的百姓们都躲在千舟山,带着数千人上山了。他们声势浩大,举着火把,拿着刀,逼迫僧人们把百姓交出来。”
“出家人都是菩萨心肠,没有把我们交出去,而是让大家赶紧从后山逃走。但是寺庙里的百姓实在是太多,很快就被南炀国的人发现了后山的那条路。山河飘摇,国将不国,为了让百姓逃走,僧人们不得不以身为盾,抵挡南炀国人,那清净庄严的佛寺成了人间地狱。”
“最后,我们逃下了山,往城外逃去,正好白齐国的士兵们赶来,但僧人们已经全都死在了寺庙。”
随着老太太讲完这段悲痛的陈年往事,她与小姑娘已经走到寺庙门前。
这里早已是碎瓦颓垣,黄土沉积,荒草丛生,枯藤攀在断壁上,古树底下断裂的牌匾还依稀可认出“积善寺”三字。
老太太把水果摆在断裂的牌匾前,将佛香插进土里,含泪地跪下来,拜了又拜。
小姑娘好奇地向这座破败的积善寺里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泊,水波不兴,浮光跃金。
湖中盛开着上百朵洁白的睡莲,在这已经残毁多年的地方,那些莲花依旧盛开得很好,碧盘滚珠,清香袭人。
……
在老太太口中的那场混战中,其实明净还活着,只是他的师兄弟,他的师父,全都死在了这里。
那时,距离他答应妖魔已经过去八天,他举目望去,唯有满目疮痍,遍地横尸。
和尚去往天阴山,那天也下了暴雨,冲刷净了他身上的血,雨水混着泥泞,道路尤为湿滑
他走得很慢,直到天黑才到天阴山,在峭壁上找到佛陀所留封魔印。
封魔印在黑夜里散发着金光,威震整山。
然而,和尚没能如约。
……
伏?离开天阴山后,回到了霞川,阔别已久,距离上次离开霞川已经相隔二百多年。
霞川变得很冷清,时值妖界的春天,桃夭盛开在各处,山坡上,栈桥边,亭台旁,这些美轮美奂和留在伏?记忆里的霞川一模一样,只是,往日那些灵动活泼、四处打闹的小狐狸们已经不见了。
清风吹起桃夭,漫天落红拂过他眼帘,整个霞川都静悄悄的,空无一狐。
伏?沉默地走在霞川里,目光掠过水流花谢,霞辉金芒,这里静谧得让人悲伤。
走着走着,霞川下起了绵绵细雨,连成了丝,织成了网,笼成一道薄纱,将整个霞川都笼在这微凉里,润物无声。
伏?冒着微雨,衣袍潮湿,逐渐走到霞川腹地,看到巍峨的紫狐神殿,耸立在云层之间,两侧是光华夺目的迷谷树,殿外,依稀站着几个看守的门将。
“你是谁?紫狐神殿闲人免进。”其中一个门将拦住了伏?,问他。
“我是…”
伏?张着嘴,想起封魔塔外那只小雀说过的话。
前狐王的亲孙子闯大祸,杀死了牵机神女,还屠戮了整个虞渊城!他因此得罪了金母,这次狼族对狐族肆意妄为,天界也就当看不见!
曾让他在霞川骄傲自得的名讳,如今却让他缄口不言。
“…没什么,我只是路过。”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