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僧人没有禅定,平夙愿却还是出现了。她站在他身旁,陪他望着远方,好奇问道。
“他怎么走了?”
僧人不语,只是沉默。
平夙愿话多依旧,很快又问:“他不要你了?”
僧人仍是不答。
“你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一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你不是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
“你得去找他呀,你得告诉他呀!告诉他,你爱他,你不是故意骗他的!你的第六世,你没有爽约,你是毁印时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摔死在了天阴山的万丈悬崖呀!”
僧人眸光微晃,视线落下来,定在那被风吹动的红纸上。
平夙愿穿着红裳,牵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语气里藏有哀求,“你不是说了第八世要等他吗?你如何舍得他这样失意离去?”
“你们说好的,白首同心……”
僧人阖上双眸,天地寂静,平夙愿亦凭空消失了。他沿着羊肠小道独自走下去,朝着日光,逆着日光,白光旷亮,一寸寸吞没他身影。
……
此尘世间,八苦四海。有一魔僧,心怀一执。经百座城,行万里路。风雪无阻,山川难拦。只凭一意,十年孤行。
他踏着芒鞋,肩上还沾着林莽竹叶,临风行经古道,无言穿过闹市。世人打诨说笑、恸哭流涕,从他身边而过,或奔逸绝尘、或踌躇不前。
僧人道行高深,淡然目观八方,无一遗漏。娑婆世界生住异灭,迁流变幻,五浊罪孽深重。这就是欲界忍土,众生利欲炽然、贪爱沉溺。他与众生没有差别,尝尽八苦,陷落四海,金身湮没于泥浆中,佛眼紧闭,不肯睁开。
僧人在这众生相之中,苦苦找了十年,找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人有着琉璃金眸、流火额印、天人难及的惊世容颜,还有一颗精明痴傻的心,在利字面前赚尽好处,又在情字面前倾家荡产。
他们相爱过,相守过,世世短暂,世世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尽的误会、错过,总是等到木已成舟时才后知后觉,但他们仍然深爱对方,永生永世无法释怀。
天命所驱,他们终将成为佛魔,势如水火,却偏要试着相融。故而往来时浑如博弈,非死即活,非黑即白。
如今僧人败于这场博弈,禅修尽毁,心中却无半句怨言。哪怕有人告诉他,佛魔相恋的代价是永不归西天,从此神魂消散,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说好。也许在第五世时他就做好了把佛心留给那个人、自己神魂消散的准备,才在对方到来之前,拼尽全力地想起对方,以达夙愿,与他做成一世情人。
可惜,那一世竟是如此短暂,千辛万苦换来的一世情人,只消一晃,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
天色渐黑,闹市中更为喧嚣,身后忽有三弦响,月琴委婉连绵。僧人闻声转过身,于灯火阑珊处、往来行人之后,看到一座沿街的戏台。
此时独步台上的人,是平夙愿。她霞衣缭乱,凤冠灿然,入目是香艳的色,牵动是清冷的骨。她看到僧人望向自己,拂起袖,启唇低吟。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人群之中,风尘碌碌,唯有僧人驻足,听闻此曲。他站在长街中央望着她,看着她燕妒莺惭的容颜,口中字正腔圆。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曲声消了,人声弱了,烛光熄了,露出戏台周围的杂草,台板早已破烂不堪,漏着大洞,陈年的风吹进去,有腐朽沙哑的呜声。
所有华彩逝去,这里只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戏台,过路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僧人久久相望。
……
僧人最后去的地方是锦悠城。
锦悠城在数百年前就更名为金幼城,城中变化亦是天翻地覆。然而伏?和烈成池一直都唤此城为锦悠,锦素寄情、悠然相守,这里是永远的锦悠城。
他来到锦悠城郊,骋目望去,衰草连天,再也望不到那间熟悉的院子。他当年以帝王之名,守着这里,却也只能庇护五六百年。
如今这个院子已成荒芜,连断壁残垣都不剩,唯余茫茫一片。数里荒草之中,一棵枯槁死去的老桂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低着头,芝焚蕙叹。远处有一口干涸的败井,僧人还记得这口井,它名为泽恩井,其水甘甜,曾经养活了城郊百余口人。
僧人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围起来的红墙被拆了大半,破碎不堪。八成是南炀国把白齐国攻克后,按着他们的蛮横作风,下令拆毁了白齐国留下的大量建筑,包括与历代帝王相关的遗迹。
如果当初烈成池没把这里收为皇室之地,也许这里不会遭受无妄之灾,没想到本欲用心呵护,反倒致使它们消亡殆尽。
透过残败红墙,僧人见到碧桃林被焚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桃树全都死在了林里,皆是黑沉沉地立着,不声不响,不复往日光华。地上寸草不生,亦是黢黑,鱼池已干涸成洼地,园中连只蝴蝶都没有了。
这个人间,僧人已经寻遍了,就连这个最后可能寻到伏?的地方,他依旧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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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黑云翻墨,白水跳珠,锦悠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在连天衰草之中,浇在死去的桂树身上。
僧人淋着雨,往忘尘山走去,山色空蒙,静谧一片。
这山路多年无人修缮,石阶残缺,坑坑洼洼。僧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上走,直到看见破败的狐仙庙。
许是出于对宗教的敬畏,这座狐仙庙没有被南炀国拆毁,“有求必应”的牌匾还挂在上面,经过几百年风尘,字迹模糊。
僧人走进去,狐仙石像风流横卧他面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石像上披着的大氅落满了灰,看不出先前颜色。供桌上的香烛已熄,供盘中空空如也。
僧人停下来,注视着这尊石像,视线细缓地描摹着他的容颜。
如此然,幽静着,僧人久久地望着他。
直到暮色降临,归云凋尽,他才徐徐低首,摘下项颈佩戴的净水血珀挂珠。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味,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于他而言,相思无解,烦恼不可断除。
他将挂珠缠好,放到供盘里,不如以它祝所爱之人平安喜乐,永无烦恼。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羸弱的咳嗽声。
僧人转头,看到拐角处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形貌枯槁,淹黄潦倒,身上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
下雨天寒,僧人见老人冻得可怜,把僧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老者颤着抬起手,将僧袍提了提,口齿不清地道谢,他的两眼浑浊,看起来久病无医。
僧人问他,老人家,你为何在这里?
这位老人被遗忘太多年,没想还能受到一个僧人关怀,心生感慨,将平生缓缓道出。
老人生在金幼城,曾经是边关的一位士兵,受伤后退役归乡,父母已然西去。他随军出征时,官府忘了把他的名字写入薄中,他的父母没得到钱财,他归乡后也没领到该有的粮饷。
时逢战乱,人人自顾不暇,找份生计尤为困难。饥饿潦倒的士兵爬上忘尘山,本想求狐仙大人给他一份营生,却看到桌上的新鲜供品。饥饿之下,他将那些供品吃入腹中。
战乱之年,众生多在乞求家人安康、天下太平,寺庙的香火旺盛,狐仙庙中亦是供品不断。就是那些供品,救活这个士兵的命,让他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后来,士兵以打渔卖鱼为生,心中记得狐仙大人的恩情,时常爬上忘尘山,带上供品,为狐仙庙里清扫尘埃。
随着时代更迭,天下重归安宁,世人忘了这座狐仙庙,士兵亦老去,生活更加贫苦,疾病缠身。士兵没有娶妻,无亲无故,亦不识字。他的半生孤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留在庙中,守在狐仙身旁垂垂等死。
僧人闻罢,取下身上的钱囊,交到老人手里,道:“老人家,这些钱拿去看病吧。”
老人打开钱囊,手中一颤,那当中装的不是普通铜钱,而是数颗碎金,足够他花小半辈子。
老者感到震惊,浑浊眼珠看向僧人,“大师,这是为何…”
僧人并不解释,只道:“多谢你照看此庙。”
老者感激涕零,激动道:“大师心善,与之前经常来的一位女菩萨一样,想来平生渡过不少人,积得无上功德。”
僧人前半生在无上伽蓝时,确是渡过很多很多人。
老者收下钱囊,打量这位相貌遒俊的僧人,迟疑片刻,沙哑问道:“大师,你渡过那么多人,那你此生…有没有渡不了的人?”
僧人闻言一怔,目光逐渐晦暗,视线转向庙里那座狐仙像,狐仙笑得风流,僧人眼神却伤感。
老者顺着僧人的视线看过去,想起僧人一来就站在供桌前注视着这狐仙石像,足有两个多时辰,一言不发,尤为古怪。
僧人静默许久,才道:“曾有个人救我,护我,爱我,为我深陷苦海,我却不知如何渡他。”
老者颤巍巍地握住僧人的手,不解追问:“我与大师非亲非故,都能被大师所渡,那人待你如此好,你为何不能渡他?”
僧人一声叹息,阖上双目,并不回答。
“大师,老朽这辈子没文化,但是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对得起千千万万人,不如对得起待你最好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切记莫要辜负他的心啊。”
庙外的大雨仍然在下,僧人想起几百年前,那时也是在这样的雨中,他背着书躲进一座庙里,那个人睡在供桌上,醒来认出了他,嘴里嘲笑他没出息,却用铜钱替他驱走艳鬼。
老人家说完这番话,收起钱囊,拖着身体往门口走去,似乎在等雨停。
僧人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上,静神禅定。他的心魔又出现了,但是没有捣乱,只是新奇地在狐仙庙中走了圈,到处摸摸,拿起落灰的莲花烛台看一眼,又看看供奉着的石像,左右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进入禅定之境,雨声在他耳中亡去,老人身影凭空消失,心魔瞥过他一眼,眼神莫测,也默契地摇身不见。
万籁俱寂,天地在僧人心中皆化为虚无。
此时,寂静的禅定之境当中,忽然,十方金光普照,迷蒙里逐渐显现上千尊佛的身影,有坐莲台,有骑雄狮,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禅定之境内云雾缭绕,西天的三世三千佛居然全部都在这里,观者如堵,众目睽睽。
接引佛俯视着他,先开口道:“那罗耶,你看看你的真身,足踏这罪业黑莲,握着骸骨磨成的念珠,披着鲜血染成的袈裟野,数百名冤孽债主皆死不瞑目地跟着你,哪里还有佛的样子?”
僧人虔敬地听着,低首不语。
随后,又站出来一个尊身青色、紫发、着红衣甲胄、面显忿怒的金刚,他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六道轮回只让你落人间道,是让你修正观坐禅,对佛法重新开悟,你却反倒生出嗔痴心,犯五逆十恶,难道你想往地狱界去?”
接着,一位菩萨开口:“那罗耶,不可执著。魔不自悟,神佛怎渡?你曾是西天里最高天的佛,为了渡这魔头而万劫不复,踏入九转轮回,他的魔根难除,一次次地骗你,你一次次地见识他的劣根性,为何还肯相信他?”
见到僧人仍是不答,众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那罗耶从最高天堕进红尘,又从红尘堕落为魔的千古稀罕事。
老人在狐仙庙门口等雨停,回过头,看到禅定的僧人额上冒汗,眉头紧锁,仿佛痛苦。
红尘世人教他切莫辜负有心人。
西天诸佛教他远离妖魔、潜心修佛。
关于他的七生七世,世人诸佛皆有见解,众说纷纭,然而,他身在尘世数百年,不是居高临下睥睨的佛,他尝过尘世悲苦,悟过尘世欢喜,众生是迷惘于苦海的愚舟,他明白愚舟为何痴迷苦海。身处苦海,他何尝不是愚舟一只。
作者有话说:
要赶毕业论文的进度,断更一段时间,多少天不能定,中间可能会发几章,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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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满月清净,如今禅絮沾泥,三千真佛忠言相告,灵山就屹立在西方,僧人却未回首。
他苦寻妖魔,直至老去,死去。
死亡时,僧人没有感到痛苦,只是困意袭来,他阖上双眼。
当他醒时,正坐在一个扁舟的舟尾,双膝盘着,好似禅定。他睁开眼环顾,周遭幽暗无光,两岸有不尽的红花,在昏冥中看不清模样。
“带我…带我一程……”
忽然,一只干枯的手扒住了舟沿,那手上没挂着多少碎肉,露出被泡到发灰的白骨,紧紧地扒着这条川流中唯一的小舟,带得小舟往白骨的方向偏去。
“大师,你可坐稳了。这要是掉下去,你就得跟他们一样困在这河里,再也出不来啦。”
站在舟头的一个赤脚小丫头手里撑着长长的船杆,左右划着水,是她支撑着这小舟在河中,那船杆长得有她身高的三倍,她却看起来半点儿不吃力。
“这是哪里?”僧人问道。
“当然是赫赫有名的忘川河啦。”小丫头回过头来,俏皮地看着他,说:“大师,这都是我第七次载你啦,熟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