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僧人疑惑地问道。
就在这时,河底暗流涌动,腥风扑面而来,更多具骸骨涌出来,多达数十具,拖住那具企图爬上小舟的枯骨,将枯骨往忘川河底拖去。
“你们放过我…放过我!!”那枯骨哭泣着,惨叫着,哀求着,“我想投胎!我想转世!大师,渡我!求求您渡我!”
僧人低头看他,那枯骨就快被扯得七零八落,马上要被那些河底的骸骨撕烂了,发出痛苦的惨叫。僧人细视,发现这忘川河里流动的不是黑水,它是由血水汇成,河中虫蛇满布,波涛翻滚,幽灵骨骷数以万计,是它们带动着忘川河朝西南流去,托着这个飘摇的扁舟。
“大师您别被吓着,这河是从地府流过来的,河里沉的,都是些永世不得超生的孽畜,它们永堕此间,再无出路啦。所以他们怀着世间最大的怨恨,不想让任何人横渡忘川。别看我们坐着舟,到前头河流最急的地方,就也划不过去了。不过,那里还有一座桥,叫奈何桥,你肯定听过,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到那儿就行。”
聚涌过来的骸骨越来越多,顶得这小舟越来越高,越来越晃,小丫头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把船杆往旁边一放,盘腿儿坐在船头。
“我说这是第七次遇着你,是因为我总能记住你。每次你来的时候,这忘川河都会特别骚动,就算是沉在河底千年万年的老鬼魂也会浮上来。因为你就是他们万年都在苦等的时机,整个忘川河的怨孽魂魄都在指望着能被你超度,趁机脱离这永世苦难。”小丫头托起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来也是,活佛从来不下地府,您这才几百年,都来第七次啦。”
听了小丫头的话,僧人明白过来。
“我记得大师上辈子死得很早啊,死相也有点难看。”小丫头摸着下巴回忆道,“上上辈子也死得很早,但是好看许多,就是太瘦了。这辈子呢,大师是因何而死?”
僧人摇头,诚实答道:“我不知道,只是睡一觉,便到这里了。”
“那就是寿终正寝咯。”小丫头偏过头看,看到大师手腕上有一道红绫,心里有所猜测,幸灾乐祸道:“这次婆婆也要费劲啦。”
“婆婆?”
小丫头点点脑袋,说道:“婆婆就是孟婆,大师虽然造化很高,可是执念太重,每次孟婆都要把嘴皮子说干了,大师才肯喝汤。我记得有一次!”
小丫头激动得一拍船头,想起有意思的事,又道:“那次,大师是书生模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坐船到了奈何桥以后啊,让喝汤就喝汤,也不墨迹,也不理论,端起碗闷头就是干,干完就匆匆过桥走了。孟婆欣慰极了,拿起你刚放下的碗,才发现你只喝了不到半碗!!”
小丫头说到这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尤为开心。
僧人看着小丫头,安静地听着这些往事,依稀有些记起来的画面。
那一世他是沈贤,死在寒露寺里,至死没能等来伏?。投胎路上,他不想忘记那狐仙,渴盼来世还能认出对方。
于是到了奈何桥前,他就急中生智,耍了个鬼机灵,少喝大半碗孟婆汤,趁着孟婆没注意时,赶紧放下碗就急匆匆地溜了。
小丫头笑完了,看见这僧人还是寡言少语,摇头唉声叹气,感慨道:“唉,大师真是一次比一次无聊了,以前还给我讲很多有趣的事呢。成佛之路,就是把人变得无聊的过程吗?”
话语间,河流逐渐湍急起来。河里更多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摸向河中的扁舟,那些骨骷踩着骨骷,头盖压着头盖,叠成怪诞的仿佛能噬人的庞大怪物,抓住舟尾,摇晃着这个不堪一击的扁舟,仿佛死活也要把这舟和僧人都留在忘川河里。
小丫头抄起身旁的船杆,站起来,喊道:“大师,坐稳喽!!”
喊着,小丫头挥动起手中细杆,用力一抡,携着浪花敲向那骨骷叠起来的怪物。旋即,小丫头一撑船杆,使劲一点水面,带着船往前冲去。
只见前方满是嶙峋尖锐的石头,他们马上就要撞上去,忽然小舟顺着水流猛地转弯调头,舟尾漂移过去,惊险地拐个急弯。
追在后头的巨大骸骨怪物撞在那嶙峋石头上,被汹涌波涛拍得四散,漂流在河面上。
“这帮笨蛋!每次都折在这个弯儿上!”小丫头得意地大笑,坐在舟头,直晃脚丫。
过了急弯后,流速逐渐缓慢,小舟飘在忘川河上,四周依旧晦暗不明。
“就快到了。”小丫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僧人,说道:“前面有个很急的瀑布,那里我们过不去的,但是就快停泊靠岸了。”
僧人看着这个机灵俏皮的小丫头,问道:“为什么你会留在忘川河里撑船?”
小丫头愣住了,大师搭了七次船,还是第一问她这个问题。她的笑容渐渐退去,慢慢说道:“我猜,我也是这忘川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孽障之一。只不过阎王爷看我长得可爱,留给我一份赎罪的营生。”
“你留在这里撑船多少年?”
“八千年?一万年?”小丫头抬起脑袋仔细地想,又懊恼地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
说着,扁舟靠向岸边,奈何桥的模样显现在眼前。那并不是一座宏伟壮阔的大桥,而是一座枯瘦的老桥,桥身又窄又险,用朽木搭成的,看起来随时都要塌了。
小丫头把扁舟停下来,朝孟婆招手,又朝僧人挥手,“虽然这个话不吉利,不过大师我们下次见咯!”
僧人朝小丫头颔首,小丫头笑嘻嘻地拿起船杆,又撑着小舟,往回的方向去了。
孟婆一见到僧人,愁容直接显到了脸上,说道:“你又来投胎了。”
“打扰了。”僧人单手立掌,朝孟婆施了一礼。
“这次把汤好好地喝了吧。”孟婆端起汤,递给僧人。
然而,僧人仍是单手立掌,却没有接那碗汤,孟婆看着僧人,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僧人开口道:“多谢阿婆,这碗汤我不能喝。”
“又是这样。”孟婆已经习惯了,苦口劝道:“不喝汤,你就过不了这座桥,难道你想陪我这个老太婆杵在这里吗?”
“我想转世,但是我不能喝汤。”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在来世等他,我不能把他忘了。”
“死了就前尘都断了,这些诺言,该忘就忘了吧。”
119 120.两身动如参与商
“阿婆,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喝孟婆汤,又能转世?”僧人不紧不慢地问道。
“没有,这是地府的规矩。”阿婆缓缓地摇头。
“只有奈何桥才能渡忘川吗?”
“自然。”阿婆缓缓地点头。
“如果我从忘川里过去呢?”
阿婆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立刻对他说道:“快别闹了,你知这忘川里有多少孽畜怨魂?”
“我不知道。”
“十八万三千六百零一个!只要你敢踏进忘川,就会被他们拖进河底,和他们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不试试怎知不成?”
“傻孩子!真是一根筋!”
孟婆心急,端着那碗汤,恨不得把汤给他灌进肚子里,但她是个老人家,可没那么大力气,只能拿出往年那套说辞,劝道:“这就只是喝一碗汤的事,这汤不苦不辣,喝完把什么都忘了,轻轻松松地过奈何,多好。这尘世固然值得留恋,故人固然不舍忘,可这里是地府,此处是奈何桥,什么样的执念没留下过?你看这忘川两岸的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有如天上的参星与商星,此出彼没,年年岁岁,永不相见。这就是执念啊,执念只有苦,苦不堪言。因此这桥才名为奈何,可奈何兮终奈何,再深的执念都要无可奈何地断在这里,这样才能好好地上路。这一碗汤……”
孟婆喋喋不休地劝慰着,僧人从善如流地接话道:“这一碗汤,不是害我,而是救我。”
老婆婆发愣地看着僧人,这孩子都学会抢台词了?
“阿婆,我明白,我记得。”这番话他都听过六遍了,当然还记得,“可我还是想这么做。”
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详着僧人的脸。
这张面容,六过奈何,每次都让她印象深刻。
第一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不怒自威的帝王。
帝王犹疑地端着孟婆汤,迟迟不肯喝下。
孟婆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帝王衣着华贵,却低声道,希望来世只是山野间的无名之辈,不坐庙堂之高,不当万人之尊,只要好好地陪着一个人就够了。
第二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黯然神伤的散人。
散人不肯接过那碗汤,不肯过奈何桥。
孟婆又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散人望着忘川彼岸,怅然地说,希望来世是个能敌万人的英雄,持刀握枪皆无妨,只想有本事庇护一人周全。
第三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气吞山河的将军。
将军也不肯喝那碗汤,他浑身都是血,坐在奈何桥头的石头上,发愣了好多天,不知是在牵挂谁。
孟婆依旧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将军思虑良久,叹息道,都是这兵权招致杀身祸患,因此才牵连到狐狸,来世不如做个只拿笔管的文人。
第四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琴剑飘零的书生。
孟婆已经眼熟他了,问他,这一世见到你的狐狸没?
书生问她,阿婆,我与好狐仙前世也相识的吗?
孟婆点头,你们应当是相识。
书生闻言了然。
孟婆顺手把汤递给他,照例问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书生说,投胎到谁家都好,只要能把我送到狐仙面前就是最好。说完,书生干脆利落地喝了那碗孟婆汤,急匆匆地过桥投胎去了。
孟婆看着书生着急投胎的模样,心生感慨,回过神时才想起检查那碗汤,发现书生是在耍滑,根本就没喝两口。
第五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松形鹤骨的病人。
孟婆气不打一处来地斥责他,上次投胎不守规矩,竟然敢没喝完孟婆汤就跑!
那人露出笑容,向孟婆赔不是,说道,阿婆,我已经不能再投胎了,是来与你告别的。
孟婆打量他,才发现他剔透魂魄的心脏之处居然空空如也。孟婆仔细一回想,好像前四次也是如此。可是这人明明就造化很高,每次投胎都能顺遂如愿,为何却连颗心都没有?
孟婆拦住他,说,你再等等,不要乱走,小心魂飞魄散。
那人本就无处可去,因此点点头,再次坐在奈何桥头的石头上,与孟婆闲聊。
他这一坐就是十年,他的魂魄变得越来越单薄,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饶是见惯生死的孟婆看了,也不免为之感到伤悲。
就在那人即将魂魄湮灭的时日,一颗金光玲珑心忽然归位,回到他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所有消散的魂魄瞬时皆旋转重聚,令他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孟婆这才惊诧地发现,那归位的不是一颗普通的心,而是一颗放眼三界都难求的佛心。
这个陪她在奈何桥前闲谈十年的人,总是怀着执念不肯喝下孟婆汤,本体却居然是一尊不生不灭的真佛。
不知这大梵天之中的佛,因何要陷入这轮回之苦。
孟婆不能一语道破玄机,只接着按惯例问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那人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心,恍然道,这颗心定是他找回的,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好。
转而,那人又显得黯然,说道,可我带给他的只有连累,他本该是只逍遥恣意的狐狸,无所牵挂,实现抱负。
孟婆看着他,难道那只狐狸就是导致他于此间轮回的根源?
那人抬起头,难过说道,阿婆,我来世不想再牵连他,他最讨厌和尚,就让我当个和尚吧。
孟婆心想,你的佛心已然归位,你本来就该当个和尚。
因此,孟婆别有深意地说道:“这一世,你得放下那只狐狸了。他是你的执念,但是你不能有执念。”
那人不解,问她:“为什么我不能有执念?”
孟婆不告诉他,只说:“等转世后,你就明白了。”
第六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果然是个和尚。但是孟婆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当初想错了。
和尚福大命大,却居然为了那只狐狸而亡,即使他有了一颗斩断尘缘的佛心,还是没能放下执念。
孟婆还是问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和尚默然片刻,反倒问孟婆,佛魔两立是谁定下的?是世俗吗?
孟婆不知当如何作答。
和尚叹息,道,这扰人的俗世不过是枷锁,来世我想清净独居山上。修行本是独身之事,何需人言纷扰。
孟婆把汤碗递给他,他接过碗,还是迟迟不喝。
孟婆问他,你这次又在迟疑什么?
他答,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众生和一人之间,前者真的重于后者吗?
孟婆说,好孩子,把汤喝了吧,从此忘了这个疑问,不要执著于探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