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听得心觉好笑,原来他对师父的喜欢居然不算私情吗?
他看向那册悬空的命簿,命簿再次翻动起来,李青衡的那一页依旧一片空白,谢慈俯下身,在上面轻轻印下一个吻。
李青衡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这点情思了,徒弟爱慕师父这是该遭千万人唾骂的事,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算李青衡不同意,他也能缠着他讨得些好处,他知道李青衡最受不得他撒娇,最见不得他自伤体肤。
可谢慈死了。
不管李青衡是不是还在这世间,他都死了。
他终究是懂得太迟。
过去李青衡很少同他们说瀛洲的故事,谢慈不知道瀛洲在哪儿,好在现在赫连铮也要去那里了,他可以跟在他的后面捡个便宜。
琢光派的老掌门告诉赫连铮,凡人无召入瀛洲,唯有一条天阶可走,天阶九万九,三级一小劫,九级一大劫,稍不留神儿就会被打落下来。
老掌门把上天阶要注意的事宜同赫连铮都仔细说了一遍,赫连铮一一记下,老掌门顺便拜托赫连铮日后帮他们琢光派留意一下失踪的老祖宗,他们那老祖宗失踪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他们找遍五州,找不到半点踪迹。
老掌门说完给赫连铮看了一张画像,谢慈没看到那上面画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只看到对面的赫连铮露出一副近乎是瞠目结舌的表情。
赫连铮嘴角抽搐,委婉地对老掌门道:“这找起来确实不太容易啊。”
那老掌门点头承认道:“是需要点缘分。”
谢慈更加好奇,他们那老祖宗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既能让赫连铮大惊失色,但又说并不好找,真是奇怪。
初夏时节,金鱼滩上,遍地葳蕤。赫连铮独自一人踏上天阶,他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虽然天阶上时间是凝滞的,但是每次从天阶上掉下后,他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运功疗伤,幸而他化了那颗龙珠,体质比之从前强劲许多,只要不伤及丹田,其他的伤都可以很快痊愈,度过天阶上的万重劫难,赫连铮终于在仲秋的第一场雨里来到瀛洲之上。
谢慈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赫连铮应劫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他偶尔会想起从前他们被人追杀,也是他这师兄挡在最前面,起初谢慈还会害怕祸事殃及到自己,后来发现赫连铮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他就躲到树下,一边嗦着糖,一边问李青衡他们下一顿吃什么。
他频繁地想起李青衡来,他想,他也许可以接受所有的结局了。
天阶尽头,早有仙人在天门下等候,赫连铮一时间受宠若惊,谢慈倒是坦然,围着两位仙人转了一圈,他们同样看不到他。
谢慈坐在云端,他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跪在菩萨面前许愿,希望自己可以学会隐身,这样他就能去那些铺子里拿各种好吃的好喝的,也不会被人发现,现在这个愿望似乎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实现了。
想到这里,谢慈简直想要怀疑,他当年是不是拜了一座假菩萨。
下界有许多朋友都在等赫连铮回去,故而他在查到有关那巨兽的来历后,并未在瀛洲多留,同那几位仙君道谢后转身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谢慈留在瀛洲,他还要在这里找到李青衡。他看到赫连铮离开后,整理仙籍的两位仙君闲聊起来,黄衣的那位问道:“赫连铮来瀛洲这事需要禀明尊上吗?”
蓝衣仙君道:“尊上神力无边,即便我等不说,他也会知晓。”
“还是说一下吧,赫连铮的事尊上一直都有关注吧。”
蓝衣仙君摇摇头,笑道:“我看啊,赫连铮这一遭,就是尊上故意布下的。”
黄衣仙君想了想,也点头附和道:“你说的有理。”
听了一路的谢慈歪了歪脑袋,听这二位话里的意思,那位帝君似乎是认识赫连铮的,他这师兄交友果然广泛,与瀛洲帝君都有交情。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找到李青衡。
瀛洲这么大,他的师父会在哪里呢?
瀛洲之上的仙君并不算多,他们各司其职,管理下界的风雨变幻,山河运势。
谢慈跟着这些仙君在瀛洲四出漂游,他向来不怎么认路,好在记性尚可,到过的地方大体都会记得,千山冷翠,云烟浩渺,静谧长河穿过万重宫阙缓慢流淌,金乌西坠,银蟾东悬,他还是没能找到李青衡。
谢慈伏在云头,望着下面的人间,想着接下来该跟在哪一位仙君的后面去寻他那师父,忽听得云下有仙君说道明日朝会,瀛洲上的众仙都要前往天宫拜见帝君。
瀛洲帝君乃是上古神祇,苍梧山一战后,帝君深受重伤,闭关数百年才出,后居于瀛洲,执掌这天地众生。
日升月落,玉树摇光,仙君们早早来到天宫等候,谢慈飘在上空,在人群里寻找李青衡的身影。
他以为只要李青衡在这里,他一定可以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可他把那些仙君一一看过,还是找他不到。
或许,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可再一回头,就见到他的师父坐在高台之上,一身玄衣,神色淡漠,似一尊万年的神像。
谢慈仰着头,怔怔看他,半晌后,咧了咧嘴角,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人间还在下雨,落蝉谷里他的坟上落满了秋叶。
此时他终于明白这位帝君为何会认识他那师兄了。
原来他还在这世上,这很好啊。
只是自己却已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浸瑶碧,河汉水交流。偏来照我,知我白发不胜愁。客里山中三载,枕上人间一梦,曾忆到瀛洲。矫首蓬壶路,两腋已飕飗。——宋·李处全
第21章
天宫之内众位仙君已分列站好, 白玉的石柱上攀着两条墨色游龙,金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视下方的仙君们。
这位瀛洲的帝君就坐在那里,听廷下仙君禀报下界的诸多事宜, 他甚少开口说话, 大多时候只说上一句可或不可。
一场朝会下来,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百字,若是在往日, 谢慈听见这些东西,必定要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可今日不同,他飘到他的身边, 坐在他前方的案桌上,他还是看不到他。
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死在生死境里了, 谢慈有些不开心地想。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去, 也不会知道原来李青衡还在这个世间。
谢慈原以为只要自己找到李青衡就会满足,然真见了他, 又会埋怨为什么他不能看见自己, 抱一抱自己。
他的贪欲总是这样,无穷无尽, 无法满足。
朝会散去,天宫里的仙君们陆续离开, 石柱上的墨龙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帝君回到紫微宫,坐在案前推衍天机。
谢慈则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量紫微宫内的各种陈设, 在谢慈看来, 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着实有些简陋,偌大的宫殿里居然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实在不该。
若是他能活着到这里来,定要把这里拆了重建,谢慈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在紫微宫内转了一圈,在心里默默点评一番,最后回到帝君的身边。
帝君还在推衍,谢慈看不懂那些星辰变换的轨迹,但是在人间的时候他跟在这位帝君身边的时间最长,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这方面还是很在行的,帝君这番推衍出来的结果应当不是很好。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么,谢慈的目光扫过长案,想要从这里找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他看到印玺上他的名字,凤玄微。
谢慈愣了愣,原来他不叫李青衡啊。
凤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谢慈脑子里还在想凤玄微这个名字好像没有李青衡好听,他虚无的身体先一步有了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凤玄微的背上。
谢慈趴上去就没打算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反正这位叫凤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见他。
是吧,尊上?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叫他师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从前,就这样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假装自己的胳膊还在,搭在他师父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
凤玄微脚步微顿,谢慈有些心虚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是察觉到自己了吗?
然随后凤玄微只是转过身,从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紫金的葫芦。
【阿慈】
凤玄微拿起葫芦时,识海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慈】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像有一只小猫藏在那里,伸着爪子去挠上面垂下的流苏,挠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阿慈】
那声音就这样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阿慈】
【阿慈啊】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那些声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识海深处,还是会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般蔓延开来,凤玄微早已习惯。他神色如常,抬步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的宁渡仙君已经等候他多时,见他来了,向他禀告了赫连铮登上天阶的消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现的那只断尾的异兽。
“我都已知晓。”凤玄微说。
宁渡继续说着,涂山狐族的族长萧绾从生死境中取得龙珠,现在赫连铮的身体化了那颗龙珠,修为更精进许多,比他们预想的结果要好出许多。
远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里,像是烧起了无尽的业火,重重宫阙在那火光中扭曲,流云四散,许多白色的鸟儿在那云间火间穿梭,细小的羽毛飘落,顺着滚烫的河流漂向远方,凤玄微静静地看着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儿。
宁渡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大着胆子向凤玄微问道:“尊上在看什么?”
“没什么。”凤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宁渡问他。
凤玄微道:“去将九重天塔开启吧。”
宁渡应道:“是。”
“顺便将这葫芦放进塔里。”凤玄微把那紫金葫芦递给宁渡。
宁渡再次应道:“明白。”
他接过葫芦,与凤玄微细细商量了九重天塔开启的时间与进去的人选,然后才离开,后来又来过几位仙君,他们中有人偶尔也会提起赫连铮,提起下界近来出现的种种异象。
谢慈一直趴在凤玄微的背上,他想听有人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都不曾有人在凤玄微的面前提起过他,就连苍雪宫也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谢慈突然觉得当年江砚在他的面前说一定要把苍雪宫做大做强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苍雪宫成了修真界最厉害的门派,他们总不至于还这样无视掉吧。
可就算苍雪宫在修真界还不算特别起眼,凤玄微听了那么多赫连铮的近况,他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他在生自己的气吗?气自己在他离开后从不到他的坟前看他吗?还是在气自己烧了他的那些画像?
谢慈莫名觉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让他伤心了,可凤玄微也骗人了,他还没有生他的气呢。
怎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师父,我又有点讨厌你了,谢慈心想。
脑海中忽然闪过过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岁生辰时,李青衡一边吐着血,一边看向他,恳求着说:“阿慈,不要讨厌师父。”
那时的谢慈没有说话,之后不久,李青衡就离开了人世。
“算了,不讨厌你了。”谢慈说,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把凤玄微搂得更紧些。
凤玄微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背着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宫中,月华如水,洒了他一身,门口水墨的屏风上映着他瘦削的身影。
凤玄微于案前坐下,谢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觉得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好像也不错。
晚风搅动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开,殿内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无声地抖落两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浅浅的叹息声好似就回荡在紫微宫中,凤玄微握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在纸上写着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他从人间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这些声音也差不多伴随了他这么长的岁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这样时时想起他。
凤玄微放下笔,此时间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头,屏风上墨色的群山映着明亮的灯火,像是落了一场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
当年天道有缺,赫连铮命中注定的师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凤玄微得知此事后,推衍数日,最后决定来到人间,去代替这一角色,负责教导赫连铮。
他身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会扰乱人间的气运,故而他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将修为压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给自己取了李青衡这么个名字。
来到人间后,他第一桩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连铮为徒。赫连铮的本性很好,只是那时候的他心里怀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并未主动去化解赫连铮心里的这份怨恨,他把他关在河边的一座小楼里,让他专心读书。